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儿子,才不落教哦。”侯宝斋自言自语地说,朝廷也会干出这种事,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我们拜关二爷的人,从来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侯宝斋在衙门里面混了多年,精于世故、明白事理。一般情况下,他还是愿意相信朝廷的,县大老爷的布告,总不会是假的吧。如今看来,他们也可以说一套做一套,失信于兄弟伙的。
“官府靠得住,老母猪也要上树。”黄老五磕巴着叶子烟,愤愤懑懑地说:“这硬是校场坝的老鹰,飞起来吃人。”他现在完全是闲人一个,对于这个多年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侯大爷没有安排他做任何事,好酒好肉把他养着。黄老五也乐得清闲,喝茶、打牌、听戏就成为了他生活的全部。
但现在的社会形势风起云涌,就连黄老五这样的闲人也闲不下来了。
茶馆里面流传的并非谣言,这些消息是确确实实的。宣统三年(1911年)5月9日,清政府决定将川湘粤三省民众集资准备修建的地方铁路收归国有,取消了铁路商办和官督商办。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同英、美、德、法四国银行团签订600万英镑的借款合同,把铁路的修筑权作为抵押又交给了他们,还任命端方为督办铁路大臣。现在,全长1800公里,属于国内主要干线的铁路修筑权实际上交给了四国,而且川汉、粤汉铁路都是各省自己集资筹办的,特别是四川,是以地租百分之三的谷米作为铁路股本,如今在“国有”的幌子下,资金相当于全部被中央没收。
“侯兄,我晓得修铁路又不光是我们四川一个省,其他省的情况又是怎么样的呢?”黄老五把烟杆打得砰砰作响,他的烟杆几乎像一根打狗棒,烟锅为铜质圆头,异常沉重。叶子烟是本地特产,油水特足,香味扑鼻,即便停吸许久,烟火也不灭,一支吸尽,烟灰银白,直立不倒,此烟曾为朝廷贡品,一般人还无缘享用。
“当然不完全针对我们四川,这个巫教的政策出台之后,湖南、湖北、广东的群众反应都很强烈,但是朝廷没有把一碗水端平,他们对这几个省或多或少有点通融,对我们四川就要公事公办了。”说到这里,侯宝斋很气愤,他几十年来,最为人称道的地方就是办事公平公道,处理问题不论亲疏、只论对错,所以码头上的哥弟们才会真心拥戴。况且,四川的交通问题远远比其他几个省严重,只靠了长江与外界交通,所以四川人的热情也是最高的。四川人吃了这一个哑巴亏,实在是觉得朝廷太不落教,大家感到太冤枉,闹得也最厉害。
“半夜吃桃子,尽捡软的捏?”侯宝斋一拍八仙桌,气得吹胡子瞪眼珠,他在码头上混了多年,还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呢。
三
“侯大爷,外面有两个人想见你。”一位跑腿的小老幺走进侯宝斋的堂屋。
“谁呀?”
“两个怪头怪脑的人,穿的衣服像是洋学堂的学生。有一个好像是本地人,说话是新津口音。”小老幺回答道。
说话之间,两个人走了进来。侯宝斋仔细一看,原来其中一位是他熟悉的邓子完,看着他们剪掉辫子的怪模样,侯宝斋不禁哑然失笑了。黄老五更像看耍把戏一样,笑得前仰后翻,“日怪,辫子呢?”
“原来是子完兄弟,快进屋坐。怎么留了学回来整得怪怪的。”侯宝斋看见从省城归来的乡党,非常热情。
“未必侯大爷觉得奇怪,清鞑子给我们留下的这根猪尾巴有意义么?”
邓子完认为其他人不理解还情有可原,侯大爷是神通广大的人,怎么连这一个小小的变革都不能接受呢?
侯大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留不留辫子?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只是没有看得习惯。”然后,他把话题岔开,指了指邓子完身边的人说道:
“这位是……”
“他叫陈文清,是同盟会员。”邓子完声音响亮地答道。
“同盟会?”侯宝斋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是他脑中灵光一闪,对了,是革命党!
