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杨猫胡子一行却遇上了硬骨头,他们叫嚷着冲到军械库门前,就倒下了五个。杨猫胡子万万没有想到库房里面有好几个人,个个枪法精准。
也是活该杨猫胡子倒霉,平日里,守库房的就只有一个老头子,负责打扫打扫卫生,士兵操练的时候帮忙搬一搬枪支。这些情况,同志军在出发前,邓子完都派人打探清楚了,杨猫胡子认为手到擒来,根本就没有把一个糟老头子放在心上。谁知昨晚上老头打了一些酒,就引来了四个军士,四人喝完了老头的酒,叫嚷着又去打了几斤。一来二去,都喝得偏偏倒倒,躺在地上睡着了。
杨猫胡子攻到军械库,士兵们的酒也醒了。军械库只有两扇小窗户,正好成为射击口。杨猫胡子的弟兄匍匐在地上,靠着附近的断砖墙和大树根作掩护,这时候幸亏天还不亮,不然,他们全部成为了对方的活靶。
双方相持了片刻,东方已经出现了一丝鱼肚白。杨猫胡子越来越焦急,如果久攻不下,新津城里还驻扎有其他清军,那麻烦就大了。
这个时候,杨虎臣带领的人也跑了过来。他们这支队伍攻入兵营后,立即分作两部分,从左右两边包抄,对每一处房屋细细搜索,不管是当兵的、跑腿的、打杂的,一律捆绑起来。杨虎臣一行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左右包抄的两队人迅速合拢,径直冲向位于兵营后面的军械库,打算与杨猫胡子会合,搬取枪械。
杨猫胡子远远看见一些黑影往这边跑,回头大叫:“不要过来,快趴下!”话音刚落,冲在前面的一个同志军兄弟的胸口中了两弹,大叫了一声,仰面倒下,在地上扑腾几下就不动了。
杨虎臣一行全都停了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杨猫胡子看了看身边的七八棵大树,借助黯淡的星光目测,每棵树间距四五丈左右,最末一棵树距离库房有十丈左右。他把牙齿一咬,飞身上树,腾腾腾,狸猫一般窜到了树冠上。只见杨猫胡子双脚一蹬树干,在空中纵身飞跃起来,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军械库里面的士兵只注意地面上的动静,直到杨猫胡子跳到了最后一棵树上,才慌忙向空中举枪。杨猫胡子大叫一声,把树梢掰成了一张弓,借助树干的巨大弹性,如同张开双翅的大雕,从半空中飞落下来,直扑到军械库的屋顶。
“哗啦”一声巨响,杨猫胡子扑在瓦屋顶上,他的脸被碎瓦块划出了几条血道,浑身不知道摔了多少伤口。库房里面的士兵拿枪往天上乱打。杨猫胡子居高临下,从房顶泄露的微光中看见了几个巡防军。
“狗日的杂种!”他抓起一块坚硬的瓦片,用极重的手法甩去,不偏不倚,正中一人的脖子,瓦片插进去两寸左右,那人大叫一声,血如泉涌,眼看不得活了。另外三人慌忙对着屋顶放枪,砰砰砰一阵乱枪把杨猫胡子脚下的屋椽、瓦脊打得稀烂。这时,他心中的怒火全部激发出来了。只见他用力一踏,一大片屋顶垮塌下来,瓦片、木块、尘土像下雨一般倾倒在库房中。杨猫胡子从天而降,大叫一声,五指如爪,直插入一名巡防军的后颈窝,硬生生将他的颈椎骨抓出一大块来。那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库房里面全是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剩下的几个人吓得尿了裤子,杨猫胡子闻到了一阵骚臭。
这时候,十几位同志军战士破门而入,占领了军械库。
四十名巡防军被打死七个,跑了十多个,其余的人全部精赤上身,被捆得结结实实,押至三渡水码头的武阳茶社。杨虎臣叫人清扫了战场,搬运缴获的枪支弹药,等侯大爷来发落。
天色微明,侯大爷在晨风中身穿白绸衫,带了四个随从,散步一般走到城东的禹帝宫。禹帝宫建于同治年间,内有戏台一座,观戏楼十间、后厢房八间、大殿五间,全用特制的绿色琉璃筒瓦铺盖,又名绿瓦殿。禹帝宫曾经是湖广会馆,为本县湖广籍人士活动的场所。清末这里成为军营,驻扎了一部分新军,战斗力要比巡防军强得多。
侯宝斋刚刚走到门口,看见绿瓦殿顶上高高飘扬的大清黄龙旗,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落了下来。
大清垮台了!大清垮台了!
