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不是河流众多吗?可以利用来传递消息。”不知道谁突然灵机一动,冒了一句话出来。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大家苦思良久后突然反应过来,不约而同一拍大腿:对!水电报!这是一个好办法。
他们立即行动起来,用刀、锯裁成木板数百片,上面书写“赵尔丰先捕蒲、罗诸公,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然后将木板涂上桐油,投入河中。又有人抱来了一捆竹子,锯成竹筒。把成都发生的惨案写在纸上,装进竹筒里封好。把竹筒与木片一同扔进大小河沟,使之顺着四通八达的河流漂去。
成都周围的州县河流纵横,而且流水速度较快,成千上万的木片竹筒顺着水流把消息传遍四州八县。沿河的人见了,便知道成都传来消息,所有码头闻风而动,同志军纷纷揭竿而起了。
当一块木片被黄老五捡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感觉到:出大事了!
他把“水电报”捏在手中,三步并作两步走,直奔县城,尽快把这个消息向侯大爷报告。
杨虎臣从督署衙门跑出来,惊魂未定。他赶紧回到位于东大街的“仙人居”客栈,将东西收拾好准备离开。成都乱成了这样一个局面,杨虎臣也不愿久留,他要赶紧回去给侯大爷报信。
正在这时候,一个妖妖娆娆的妇人闯了进来,一把抱住杨虎臣迈出客栈大门的腿,跪在地上又哭又闹:“杨大爷啊,你怎么就要走了,你不是说过,让奴家和你一起走的。”
这真是大白天撞见鬼了!杨虎臣定睛一看,好不容易才回想起来,原来是升平街菊香院的妓女芳芳。
前两天,成都袍哥码头“圣义公”的几个管事大爷把杨虎臣拉住喝酒,在菊香院叫了几个姑娘作陪,芳芳把杨虎臣灌得烂醉,也把他哄得心花怒放。杨虎臣醉眼蒙眬地对芳芳说:“老子在新津嗨得开,给你赎身,老子带你走。”
这种话,在妓院里面每天都会听见无数次,杨虎臣说完也就忘了。谁知道今天临走,这个婊子还当真找上门来了。客栈里面的人都知道,杨虎臣在新津是个有头有脸的角色。当时,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而且,杨虎臣清清楚楚听见有茶客在唧唧歪歪地说:
“还是袍哥,敢做不敢当啊……”
“乡坝头来的人,就是这样的货色。”
……
杨虎臣不想惹事,只想尽快把芳芳摆脱,一走了之。但是这个婊子也真腻歪,软绵绵把杨虎臣缠住就是不放。
“抽屌就不认黄了,还在码头上混,那个码头,肯定也是一个脓包码头。”旁边一位茶客,穿了一件月白色绸衫,与旁人挤眉弄眼。这句话,可把杨虎臣惹毛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回过头冲那人叫道:“你龟儿子的嘴巴放干净点,老子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啰嗦。”
白绸衫汉子也不依不饶:“看你一身的泥巴味,连红苕屎都没有屙干净,肯定是才进城的,难怪不得连一点规矩都不懂。”说完,与旁边的几位茶客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杨虎臣大怒,他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当众奚落过。他两大步抢上前去,一把将绸衫汉子的领口抓住,那人没有回过神来,“你想怎么样”还来不及出口,已经被杨虎臣一只手提了起来。
白绸衫汉子做梦也没有料到他的脾气如此火爆,说打就打,身子几乎是悬在半空中,两腿乱踢,双手牢牢抓住大圈椅的扶手。如此一来,绸衫汉子连人带椅子被提起来了,模样甚是滑稽。杨虎臣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将他摔倒在地上,只听见劈里啪啦一阵声响,也不知道是椅子摔成了碎块,还是这个人摔得骨断筋折,他躺在地上乱滚,杀猪般不住叫唤。
茶客们这个时候反倒安静了,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杨虎臣抬腿往外走。
“小子,慢着!你知道不知道,这里是成都省。”杨虎臣面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汉子,来人上身穿一件对门襟灰色绸褂子,露出两只肌肉虬结的胳膊,下身是一条青色阔腿儿灯笼滚裤,足蹬一双抓地虎快靴。只看他的一身装束,就知道是有备而来的。来人眉目一扬,直盯着杨虎臣说道:
“码头上的朋友,撒野也要看一看地方,冲着一个婊子大动肝火,算怎么一回事?”
