“不好,操家伙!关营门!”何耀先话音刚落,腿上当先挨了一枪,疼得他龀牙咧嘴,跌倒在地上,几个弟兄慌忙将他拖进营房。同志军刚刚拿出武器,几个冲在前面的清军已经扔出了炸弹,全在人堆里炸开。营房里面的人大多数没有散开,顿时血肉横飞。清军冲进营房的人越来越多,先四处扔炸弹,炸得一塌糊涂之后,手里的九子枪再开火。每个人都抱定必死的决心,同志军的子弹打来都不躲,手脚打断了,就是用嘴咬,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来。
“快跑,他们是一群疯狗!”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同志军队伍就像散了架,人们争先恐后向四处跑,只要保得住性命,都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何耀先的阵营顷刻瓦解,清军只用了极少的伤亡代价,就攻破了新津城的北面防线。该处营盘共计三千多人,各类枪支配有数百条,但是在清军二百多人的疯狗打法下,留下了几十具尸体,其余的全部跑得无影无踪了。
营房里的硝烟散尽后,孙管带发现了躺在血泊中的何耀先,他的一条腿被炸断了,大腿上的骨头成了碎渣,有一层薄薄的皮连接着断处,腿上的血流了好大一滩。血泊中有一支短火枪,何耀先挣扎着伸手去抓。
孙管带一脚将火枪踢得老远,顺势踏在何耀先的脸上,“你这个老狗日的,老子今天喊你赔命。”何耀先只剩下一口气了,冲着他发出轻蔑的冷笑,白须斑斑的头颅无力地垂了下来。
“给老子把他的心挖出来,脑壳挂到旗杆上。”孙管带大声下令。
一个时辰后,孙管带率领饿狼一般的士兵又突破了龙王渡防线,直逼新津城。许伟仁战死,被清军肢解,七零八落丢进了西河。
隆隆的炮声传到同志军总部,侯宝斋好像已经闻到了兄弟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浓郁的硝烟味道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这一天,侯宝斋仿佛老了十岁,他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对同志军表示出极大的质疑。新津城小,一天之内流言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特别是许多士绅、旧官僚,开始有很大的看法了:这样残忍的队伍、败坏的军纪,能够给大家带来和平与安宁吗?最初,他们都是死心塌地站在保路会一边,与赵屠夫势不两立,但现在的心思都开始动摇了,各人的心中都有一只打米碗。他们会这样想,码头上的袍哥大爷可以这样对待别人,又会怎样对待自己呢?一些家业较大的人感到特别恐慌,看见同志军那副饿狼般的模样,各种猜测、流言四起,对侯宝斋侯大爷也提出更多的质疑来了。
同志军兵败如山倒,外地州县的袍哥队伍一经打散,就再也聚集不起来了,有一部分人退回城内,协助守城,更多的人四处奔逃,不见了踪影。
邓子完受侯大爷差遣,亲自在城墙上指挥防守。他手持短枪,已经打翻了三个清军。城墙高大雄伟,如遇城里赶场,拥挤的人群就会挤上宽阔的墙头上来,墙头上骑马、坐轿都没有问题。方正的城垣上建有城楼,开了五座城门:东门长乐门,外有三渡水天险;西门太平门,紧临侯宝斋的同志军指挥总部;南门外即是滔滔南河,开了两道城门,大南门武阳门、小南门汲清门;北门兴义门,正是战事最吃紧的地方,孙管带的士兵突破了城外的龙王渡防线,又与朱庆澜的一部分士兵聚集,猛攻兴义门。
城墙头堆放有大量石灰包、大石块,这是当初布防时,侯宝斋考虑的最后一道屏障。当时码头上的弟兄们都认为没有必要,三渡水防线固若金汤,清军不可能渡过河,攻到城墙边上来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危急的关头反而成为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清军已经把城墙轰了一个大缺口,一队士兵呼啸着往里面冲。突然,墙头上的石块、石灰如同雨点般倾落下来,冲在前面的十几个官兵顿时被打得脑浆迸裂。同时,散落的石灰雾形成白茫茫一大片,清兵被呛得哭爹喊妈,眼睛鼻子都是火辣辣的一阵阵刺痛,头上脸上全是灰雾,手中的快枪也失去了准头。城墙上的同志军战士仿佛打兔子一般,转眼间又丢下了十多具敌人的尸体。邓子完在墙头上手挥小红旗,大声呼喊同志军战士,他明白,这个时候能够多撑一刻算一刻,力争为侯大爷的撤退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城墙头的石灰包和大石头越来越少,邓子完身边的尸体却越来越多了。
