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道路越发泥泞不堪。侯宝斋坐在滑竿上,望了望漆黑的天空,雨点打在身上凉飕飕的,他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感到浑身酸软无力。
他从罗泉井回来的途中,淋了一场大雨,当时他扛得住,谁知道回新津之后就觉得一身忽冷忽热,患上热伤风了。
“跃廷,你先到花园场打个前站,叫大家歇一夜,明天一早走。”侯宝斋不仅自己有些坚持不住,特别是看到弟兄们已经累得够呛,他担心再这样赶路,说不定很多人在半路上就跑了。行至半途,他把张跃廷叫了过来,吩咐他安排住宿,让大家养好精神,明日开战。
次日清晨,侯宝斋努力挣扎着疲惫的身体,没有让任何人看出他的病容,与双流的同志军首领向迪章会合。一时军威大振,两路人马合兵一处,同志军队伍足足有五千多人。
张跃廷、魏青、霍笨率领一百多人冲在最前面,与双流的一个黑大个一齐打前锋,他们呼天喊地冲过了簇桥,直至红牌楼附近,只要过了红牌楼,也就逼近成都城了。走在前面的黑大个突然大叫一声:“前面有人!”
只见一小队身穿巡防军服装的士兵慢腾腾走过来,无精打采的样子不像是来打仗。待到双方都看得见眉眼了,魏青叫道:“准备出击!”
对方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走近前来,大声叫道:“不要开火,我们是新军。”
“管球得你是啥子军,老子又不认得。”黑大个儿悄悄对魏青说道,“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打了再说。”
霍笨听见一个“打”字,欢喜得手脚都在发痒,他在队伍中间悄悄把一门牛儿炮架了起来,这是一门小型铁炮,足足有二百多斤,几个小伙计轮流抬,好不容易从新津弄到了红牌楼,直到这时候才派上用场。这门牛儿炮是霍笨的“杰作”,他把一条宽大的木凳四脚朝天放倒,将炮膛用绳索紧紧捆在木凳上,炮筒就固定在凳子脚中间了,这样一来,凳子脚就成为了炮架。凳子面光滑,平放在地上很稳当。
几个新军士兵边走边喊:“自己人,不要开枪。”说时还面带微笑,仿佛在迎接战友。
张跃廷感觉到队伍中的人有所行动,回头大声叫道:“别慌,问清楚再说!”
他话音刚落,忽然“轰隆”一声巨响,牛儿炮射出的钢珠、铁钉、火药在士兵中间炸开了。一人当场血流满面,往后退了几步,倒在稻田里面不动了。另一个人的手被炸到了半空,惊慌之际,紧跟在后面的几个人像受惊的兔子,立刻逃得无影无踪了。
“哈哈哈,什么新军,简直是酒囊饭袋。”同志军战士大笑起来。
张跃廷想了想,总觉得有些不妥。他心里清楚,新军中有不少士兵是向着保路会这边的。
当天下午,南路五千多同志军过了红牌楼,汇集到武侯祠附近。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攻打到了成都城垣。
六
“大帅,大事不好,成都已经被同志军包围了。”一名戈什哈跌跌撞撞,飞跑着奔进督署衙门。
“怎么回事,慢慢说。”赵尔丰摸了摸颌下的白胡子,他是刀剑丛中钻过来的人,大风大浪见多了,虽然也有些惊慌,但立刻强作镇定,不能让下属发现他的慌乱。
“各个州县都有同志军,总共大约有十多万人,从四面八方把成都围得铁桶似的。”