杨虎臣知道今天遇上扎手的角色了,“原来你们几个是一伙的,挽起圈圈来套老子。”他毫不畏惧,直盯盯看着来人,只见来人凶狠的脸上有十几颗麻子,眼睛鹰隼一般在他的脸上刷来刷去,似乎有几点火星要迸溅出来。
“你想怎么样?划下道道来。”杨虎臣眉头一皱,他与人争斗从来没有闪过火。
“老子想和你比划比划,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算什么好汉。”麻脸大汉冲着杨虎臣道,“你和我单打独斗,如果你胜得了一招半式,这个婊子,老子出钱给她赎身,买了送给你。”
杨虎臣哼了一声,今天就算是刀山火海,老子也闯定了。忽然,他霹雳闪电般飞起一脚,将厚大的八仙桌踢得飞了起来,径直撞向麻脸汉子。
客栈里面的人谁也没有料到他出手这样快法,一时呆了,大眼瞪小眼,全部屏住了呼吸。
“好小子。”麻脸汉子轻舒猿臂,一记直拳迎了上去,“啪啦”一声脆响,飞来的八仙桌在半空中碎成了几大块。麻脸汉子拳势不减,裹挟了一股劲风,直打向杨虎臣面门。麻脸汉子比杨虎臣高大,在气势上占了上风,一记记重拳全向杨虎臣上三路招呼。杨虎臣见对方是一个硬手,就改变了平常的一贯打法,干脆采取守势,一面用手格挡打来的重拳,一面连环踢腿,击打对方小腹。
转眼间二十余招过去了,麻脸汉子看出了杨虎臣的门派,这是峨眉派的正宗功夫,但是还略显火候不足。要论武功底子,麻脸汉子要高出一筹,但是近年来酒色缠身,拳脚施展出来不免大打折扣。
麻脸汉子尽管占了上风,但杨虎臣守中带攻,也没有丝毫败像。三五十招后,麻脸汉子不由得心中焦躁。他忽然纵身而起,连续几记弹腿,直踢杨虎臣面门,杨虎臣双拳连连划出几道弧线,将攻势化解。谁知这是麻脸汉子的虚招,他忽然收腿,改为拳击,一记泰山压顶向杨虎臣天灵盖击下,而且在半途再次变招,拳击也成为虚招,拳法又变为肘击,从右侧打向杨虎臣的太阳穴。眼见杨虎臣就要重重挨这一下,如果打得实在了,只怕要收他半条命。谁知杨虎臣在后退避让的时候脚下一滑,踩到了半条椅子腿,这样反而化解了对方强烈的攻势,但是他随即重重摔了一跤,跌得灰头土脸,麻脸汉子也收势不住,一个趔趄,腿一软,滑到在地上。
两人都是气喘吁吁,跌坐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大笑了起来。这一来,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
“兄弟好功夫,我看不必打了,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麻脸汉子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抱拳说道。
杨虎臣也巴不得找一个台阶下,拱手说道:“我们不打不相识,承让了。”
这时候两人反而有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感觉,到雅间重新施礼坐下。一番寒暄之后,安排了酒菜,两人互通姓名。麻脸汉子正是赵尔丰的贴身侍卫贺麻子,他听说杨虎臣仅仅是三渡水码头的一位管事,不由得替他惋惜起来。
“以兄弟的身手,做个四品、五品武官,博得个封妻荫子,也未尝不可啊。”
听到“封妻荫子”,杨虎臣长叹了一口气,端着酒狠狠灌了一口,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干妈侯大娘。不知怎么回事,快二十年了,自己每逢喝了几口酒,脑中就会出现侯大娘年轻时候的面容。
贺麻子见杨虎臣有些心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杨兄去哪里?四门紧闭,哪里都去不成。”说着从怀里拿出两张契约,说道:“这是一点小意思,还望杨兄笑纳。”
杨虎臣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有一张是四合院住宅的房契,位于城中心的内姜街,按当时的行情估算,已经是中等以上人家的住房了;另一张契约更让他说不出话来,原来是芳芳姑娘的卖身契。
