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没有亮,同志军战士把四个轿夫连同王清顺的尸身一同拉往西门外的校场坝。沿途人山人海,大家昨日听说侯大爷抓住了奸细,今早晨要挖他们的心肝,就把县城狭窄的街道挤得只剩下了一条缝。当行刑队穿过人逢的时候,四个轿夫号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叫喊:“冤——枉——啊!”
看热闹的人不管那么多,群情激奋,把臭鸡蛋、烂菜叶,甚至夜壶里面的尿水不住向几个人泼去,他们的哭喊声淹没在巨大的打骂声中。几个押解人犯的战士苦不堪言,特别是拖拽王清顺尸体的几个人,死人的脑袋在石板地上磕磕碰碰,血水、尿水、汗水混合着飞扬的尘土,引来一大群苍蝇嗡嗡嗡跟着飞。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四个活人连同一具尸体拖到校场坝。
押送的人也挨了许多误伤,脸上身上被泼得粘糊糊、臭烘烘的。
砍头挖心的时候,人们把刑场拥堵得水泄不通,比赶庙会还要热闹。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吃奸细的肉,吃奸细的心”,愤怒的人群就像是一群饿狼,拼命撕扯着五具尸身。许多人提着一绺一绺的人肉人肝从街上走过,黑红色的血滴落在石板地面上。
这一天,新津城的上空一片腥臭。
修觉山上林木葱茏,有泉水声叮咚作响。
杨虎臣与王吉山坐在宝华寺内,清风拂来,令人神清气爽,但是两个人的心怎么也清爽不起来。他们抬头看见清军的营垒,岸上黑洞洞的大炮口好像正对准他们的脑袋,脚下与四周的树木丛中是设伏的同志军,随时都可能枪声大作、血肉横飞。
“虎臣老弟,这一手可以说一石三鸟,干得漂亮啊。借侯大爷的刀杀王清顺,既断了与清廷的瓜葛,又得到侯大爷的信任,顺便再搞掉冯子衡,库房里面的银子都是你杨军需的了。”王吉山开口说话了,他眨巴着小眼睛,伸手抚弄着下颌的几根老鼠须。
“侯大爷只是叫我把冯子衡收监,一直没有对他进行审判,也不准哪个靠近他,只怕对我们的事情有所察觉。”杨虎臣望着远处迷茫的天空,心中也是雾气蒙蒙的。他看了王吉山一眼,忐忐忑忑地说:“侯大爷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啊,只怕不容易骗过他。”
王吉山阴骘地笑了一笑,说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有退路吗?侯大爷不动手,你就不会自己动手。”
“这话怎么讲?”
“哈哈哈,新津城已经到了破城的时候了,侯大爷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冯子衡。”王吉山随便说的一句话,让杨虎臣毛骨悚然。
“你说新津立刻会被攻破?”
“当然!”
六
桌子上放着冯子衡的供词。侯宝斋双眉紧锁,这件事始终像雾一样萦绕在他面前,忽然他一拍脑门,“这个龟儿子的杨虎臣,可能被人家利用了。”正在这时候,门一下子被撞开了,他的思维被打断,立刻火冒三丈。
侯宝斋在想问题的时候,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谁也不会轻易来打搅他,更不用说破门而入了。
来人是周洪勋,他的脸上淌着汗水,衣服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不知道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他气势汹汹,一进门就给侯宝斋大拍桌子:
“侯大爷,你也是老江湖了,还讲不讲码头上的规矩?”