赵尔丰没有料到局势的变化会这么快,端着紫砂茶壶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就像在油锅上煎熬。说实话,对于同志军,他一点都不怕,自信完全能够打败这一群乌合之众,他真正担心的是清军内部的人心不稳。况且,端方已经进入四川了,对于端方,他有很矛盾的情绪,一方面希望端方帮他扫平叛乱,因为他的巡防军虽然骁勇,到底火力与训练都比不上湖北新军。特别是巡防军中有许多四川本地人,叫他们去打自己的父老乡亲,下得了狠手吗?战斗力肯定会大打折扣。
前些日子,赵尔丰对端方是窝了一肚皮的气。要说四川如今的局面是一些乱党造成的,还不如说是端方和盛宣怀两人狼狈为奸,一意孤行,搞什么铁路国有化造成的。朝廷一直叫他弹压保路会,他还没有采取任何实质上的行动,朝廷就派端方带军入川。官场上的人都看得出来,朝廷在猜忌他。赵尔丰无奈之下,干脆以进为退,快刀斩乱麻,先将同志会首领一网打尽。他制造了“成都血案”,不料又把娄子捅得更大了,风起云涌的叛乱让局面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他把牙齿咬得嘣嘣响,脑袋快爆裂了。
赵老四等人看见老爷子的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咬牙切齿,双目中仿佛要喷出火来,一会儿唉声长叹,好像末日来临。赵老四与幕僚们心照不宣,他们明白,老爷子恐怕真的是走到末路了。从北京传来的消息说,在京师做官的四川人连续几天集会并向朝廷上奏,抗议赵尔丰对四川人的镇压,并要求严惩赵尔丰,收回铁路国有化的成命。
赵老四等人私下里也议论过,四川现在这样一个烂摊子,谁接到手都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这个倒霉的四川总督,不当也罢。然而朝廷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仍然叫老爷子挂了个总督衔,主办剿抚之事。事情闹大之后,到底是“剿”还是“抚”,又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朝廷一方面让岑春煊接替老爷子的职位,另一方面又命端方加速行程,入川主剿。如果四川的动乱平定下来,则平乱的功劳是端方的,那时岑春煊就会赶来成都接他的班,老爷子呢?可能要当这一场大祸乱的替罪羊了。
督署衙门里面的气氛冷到冰点。赵尔丰的这些属下们平日里一个个能说会道,这时候都低着头不发一言。
还是赵老四先开口,他不敢谈现在的局势,那就说说迫在眉睫的军事行动吧。他先开了口,众人才七嘴八舌说开了。
“大帅,看来要先调动人手把成都的城垣护卫起来,绝对不能让同志军攻进来。”
“大帅,我们还是要赶快向朝廷求援,如果时间延误,通信一断,那麻烦就大了。”
“大帅,成都城区的军队虽然不多,要自保是不成问题的,最关键的是怕我们军队内部混入了乱党分子,要是我们内部变乱,那可就不得了。”
……
“内部决不能乱。”这句话把赵尔丰提醒了。他想到前些日子,新军统制朱庆澜向他报告的一件事。
朱庆澜年轻时投到赵尔丰胞兄赵尔巽部下,深受赏识,后来随赵尔巽入川,提升为陆军第十七镇统制。他编练的新军,成为西南主要军事力量。
前些日子,朱庆澜在召集新军训话时候说:“拥护保路的站到右边去,拥护大帅的站到左边来。”结果绝大多数士兵站到了右边。
赵尔丰心中清楚,当前最大的问题:士兵不卖命,甚至有倒戈的苗头。
他急速地布置防守事务,将手下的精兵强将安排到了相应的位置,这是火烧眉毛的急事。他知道这些同志军队伍,拿起刀枪是兵,丢下武器是民。打,不是办法,就跟他们拖,反正不让你进城,看谁耗得过谁!