这几年,革命党闹腾的动静越来越大了,他们在江安、泸州、叙府、广安等地发动过好几次武装起义,而且都与哥老会有直接的联系。别的码头也跟侯宝斋通过气,每一次起义的情况他大体上是知道的,虽然他们的起义失败了,但同盟会在四川的影响却不断扩大,同时与哥老会的关系也更加紧密了。
侯大爷收拾起刚才那种嬉笑的神情,有些严肃地说道:“两位里面请。”
在侯宝斋家中的内室,三人重新叙礼坐下。小老幺上茶后,把门从外面带上了。
“久闻侯爷大名,在四州八县有‘小宋江’之称,我早已是如雷贯耳了。”陈文清抱拳施礼,用了一个江湖上的动作,但是做得不伦不类。
侯宝斋对“小宋江”这个称呼十分得意,虽然这是乡亲们往他的脸上贴金,但也道出了他仗义疏财、任侠好施的秉性。他把手一摆说道:“你们又不是哥老会的人,不用讲这些虚礼。同盟会的人,我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却是闻名已久了。你们革命党是干大事的,而且这几年的影响越闹越大,侯某佩服。”他接着说道:“今天二位来到敝码头,有什么事不妨明说,只要是侯某人办得到的,义不容辞。”
“侯大爷果然仗义。”陈文清对侯宝斋竖起了大拇指,“那好,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们组织派我来联络侯爷,共举大事。”随后,陈文清把同盟会的一些情况对侯宝斋作了介绍。
什么“三民主义”、“三权分立”、“民主共和”,侯宝斋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对于同盟会的会员们,他隐隐有些佩服。不管怎么说,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可以抛弃家产,远离妻儿,跑到万里之外寻找革命的真理,而且不怕流血牺牲。这一点,就算是码头上哥老会兄弟,也是远远不及的。
还有,他们制定了明确的施政纲领,把天下事当成自己的事,把救国救民当成一辈子奋斗的目标。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侯宝斋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这十六个字仿佛给侯宝斋打开了一扇天窗,他的眼前有了一个美好的憧憬。如果真的像陈文清说的那样,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而不是皇帝一家人的。同盟会把江山打下来,建立一个自由平等的国家,那多好啊!
还用得着操心码头上的人没有饭吃吗?还办什么“劝公所”,还用得着到处去赈灾施粥吗?但是侯宝斋毕竟是老江湖了,他还是觉得这事儿有点儿悬,凭你们几个人就想改朝换代了。皇帝存在几千年了,你说换掉就换掉吗?
就算大清朝的皇帝是他妈的一头猪,臣民们还是要信他的话啊。大清朝虽说走到了日薄西山,可还是建立了两百多年的王朝啊!就算是哪一天垮杆了,会不会有什么张皇帝、李皇帝来坐江山,难道中国就一定是你们那个“孙中山”来做主吗?
陈文清和邓子完说起他们的领袖孙中山,显得无限崇敬。
这个人侯宝斋听说过,就是衙役们常说的“孙大炮”,他不断组织武装暴动,一次又一次失败,可是失败之后又继续干,他早就成为清廷通缉的要犯。看来,“孙大炮”在同盟会员的心中,就像是关二爷在我们袍哥人家心中的地位了。
“陈先生,你们从成都来,这几天的情况怎么样?”其实侯宝斋对成都的情况也比较清楚,他早就派出一些兄弟去打探情况了,但是他一时半会儿把陈文清讲的一大套东西接受不了,就干脆把话题岔开,想听听他对时局的看法。
陈文清告诉侯宝斋,五月底,以四川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为代表的士绅向朝廷请愿,四川各界共有二千四百多人签名,一致谴责端方与盛宣怀对待四川老百姓的不公平,在借款修路问题上,完全与朝廷唱对台戏。他说:“总督大人把老百姓的请愿上交了朝廷,请求暂缓接收铁路,却遭到了朝廷的申斥,这些个龟儿子的清朝官吏,硬是铁了心按倒我们四川人整啊。”陈文清说得义愤填膺。
侯宝斋喝了一口茶,缓缓接口说道:“铁路国有就是卖路,把铁路拿给外国人控制,这不把四川人整得发毛才怪呢?”