侯宝斋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这话怎么说?自从与清军接上战火,十来天的战事铺开后,自己对周洪勋待若上宾,言听计从,况且他还是南路同志军的副统领。如果说我侯某人都不讲码头上的规矩,那还有谁讲?几十年来,侯宝斋从一个码头上的小老幺混成了总舵把子,靠的就是两个字:一个“义”、一个“信”。多少年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大呼小叫,更不用说拍桌子打板凳了。
侯宝斋也是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好小子,在我侯某人面前横板顺跳的,你还是第一个。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这么大的一件事儿,装什么啊。你手下的兄弟,到底是人还是畜生?”周洪勋的脾气也不小,在他的心中,革命大业是胜过码头上的兄弟义气的。所以也只有他敢于当面顶撞侯大爷。
战斗打到现在,侯宝斋对周洪勋的战略部署和作战指挥是非常认可的。
“天降韩信与我啊!”这句话是他对周洪勋的赞誉和评价,可是周洪勋不仅仅满足当一个韩信,尽管他本人也是入了哥老会的,却对码头上的是那一套并不十分认可,他更像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职业军人,希望在同盟会的领导下,有更多的人走到他们这个队伍中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特别是部队的官兵,达到推翻清政府的目的。
原来昨日上午,也就是杨虎臣把几个奸细推到校场坝斩首的时候,王吉山探听到有一小股清军沿崇州,自金马河上游而来。这是个有五十人左右的队伍,主要给驻扎在新津北面的军队运送辎重粮食。王吉山想劫下这一个大买卖,他自己手下的人不多,就找到了杨虎臣的铁杆兄弟魏青。
魏青召集了数百人,飞奔到金马河上游的河滩地带,与运输队伍碰了个正着。王吉山不问青红皂白就下令开枪。运输队伍并没有还击,为首的一个营官挥舞着白旗,高声叫道:“同志军兄弟,别开枪,我们是新军。”
运输队伍被打散,河滩上又没有可以躲避的屏障,大家藏在运粮的鸡公车后面,眼睁睁看着子弹在眼前飞,立刻有几个人挂了彩。带队的营官叫手下人不要还击,继续大声喊:
“我是同盟会的,与你们的周副统领是熟人!”
“不要打了,我们投降!”
魏青犹豫了一下,正想问问情况。王吉山却命令同志军掩杀过去,四百多人的队伍一边冲,一边开枪。运输队伍只有很少的人带着武器,他们被迫开枪还击。十多支枪怎么抵挡得了数百人排山倒海般的进攻。清军跑脱了十几个,打死了十几个。剩下的二十多人全被五花大绑,捆成粽子样扔在了地上。
魏青就像打了一个大胜仗的总指挥,得意洋洋地叫道:“把俘虏带回去,交给侯大爷发落,粮食和枪装载上车,推走!”
王吉山上前说道:“魏兄弟,真有你的,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劳。但是你真的想把这些人带回去?”
“俘虏是不能杀的,这条纪律难道你都忘了?”魏青看了看王吉山,不解地问道。
王吉山附耳对他说:“要是不杀,他们回去说,都投降了还要开枪,这个黑锅你我背得起吗?还有,把人带回去,这么多粮食和军械,全部就得充公,你的虎哥肯定也拿不到什么。”王吉山拍了拍魏青的肩膀,笑得非常灿烂,“这些龟儿子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但要杀,还要杀给赵屠夫看,清鞑子官兵想包围我们新津城,也要叫他知道老子们的厉害。”
魏青听得糊糊涂涂,总觉得有些不妥,但是王吉山的话又好像合情合理,他一时也没有拿定主意。王吉山悄悄对身后的心腹祝定邦、曾云卿等人一努嘴,立刻有一群人摸出匕首,对准捆绑的俘虏一阵乱砍乱捅。魏青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嚎,猛然回过神来,大叫道:“慢来!谁叫你们动手的!”这时已经有十几个人倒在血泊中了。
王吉山又走到魏青面前,看着血腥的屠杀就像在看一场好戏。他拉着魏青的手,像一位宽厚的长兄对小兄弟说话:“就算我们回去侯大爷怪罪下来,但是打了一个打胜仗,他老人家也不会多说什么了。这些辎重你全部给虎哥拿去,我王某人一杆枪也不要。你和虎哥的力量扩大了,就是我最大的心愿,谁叫我与你的虎哥是生死之交呢。”
转眼之间,二十多个俘虏全部倒在地上。有个别没有死透的,在地上打着滚呻吟,王吉山立刻叫人上去补两刀。
“事不宜迟,赶快推车走。要是清军的大队人马赶上来就麻烦了。”王吉山帮魏青下了命令。还回过头对祝定邦、曾云卿等十几个人说道:“你们留下来,打扫打扫战场。”
清营里面的士兵等辎重送来已经等不及了,军火接不上都没什么,反正也不想打仗,可是粮食没送到就要饿肚子了。当几个侥幸逃脱的士兵回来报了信,军营中姓孙的管带甚至不相信,“都说投降了,他们还开枪?”