“快,顶住,清军就要攻进来了!”他疯狂地喊着城内的弟兄们,石灰雾散尽后,城墙的缺口也越来越大,清军又掀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眼看敌人就要冲进城了,突然,邓子完看见一队大脚女人从城内杀出,为首的正是简三娘,她手舞双刀,卷起一团白光,径直向清军队伍杀去。
双刀挥处,对方发出一连串的惨叫,“新西公”不少弟兄紧随其后,大刀、火枪、弓箭一起用上了,他们几乎是用血肉之躯,硬生生顶住了清军的枪子和炮弹,把冲进来的敌人又挡在了外面。这个时候,城墙根下面堆了几尺厚的尸体。
简三娘披头散发,鲜血飞溅,双刀泼风一般乱砍。清军的新式快枪在近战中占不到便宜,他们看到这位女袍哥玩命的架势,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简三娘刀出如风,转瞬间她的脚下又躺下十多个清军。
“轰”!一声巨响。朱庆澜随后接应的大部队到了,开花炮响处,同志军战士倒下了一大片。简三娘把刀刃都砍卷了,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周围已经没有一个站起来的同志军战士了。清军一拥而上,九子快枪在她的身上穿出无数个弹孔。终于,简三娘的双刀掉在了地上,身子靠着城墙慢慢滑落,背上的鲜血把墙面染红了一大片。
朱庆澜踏着层层叠叠的尸体走进城门,渗出的鲜血把脚上的官靴都浸透了。脚下的死人有官兵、有百姓、有老的、有小的,有光胴胴的同志军战士,有花花绿绿的妇女,有乳臭未干的学生娃娃、有出家的和尚道士……清军在打扫战场的时候,翻出了神医袁紫阳雪白的头颅,还有一具尸体被打得稀烂,但是右手握着一根拐杖,本县很多人都认得,这把拐杖是跛子朱二娃的。
邓子完从城墙上跑了回来,满身血污飞奔到同志军总部。这时候朱庆澜已经率队进城了,尚有部分同志军隐藏在街头巷尾,作最后的阻击。侯宝斋闻听破城的消息后,仰天长叹一声,两行浑浊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不走,新津城都破了,我侯某人无颜见父老乡亲啊!”侯宝斋浑身发抖,急火攻心,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侯大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邓子完与总部的所有兄弟都跪在了侯宝斋面前。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侯大娘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老爷,您不能留在这里啊!新津城破了,但是兄弟们还在,如果没有您,怎么把兄弟们聚在一起啊。”侯大娘见侯宝斋无动于衷,猛地扑上去,摇着他的肩膀说:“老爷,今天这个情况下,要死,是很容易的,活下去才是艰苦的!
你就算为了码头上的弟兄们,也应该活下去啊!”
侯宝斋已经存必死的决心,听了侯大娘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对,只有活下去,才有本钱再跟他们干。”但是他还是没有管自己的安危,抬起头来对邓子完说道:“乘清军还没有围城,赶紧派人通知修觉山上的人马撤下来,保住多少人算多少。”侯宝斋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绝对不能倒下,要是自己倒下了,整个南路同志军就没有个主心骨,就算是把这一身老骨头出脱了,也要想办法把这个局面撑过去。
侯宝斋在大家的簇拥下,离开同志军总部。侯大娘为了不给大家增添负担,死活也不走。
八
侯宝斋率领部众仓皇奔出西门。只要出了城,清军对这位享誉四州八县的大舵把子就无能为力了,侯宝斋在撤退的途中,又召集了一些失散的弟兄。邓子完与侯宝斋并肩骑在马背上,他望着满脸疲惫的侯大爷,欲言又止,侯宝斋看出了他吞吞吐吐的模样,说:“子完兄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邓子完想了想说道:“侯大爷,修觉山上的弟兄们有很多跟着周副统领撤走了。”
“周洪勋先撤了!”侯宝斋一惊。
“是的。他临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一封信。”邓子完从怀中掏出周洪勋的信,递给侯宝斋,信中字迹潦草,可见是匆匆写成:
侯兄大鉴:
数年来,洪勋对兄仰慕久矣。侯兄英风盖世,侠名远播,与兄并肩浴血作战数日,此生足已。然洪勋既投身同盟会,则以此会纲领为取义之本,自然与帮会码头之私念无缘。前日对兄有不敬之处,实属无奈。今洪勋带本部人马辞别,远赴川南,为实现我同盟会之大业而战。
洪勋不告而别,敬请见谅。
周洪勋泣血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