“大帅,既然他们的人都渗透到了我们这一边,我们又为什么不可以派人打入他们内部呢?”贺麻子附耳向赵尔丰禀告了收买新津杨虎臣的事。
“新津!”赵尔丰心头一个激灵,他清楚得很,新津是一处重要的战略要塞。就算是他把四川总督给丢了,至少还有经营多年的康藏大本营。只要成都南路的交通贯通,赵尔丰还是进退自如的,他完全可以调集驻藏军队反扑过来。这时候,赵尔丰突然想起,新津来的王清顺已经等好久了。
几天来,王清顺每天都到督署衙门来张望,一直得不到接见。
贺麻子建议,让王清顺与杨虎臣一同打入南路同志军内部,彻底瓦解侯宝斋的队伍。王清顺负责收集信息,杨虎臣本人就是侯宝斋的左膀右臂,自然成为了安放在侯宝斋身边的一颗炸弹了。
四川各路同志军起义的形势发展迅猛,逼近成都的人数越聚越多,城外的人流像潮水一般,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汇聚拢来。
东路同志军由秦载赓统领,他率数千人的队伍,比侯宝斋晚一天抵达成都东门。与清军进行一番激战之后,不能攻进城,就与南路同志军合兵一处,安下营寨。
不几天,附近各路州县的同志军人马相约到来,如同一股股水流汇入大海。西路同志军由张达三、张捷先统领;北路同志军由侯国治带队。十多万人的庞大队伍纷纷云集到成都城外,一时之间,旌旗蔽空,成都四门外成了连绵不断的大营房。
侯宝斋强撑的病体已经有些撑不下去了,他看着浩浩荡荡的同志军队伍,觉得眼前一阵阵眩晕,张跃廷心细,发现侯大爷的额头上直冒虚汗,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不好,侯大爷千万要撑住啊!”
侯宝斋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上。张跃廷赶紧把他扶住,码头上的弟兄们迅速围拢上来。“走开,让我看看!”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拼命挤了上来,慌忙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凑近侯宝斋的人中,让他闻了闻,瓶里散发出一股清凉的气味,侯宝斋半躺在张跃廷的怀里,好像清醒了许多。只见来人将头上包裹的白帕扯下来,露出一头的青丝。
侯大娘!兄弟们都叫出声来了。
只见侯大娘又从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两副中药,叫来一个小老幺,“赶快到营帐里面去,把药熬好,这是袁神医开的药方。”原来侯宝斋出发的时候,侯大娘就察觉到他的身体支撑不住,连忙跑到袁紫阳的药铺里,把侯宝斋的情况给他说了。袁紫阳医术出神入化,只听侯大娘描述了一些侯宝斋的气色和症状,就将其病情精准地判断出来了。军队里面是绝对不能有女人的,侯大娘只好女扮男装,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中,这一刻,侯宝斋眼看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侯大娘也及时现身了。
侯宝斋在营帐中躺了一天一夜,侯大娘守候在他的身边,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袁紫阳的医术真是出神入化,侯宝斋喝完一服中药后,身体就轻松了大半。这一天来,秦载赓等各路大爷纷纷来探望他,特别对侯大娘赞不绝口。
庞大的起义行动,不仅让赵尔丰等官员焦头烂额,全国也乱成了一锅粥。
成都的变乱迅速传到了紫禁城,以摄政王载沣为首的朝廷大员吓得六神无主,勤政殿上也吵得乌烟瘴气,乱作一团。一品二品的重臣们众说纷纭,有的主剿,有的主抚。就连盛宣怀也是不知所措,一会儿要挂冠辞职,一会儿又要采取强硬的手段镇压。内阁会议吵闹的结果是:火速增派援军赴川,同时催促端方加快进军速度。
四川的燎原之火也把邻近各省吓得惴惴不安。湖南、陕西、云南、贵州等省都调拨军警,严防变乱蔓延。
英、法、德、日、美等列强为了对付四川人民的起义行动,各国在长江上巡游的军舰作好了战备,英国甚至打算派印度兵经西藏入川。
侯宝斋刚刚能够下床走动,就迫不及待跑到最前线,他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天空下是高大宽厚的城墙。只见城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赵尔丰的巡防军,一个个荷枪实弹,在墙头走来走去。