“是啊,他们几百人,不但开枪,而且直接冲过来就抢东西。”几个士兵带着哭腔回答。
孙管带搞不懂了,这些天来,他的一个营负责攻打新津城北面,与同志军也是隔河对垒。对河的守军是何耀先、许伟仁部,这两个人他不认识,但知道他们是三渡水码头的管事、侯大爷的铁杆手下,况且侯宝斋的大名他早已是如雷贯耳,仰慕已久的了。
在战场上,双方只是象征性的打打枪,都是打给赵尔丰看的。孙管带的部下大多是四川本地人,内心向着保路会,况且还有不少同盟会员,就更让他们没有多大的心思与同志军作战。甚至孙管带本人还暗暗想过反水的事,他暗中观察过这场战事,反正拖一天算一天,说不定哪一天他就跑到同志军那边去了。
何耀先与许伟仁仿佛心有灵犀,你不动我就不动,大家拼消耗。甚至在河岸边巡逻的双方士兵,有时候还要友好地打一打招呼。双方的人都在暗笑:可能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么友好的敌人了。大家都以为,这场战事打不了几天,该回家种田的还是回家种田,到收兵的时候就收兵了。
当孙管带一行人赶到金马河出事的河滩时,先是被一阵冲天的腥臭熏得哇哇大吐。他们看见了一幅可能只有十八层地狱才有的画面:河滩上到处都是断手断脚、肠肠肚肚,没有一具尸体不是支离破碎的。一道道鲜血横七竖八地把河滩勾勒得纵横交错,黑沙土地被染成了紫色。老鹰和水鸟到处乱飞,畅快淋漓地吃着人肉。他们二十多个战友的脑袋全被打烂,有的挖掉了眼珠,两个深黑的窟窿不断往外冒血,有的是直接把脸皮揭了一半下来,从额头上下刀,像撕一层纸似的,把上半部分脸皮撕下来遮住了鼻子嘴巴;有的人是天灵盖被揭去了,把脑浆掏空,满满的装着尿……这些全部是王吉山“打扫战场”的结果。孙管带的腿都软了,跪倒在河滩地上号啕大哭。这些都是多年的生死弟兄啊!现在连哪一砣心肝、哪一块骨头是谁的都分不清楚了。孙管带的双手插进地上的鹅卵石缝中,抓出一大把混有血迹的黑泥土,捏得手指头咯咯作响。
“这些狗日的,没人性啊——”
孙管带仰天大叫,嘴里喷出了一口鲜血。
七
杨虎臣把奸细处斩后回到了修觉山上的宝华寺,感觉到对岸的炮声格外密集,清军像发了疯一样拼命强渡,同时枪炮声大作,雨点一般向对岸倾倒。他们只要过了河,就等于是攻进了县城。
清军全都不怕死了,坐在木船竹筏上硬冲,尽管水流湍急,对岸同志军人数众多,他们也红着眼,不顾一切扑来,有的人甚至被打到河里了,还拼了命在水中往对岸游。
清军战士也有许多是四川人,曾经的新津城在他们眼中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古迹众多、美食诱人,就算是过渡不太方便,在码头上等两天的日子也有着神仙般的享受,听戏、赌钱都可以闹腾大半夜,而且这里的人特别仁义,从来不排斥外乡人。总舵爷侯宝斋更是闻名远近,这个名字听着都让人觉得亲切。当城北同志军对清军俘虏大屠杀的消息传开后,所有的清兵都把新津城当作了一个魔窟,他们的心里面点燃了复仇的烈火,听说战友们被碎尸,就算是一直心向着同志军的人都气得哇哇大叫,他们大哭着痛骂同志军:“这哪里是人,一群畜生啊!”