“贺某人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交杨兄这个朋友。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贺麻子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千两白银只是几个土疙瘩而已。
杨虎臣把契约推开:“无功不受禄,兄台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好,我就喜欢快人快语的好汉子。鄙人是赵制台手下的将官,这一点小意思,也是赵大人的一点心意。”贺麻子干脆把话挑明。
杨虎臣面色大变,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贺麻子身后几个人从腰间抽出火枪,几只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杨虎臣。
贺麻子摆了摆手,几只拿枪的手收了回去。他拍了拍杨虎臣的肩膀,“杨兄台,当今乱世,你我都是明白人。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天下纷争,都是争一个正统啊。大清几百年的江山了,又怎么会让几个乱党就夺下来了。
再说哥老会码头,不是我小瞧了你们,表面上看,势力好像大得可怕,但是仔细想一想,哪一个袍哥舵爷不是光为自己打算,互相争权夺利,整个儿一盘散沙。”
贺麻子的一番话说到了杨虎臣的心头去了。从小到大,侯干爹给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两个字“团结”,他牢牢记在了心头,所以他周围的哥弟们都抱得紧紧的,但是别的码头呢,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互相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甚至多年的兄弟朋友反目成仇。这样的一帮大爷、二爷、三爷,又真正能够担当起天下大任吗?杨虎臣的火气慢慢消了,开始认真思考贺麻子的话。
“杨兄台,这几天全城戒严,捉拿乱党,你不妨在宅子里面好好玩上几天,认真想一想。”贺麻子带人离开了,临走时候丢下一句话来:“兄台是个明白人,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这时候芳芳姑娘娉娉婷婷,如同风摆荷叶一般摇到了杨虎臣面前。杨虎臣仔细看了看,芳芳还真不错,那身段,那模样,说话软绵绵的,还是一个从扬州来的江南妹子呢。
“管他妈的,老子白捡了一只肥羊啊!”杨虎臣自言自语说。
五
“先捕蒲、罗诸公,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
几块木片摆在侯宝斋面前的时候,他又接到了华阳同志军首领秦载赓、双流同志军首领向迪章的通知,各路人马摩拳擦掌,有的已经向成都开拔了。
202侯宝斋坐在同志军总部,“九成团体”的各路人马已经陆续到齐。侯宝斋的眼睛熬得通红,这些日子他劳累过度,又染上了一点风寒,加上已经是六十高龄的人了,身体状况比不得年青时候。但他依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信心十足地看着跃跃欲试的弟兄们。
“侯大爷,我们不能再等了。”邓子完站在侯宝斋身旁,对整个计划通盘考虑后,建议道:“向迪章大爷从双流出发,我们要赶去跟他会合,还有半天的路程。况且现在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只等侯大爷您最后下令了。”
“虎儿平时都是急先锋,怎么这次行动会落到最后。”侯宝斋隐隐有些担忧,成都出了大事,肯定全城戒严,但是凭杨虎臣的本事,混出城门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空,阴云密布,已经有零星的小雨了。他身坐大殿正中,所有的人都是一脸的严肃,在等待他最后一声令下。突然天空一个炸雷,大殿中的关羽的神像被一道闪电划过,侯宝斋心中一震,立即宣布:
“出发!”