侯宝斋听见禹帝宫内山呼海啸一般:士兵哗变了。
随即营房门大开,数十位新军战士举枪站列两排,向侯宝斋致敬。邓子完走在队伍前头,一路欢呼雀跃向侯大爷迎来。原来新军队伍中有一些同盟会的人,邓子完受侯宝斋派遣,游说军营中带队的军官,队伍中大多数人的心思是向着保路同志会的。经他一说,就反正了。
侯宝斋坐在知县彭锡圭的公堂上,把他的大印拨弄来拨弄去,“这玩意儿害了多少人啊!”他像扔一个土疙瘩,将县大老爷的大印扔到了墙角。
他面对堂下跪着的俘虏,说道:“念你们吃粮当兵也不容易,我不打你们,更不杀你们。愿意参加同志军的留下,不愿意的各自回家。”
有些四川本地的人参加了同志军,也有些外地人脱掉军装,回家种田了。
“打开监狱,把犯人全部放了。”侯宝斋说完这句话,堂上堂下一片欢呼,新津城已经完全控制在他的手中了。
三
整个新津县城全在同志军的掌控之中。侯宝斋干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官府却没有一点反应,反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河上的运输没有断,依然是江声滔滔,帆杆林立。人们被一种亢奋与慌乱交织的心绪笼罩着,唯一例外的是黄老五。
清早,河风吹在黄老五身上,凉飕飕的。昨晚,他在南河下游的江口码头上打牌,在一条大船上赌了个通宵。“没有输赢,怪球没意思。”黄老五喃喃说道,准备起身上岸,到城里切盘卤牛肉,好好喝口早酒。他摇晃着从船舱中走出来,看见河面上漂浮着一些竹片木片,上面写得有字,还抹有桐油。
木片上书写着“赵尔丰先捕蒲、罗诸公,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
黄老五从水中捞上一片来,木片上的字他大多数认不得。别人念给他听了之后,吓得冷汗直冒,不住摇晃着手中的木片对船上的人叫道:“杀人了,开红山了。”他一边喊,一边手舞足蹈,摇摇晃晃地往岸上跳。
“杀人了,开红山了。”黄老五没命地奔往县城,给侯大爷报信。
开红山是千真万确的。
侯宝斋拿下新津城的当天,就叫杨虎臣去成都打探情况。
怪不得赵尔丰无暇顾及新津的变乱,原来成都更是乱得一团糟。杨虎臣来的当天,看见川汉铁路公司股东会发出的通告:“自本日起实行不纳正粮,不纳捐输,布告全国,声明以后不担任外债分厘。”杨虎臣感到布告里面藏了一股火药味,不纳粮、不纳捐,这不是公开造反吗?我们新津已经造反了,原来成都也是一样的啊!
老百姓要造反,清廷也没有闲着,双方的矛盾日趋白热化。朝廷已经对赵尔丰失去了信任,派端方带兵入川查办路事,同时命令赵尔丰对四川人的保路运动严加弹压。
赵尔丰接到谕旨后,他的思想进行着尖锐的斗争,到底镇压不镇压?