清军统领朱庆澜发现他的士兵一夜之间换了一副模样,全都斗志旺盛,像野狼一样嗷嗷大叫。他大喜过望,一改前几天的疲惫和焦虑:你们同志军这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呀。“士气可用!”他立刻下达了全面进攻的命令,同时飞报总督赵尔丰。
三渡水河面展开了大规模的水战,木船上架着大炮,轰得河面上的水柱数丈高。
侯宝斋在同志军总部坐镇指挥,听见枪炮声如同炒豆般密集。这时候该轮到他心急如焚了,要按照平日的规矩,他会开香堂,对干儿子魏青施展“三刀六个眼”的大刑。袍界哥弟如果犯了大过,由执法管事对犯事者的心、肚、小腹对穿刺三刀,死后用红毯裹尸掩埋,同时“人死仇散”。
“妈呦,人死仇散,龟儿子死一百次都有余。”侯宝斋的脸都气青了,但现在正是最紧要的关头,新津城几道城门的守卫都在告急,炮火打得天都红了。杀一个统领,就意味着一队人反叛啊!码头上的弟兄,他最清楚不过了,与对方的正规军相比,不仅仅是武器的差距,他们的组织纪律性和献身精神差得更远。清军发动全面进攻之后,有的人看见炮火厉害,就脚底板抹清油——开溜。
“侯大爷,清军攻到城下了。我们的人正在拼死抵抗。”一个码头上的小老幺满脸鲜血,飞跑来报信。
“他们是怎么突破三渡水防线的?”侯宝斋大吃一惊,先前他还存有侥幸心,毕竟这道防线固若金汤。
“没有突破三渡水,是从北面攻进来的,他们突破了兴义门,何耀先、许伟仁战死了。三渡水防线的人以为破城了,就一哄而散,三渡水对岸的清军马上也要攻过来了。”
哨兵的话还没有说完,侯宝斋已经听见城墙外面攻城的炮声了。他清楚,新津的城墙尽管坚固,但最近的一次大规模修建已经是乾隆三十年的事了,城墙高丈二,用红砂石砌成,建有箭垛。由于多年未经战事,箭垛已经废弃不用了。在冷兵器时代,这座宽厚的城墙可能还是最后一道屏障,但是现在面对的是新式枪炮。
“何耀先他们是怎么死的,城北的清军不是很少吗?”侯宝斋当初在排兵布阵的时候,考虑到何耀先岁数不小,叫他不上战场又经不住纠缠,就让他带了为数不少的人,在城北沿金马河以及距城五里的龙王渡口设置了两道防线。当时侯宝斋认为,北门外虽说没有三渡水和修觉山的天险,但是对付一个营的巡防军绰绰有余。随着战斗的打响,城北几乎没有什么动静,侯宝斋还对何耀先说过:“你真是一员福将啊,人家打得炮火连天,你在战场上都要睡着了吧。”
当侯宝斋听哨兵说了战斗的经过,都快哭出来了。
孙管带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立刻回营把所有的士兵动员起来。当时兵营里群情激奋,愤怒的火焰快把兵营烧燃了。孙管带干脆叫人把兵营连同粮草全部烧了,所有的枪支弹药全部发给士兵,不打胜仗回来,大家都死在战场上算球。
孙管带的士兵饿狼一般涌出军营,抢渡金马河的时候船不够,士兵们砍了几根木桩扔进水里,把手搭在木桩上拼命向对岸游。一半的人在岸上作掩护,枪打得出奇的准,对岸巡逻的同志军死了几个,剩余的全部吓跑了。
何耀先听到枪声,从营房中跑出来,还没有想到血腥的战斗已经打响。
他最初打算与对方的军官谈一谈:这么多天都没有打,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过河的清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攻到了何耀先的营房。许多同志军也满脸疑惑地走出来,有的人伸了一个懒腰,打完长长的哈欠,顺手提一把大刀跑出营门,更多的人不相信炮弹已经打倒了面前,还跑出来想看看热闹。
何耀先走在前面,看见面前的清军没命地冲过来。那个孙管带更是双眼血红,挥舞着手枪,已经冲到了射程之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