“嘟嘟嘟……”“嘟嘟嘟……”过山号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新津城,各小队同志军分别驻扎在武庙、城隍庙、各处会馆,听见号声全都沸腾起来,立刻整理队伍集合出发,同志军胸前佩一块白布,上面书写“保路”二字。
他们手持各种各样的武器,如同一股股水流,从各处迅速冒了出来,向位于县城东门的春敞坝汇集。
同志军中手持梭镖的最多,这是在木棍上绑上一柄又像匕首又似矛头的东西。刘铁匠打的梭镖,钢火特别好,尖头、阔身,两边开口,既可前刺,又可左右砍。所使用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有长短马刀、腰刀、砍刀,还有铡猪草的铡刀,甚至有个别人拿着板斧、钢鞭、铜锤,甚至还有用大铁钉密密钉在木棍上,自制的狼牙棒。
南路保路同志军的火枪还算不少,除了清巡防军那里缴获来的外,侯宝斋特别在南方购买了一百多支,这些都是新式的汉阳造,或者九子快枪,另外还有一些猎枪和火炮。
近段时间,会放牛儿炮的霍笨比侯大爷还要忙,他也不打更了,几乎通宵不睡,与十多位铁匠一齐打造牛儿炮,炮筒用生铁铸成,大大小小铸造了数十门,大的需要几个人抬,小的就像一支枪,大炮膛里面填充铁砂、铁钉、硫磺等物,轰炸起来,地动山摇。
侯宝斋踩在两个大汉的肩膀上,像一尊神像,他面前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刀枪晃人眼睛。他抱拳拱手,向万千乡民行了一个大礼,说了一些“保国安民,造福桑梓”的话。然后朝天上放了三枪,人群中前前后后伸出些长短枪支,对着天空一阵劈里啪啦,随后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叫喊。
开拔!
同志军队伍按照袍哥码头分为各个小队,队长由各公口的掌舵大爷担任。这支队伍穿戴花花绿绿,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但是他们浑身血液沸腾,在细雨中迈开大步,争先恐后去冲锋陷阵。
队伍的前头打着一面大旗,上面用金黄的丝线绣了一个巨大的“侯”
字。这面旗帜是侯大娘熬了几个通宵赶制出来的,长丈二、宽八尺,中间的“侯”字刚劲有力,很有气势,大旗的右下角还绣有“南路保路同志军”
字样,打旗人舞动起来,猎猎作响。
张跃廷牵来一匹高头大白马,侯宝斋接过缰绳,正要跳上马背,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个娇小的身子,一把扯住缰绳说道:“老爷,您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这么远的路,又下着雨,别骑马了,坐滑竿去。”
原来是侯大娘,她随时随地都在关注着丈夫,侯宝斋生病了,谁也不知道,侯宝斋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半个字,可是侯大娘察觉得出来。不论侯宝斋在哪里,她的一颗心始终在丈夫的身边。她向张跃廷挥了挥手,张跃廷立刻将马牵走,有一乘滑竿稳稳地停在了侯宝斋面前。
“这怎么行,哪里有带队打仗的人不骑马的?”侯宝斋面色有一些愠怒,他看见侯大娘的眼睛中有盈盈的泪光闪动,长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拗不过侯大娘,但是他的心头却暖烘烘的。
各个码头的弟兄们热情洋溢地出发了,这一天,大家都要跟着侯爷去干大事,看见这一望无际的黑压压的人头,大家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在码头上,就凭自己和几个弟兄的拳头,就可以把几条街收拾得服服帖帖。
现在是几百、几千的兄弟,而且全部带了“家伙”,不把天捅个窟窿才是怪事。走在前面的人将衣襟扯开,让铁块一样的胸大肌显露在细雨中,别有一番豪情。就连黄老五都带了一把打野鸡用的火药枪,屁颠颠地跟在侯大爷的滑竿后面,干瘪的身子摇摆晃荡着,肩膀上抗的长筒枪就像是一把锄头,他一步一个脚印,踩得湿漉漉的黑土大地吱吱作响。
这一批南路同志军共三千多人,很快渡过了三渡水。行至花桥场时天已经黑尽了,又下着雨,大家似火的热情也慢慢消退下来。沿途群众煮了饭菜,一大锅一大锅摆在路边,并撑开桐油大伞欢迎同志军队伍。战士们走了半天,又累又饿,闻到诱人的饭菜香味,许多人就停下脚步了。三三两两躲到伞下,吃了个肚子滚圆,然后又拖拖拉拉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