一时下不了决心。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内室里面发呆,然后不住地踱来踱去,苦思对策。他心中明镜似的,朝廷要对四川人强行镇压,这样做肯定会闹出大乱子。他不住敲打满头白发的脑袋,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顶戴花翎出神。我赵尔丰戎马半生,为朝廷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想到在着花甲之年又遇到这样一出烦心事,朝廷啊朝廷,我赵尔丰一生忠孝,为了不辜负皇恩,就算是背上千古骂名,也顾不得了。
赵尔丰最终下定决心了。
川汉铁路公司股东大会散发了《川人自保商榷书》。赵尔丰就拿这件事开刀,在“自保”两个字上大做文章,把“自保”说成独立,把罪名栽到保路同志会、铁路公司头上。赵尔丰在给清政府的回复中说:四川人用保路之事鼓动人民,气焰嚣张,根本对朝廷的上谕置若罔闻,有独立的企图。
现在是明目张胆的抗捐抗粮,谋反之心显露无遗。
赵尔丰四处调集巡防军护卫督署,将铁路公司、铁路学堂围困。杨虎臣在成都实地看见,各大街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非常紧张。
赵尔丰还诱骗保路同志会负责人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等到督署议事。这些书生们哪里想得到,朝廷的封疆大吏会采取这么不要脸的手段,他们一行人刚刚走进督署衙门,就被五花大绑,逮捕起来。
蒲殿俊等人被抓捕的消息传出后,全城震动,各种流言更是满天飞。
广大民众听了这些传言,个个义愤填膺,不约而同捧着光绪皇帝的灵牌到督院衙门请愿。一千余人拥进辕门,要求释放被捕的人。
赵尔丰命人阻拦无效,就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开枪。当场死难的群众有数十人,年龄最长者七十三岁,最幼者十五岁,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不少人手中还紧紧抱住光绪帝牌位不放。
当天下起了大雨。老百姓手捧先皇牌位,沿街痛哭。大雨把人淋得个个都像落汤鸡。赵尔丰还下令三天内不准收尸,死难者的尸体被雨水冲刷后,整个肚腹鼓鼓胀胀,更加惨不忍睹。城外的居民听到了噩耗,人人头裹白布,为死者戴孝,并聚众冒雨来到城墙下面。民众又激怒了赵尔丰,他继续命令官兵开枪,当场又打死十多人。还有的妇孺老人失去亲人,痛不欲生,投河自杀。
杨虎臣不仅亲眼目睹了大屠杀的全过程,还亲自跑到督署衙门请愿、示威。
当天,他随着潮水般的人群涌向衙门,只见大门紧闭,门口的石狮子张开大嘴。群众潮水般地从四面八方涌来,要求释放蒲、罗等人,很快将总督府包围起来了。群众越聚越多,试图冲进大院门去救人。
赵尔丰也不是省油的灯,几个老百姓不可能把他吓得倒,他命令卫队驱散示威百姓。杨虎臣甩开膀子,把衣袖挽得高高的,随着激愤的人群拼了命往里面冲。突然大门开了,冒出来十多条黑洞洞的枪口,一阵连珠弹暴雨般射来,当场有数十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老百姓惊叫狂呼:“开红山了!”随即崩山一般四处散去。
就算杨虎臣艺高人胆大,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杀人法的,“砰砰砰”
一阵枪响之后,督署衙门外一片血光,活蹦乱跳的人倒在地上扑腾几下就不动了。杨虎臣身边有一位黑衣老头,刚才还与他说过几句话,突然就变作死尸了。杨虎臣耳边听见枪响,一股咸咸的带着腥味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他看见黑衣老人瞪圆了死鱼般的眼睛,直挺挺地倒下来,一颗子弹从右边的太阳穴打入,自左边腮帮子钻了出来,突出的门牙被打掉两颗,飞溅的鲜血蹦了几尺高。
杨虎臣的腿脚也有些打颤,“老子要是死在这里,那才叫不明不白。”
他没命地往后跑,身边一个胖子又倒在了他的面前。这人挨的是一颗开花弹,子弹从背心打入,入口只有小指头大小的一个洞,但是洞穿了整个肚腹,在胸膛里面炸开,从胸口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碗口大小的血窟窿了,整个胸膛被打成一片血糊糊。这个胖胖的身子扑倒在杨虎臣的身旁,像一条晾在岸边的大草鱼。
几个巡防军的枪子专门对准了杨虎臣,他抓了一个死人的尸身为他挡了两枪,拔腿跑掉了。
这场屠杀是赵尔丰的卫队长贺麻子指挥的。此人的内外功夫都是一把好手,多年以前就跟随了赵尔丰,剿永宁、平康藏,屡建奇功。他神情凶悍,脸颊上有几颗麻子,他在现场看见杨虎臣在溃散的人群中东蹿西跳,身手异常敏捷,料他不是等闲之辈,就有心接纳。
“这家伙好快的身法。”贺麻子暗暗说道。
枪声散尽后,从后堂闪出了赵老四(赵尔丰的四儿子),他与贺麻子既是上下级关系,平日里私交也不错。
“大帅真的开红山了,不怕把四川人逼反吗?”尽管贺麻子随赵尔丰南征北战,多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但是面对这样一场血腥的屠杀,也是心有余悸。
赵老四看了看贺麻子,若有所思地说:“老爷子也是迫不得已啊,你知道吗,端方东山再起了,朝廷已经颁发了谕旨,叫他带兵入川查办路事。
老爷子的处境不妙啊。”
贺麻子怔了怔:“端方,就是那个曾经担任过直隶总督,后来被免职的端方吗?”