攻守双方若论人数,十个同志军打一个巡防军绰绰有余,况且每一天蜂拥而来人数有增无减。但是双方武器相差太大,同志军不敢轻易攻城,巡防军也乐得清闲,只要你不靠近,则大家相安无事,如果逼得太凶,那么城墙上面的枪炮就不会客气了。
“侯兄,看来要想攻下成都,还是难啊,我们的这支队伍毕竟不是正规军队。”秦载赓秦大爷端了一只茶壶走过来,秦大爷身材高大,威风凛凛。
他天性乐观,无忧无虑更无所畏惧,他看着阴暗天幕下面的城墙,就像是在欣赏一幅画。
侯宝斋对秦载赓说:“当初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攻进城,这仗打到今天,弟兄们都疲惫不堪了。你是知道的,码头上的袍哥兄弟,做事情主要是凭一股子血气,时间拖久了,同志军的士气下来了,这个仗就不好打了。”
“当然,围城也没有几天,就陆陆续续有人开小差溜走了。特别是后面来的队伍,他们挤不到前面来,这两天又没有听见啥子枪炮声,还以为不打了。”秦大爷说道这里,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他看了看侯宝斋,非常知趣地说:“如果真打,我们是干不过巡防军的,虽然说大家都没有多大的伤亡,主要是对方的人多数是向着我们这一边的。要不是那天的血案把大家惹毛了,都想找他狗日的赵屠夫拼命,可能这场仗还打不起来。”
侯宝斋刚刚听说,赵尔丰拘捕的蒲殿俊、罗纶等人并没有死,只是被他软禁了起来,他看了看秦载赓,问道:“西路的张达三、北路的侯国治是什么意见呢?”
“他们还不是想请你最终拿个主意。依我看,仗打到今天,也没啥子打头了,干脆撤球算了。”秦载赓快人快语,他觉得这样相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各人把队伍拉回去,占据州县,照样是把赵屠夫包围了的。”
侯宝斋点了点头,这事儿就算是定了。其实侯宝斋这两天心里面想得更多的并不是战场,而是他的虎儿。
“侯大爷你要特别小心啊,新津可是赵屠夫的咽喉要道啊!就算是其他地方清净了,你那里可能还清净不了。新津码头上随时有事,随时带个信来,兄弟给你招呼一声,来个几千人,几百条枪是没有问题的。”秦载赓说完一抱拳,回头去安排撤军的事,大踏步走了。
内姜街的四合院不大,却非常雅致,院内绿树掩映,环境清幽。
杨虎臣与芳芳姑娘在院子里面胡天胡地厮混。外面兵荒马乱,闹得惊天动地,这里却是一处世外桃源。杨虎臣面前是美酒、美景、美人,他不管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反正全城戒严了,老子又出不了城,乐得清闲几天。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自己的老婆玛儿,自从结婚以后,杨虎臣也没有把多少心思放在家里。玛儿是一个出了名的贤妻良母,对杨虎臣在外面的事情全不过问,只是无微不至地关心她、照顾他,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她没有为杨虎臣生下一男半女,这也是她几年来的一大憾事,杨虎臣在外面胡闹一天回家之后,玛儿总会敞开温暖的怀抱。
杨虎臣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他越是与芳芳姑娘胡闹得凶,越是想起新津城里温馨的家,甚至从前侯大娘在他心中刻骨铭心的影子也显得模糊了许多。
杨虎臣浑浑噩噩地过了十来天后,开始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他感到自己浑身的骨头松弛下来,肌肉酸软,懒懒的什么事都不想干。我到成都来是干什么的?侯大爷在哪里?码头上的兄弟在哪里?有时候在睡梦中,城外的炮声会突然把他的好梦惊醒,这时候,他一身大汗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中怦怦乱跳。
这天早上,杨虎臣一骨碌从床上翻身跳起来,“不行,老子得赶回去了。”
芳芳一把没有拉住,杨虎臣已经披上衣服,拔脚跑到了屋外。他在起床之前刚刚打定主意,反正也玩了这么多天,老子又没有给官府写过什么契约,他贺麻子送给我的宅院和这个婊子,大不了老子不要了。
各路同志军撤退了,成都已经解除戒严。
杨虎臣骑在马上飞跑,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刮过,他浑身的肌肉毛孔又活泛起来,往日那个吃铁吐火、雷鸣电驰的虎哥又回来了。
当杨虎臣赶上南路同志军大部队的时候,已经到达新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