“嗯,这家伙很会周旋,听说花了数十万白银,把上上下下都买通了,仅仅得到一个粤汉铁路督办,一直闲居在武汉。他狗日的早就对四川总督垂涎三尺了。”
“四爷,你是说这个端方,会来威胁大帅的总督位置?”
赵老四看了看眼前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神色平静,仿佛若有所思,他在担心老爷子的前程,对一院子的血腥场景不闻不问,就对贺麻子说:
“端方前些日子上奏弹劾老爷子,说我们对路事镇压不力,酿出了事端。他想把老爷子挤下来,四川总督这个位子就非他莫属了。”
贺麻子不服气,大声嚷道:“他龟儿子信口瞎说,哪个不晓得这件事是端方和盛宣怀两个杂种造成的。”
“唉,有什么办法?大权在朝廷的权贵们那里,管得你有理还是没理,那可是别人说了算。”赵老四喟然一声长叹,对时局的变化无可奈何。他压低了声音,对贺麻子附耳说道:“朝廷又不管你对与错,反正最终是相信了端方和盛宣怀,老爷子为此还遭到了严厉的申斥,说不定,川督的位置都不保。
这一回,端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他带领的鄂军已经出发了。老爷子这才心慌,只有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把同志会镇压下去。如果赶在端方来到之前,老爷子把这场变乱消解了,就算是端方来了又有什么用?老爷子这也是铤而走险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只有这样能够挽回局势。”
贺麻子恍然大悟,怪不得赵大帅最初的态度温和,一转眼就强硬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但是他始终对端方不服气,又问道:“大帅在康藏布有重兵,难道还怕他一个端方吗?”贺麻子跟随赵尔丰多年,一刀一枪拼出了今天的地位,对主子是极忠心的,他深信赵大帅是一个用兵如神、百折不倒的铁腕人物。
赵老四轻哼了一声,对端方流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他说道:“当然了,我们怕他?端方算老几。不过说到康藏,就必须将新津这条道路打通,不然,我们就没有退路了。你是知道的,成都可调的兵很少,而且军队中的四川人是向着保路会的。老爷子还希望多收罗一些有本事的江湖人物。”
“对于这些江湖上的人,四爷有兴趣吗?”贺麻子问道。
赵老四又把话题扯回来,他问贺麻子:“刚才你说衙门院子里面跑脱的一个汉子,这人的身手不错,多半是哥老会的人。当前大帅正在招兵埋马,如果这批英雄豪杰能够归我所用,何愁大事不成。”他摸了摸颌下几根老鼠须,“我们多收罗一些码头上的人物,也算是为大帅广纳人才了。”
“那我就立刻叫人打听,安排与他见个面。”
“不,你先去把他的来历搞清楚,与他比划比划。对于这种人不能软也不能硬。给他吃一口糖也要喂一口沙。这个度,你要自己把握了。”
“属下遵命。”贺麻子一抱拳,退了出去。
四
惨案发生后,在成都的同盟会会员龙鸣剑、曹笃等人立刻意识到:这将成为革命的导火索,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就要开始了。这场血案一定会激起所有群众对清政府的痛恨,民心可用啊!
当晚,成都全城戒严,四门紧闭。如何把消息传递出去,就成为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了。龙鸣剑、曹笃等七八个同盟会员凑在一起想办法,大半夜过去了,谁也没有拿出一个好主意。官府掌握着电报和邮政,群众是没法利用的,出城又不可能,怎么办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