邓子完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愤情绪,他说道:“那是自然的,兔子逼慌了还要咬人呢。我听说在六月中旬,保路同志会就成立了,大家推选蒲殿俊为会长、罗纶为副会长。会后就组织群众到总督衙门请愿,还散发了文告,定期出刊《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主要宣传外争国权,内争民主,号召全省群众一起来破约保路。”
“蒲殿俊?”侯宝斋想了想,问陈文清道:“听说这个会长蒲殿俊是康梁一党的?”
“是的,后来康有为、梁启超到了海外,就没有更多的联系了。他现在只是一门心思闹保路。另外,商会会长颜楷、副会长张澜也是保路同志会里的活跃分子,他们发起了签名运动,向朝廷请愿。就现在的形势看,参加保路同志会的人全四川都有,而且是越来越多了。”
“陈先生,依你说来,这个保路的事,难道要酿出大祸不成?”侯宝斋问陈文清,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但现在上了年纪,又是有家业有名望的人了。凭嗅觉,他可以预感到要出大事,但是自己并不想轻易卷进这场纷争当中。
“要让朝廷妥协,恐怕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态度一直就非常强硬,四川的官员倒是站在了保路同志会这一边,但是四川当官的人在北京又没有掌什么实权。相比之下,盛宣怀、端方倒是慈禧太后身边的红人,这些家伙横下了一条心,要拿我们四川人开刀。”陈文清说到朝廷,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叫道:“他们要蛮干,我们也奉陪到底。”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一个局面,如果能够不动炮火,和平解决这个问题,当然最好。你们想一想,打仗,流的是谁的血,还不是兄弟们的鲜血啊!”侯宝斋对当今朝廷也不满,但是他相信,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对同盟会的游说,他还是愿意走一步看一步。
“我们不怕打仗、不怕流血,要争取的是公平。”陈文清说起革命大业,满怀豪情,“鞑子王朝已经走到坟墓边上了,只需要加一把力,就能把它推进去。我们来联络侯大爷,就是想请你领个头,干这件大事。”
邓子完发现陈文清的话说得有点儿过分,连忙给他递眼色。陈文清没有理会他,只顾说道:“这个头,侯大爷不来领,谁来?”
“领头造反呀?”
侯宝斋是绝顶聪明的人,他从陈文清带着火药味的话中完全听明白了:
同盟会是想利用这一次保路风潮,进行大规模的革命活动,如果推翻清政府,那就意味着改朝换代,建立旷世奇功了。
“革命,先不忙说,但是保路是一定要保的。朝廷想把我们四川人打来吃起,这个算盘才打得精哦。”侯宝斋暗自思忖片刻,把话题扯到保路运动上去,又不能在两个小兄弟面前示弱。他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胸口说:“二位,我侯某人自年轻时候起,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你们革命党的事,我是支持的,如果朝廷真的对我们动手,老子立马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不过现在,事情毕竟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嘛,我们主要干的事还是为大家争路。既然二位来了,帮我在新津成立保路同志会,先把这事儿办起来再说。”
陈文清和邓子完一听大喜,侯宝斋侯大爷其实已经被说动了。同时二人也明白,侯大爷办事稳妥,是不会轻易行动的,而且他识大体、顾大局,具有敏锐的头脑,把问题看得非常透彻,使他们由衷地感到敬佩。
侯宝斋在陈文清、邓子完的帮助下,迅速在新津成立了保路同志分会,并被推举为会长。又因为侯大爷在南路一带的威望,又被推选为“大汉川南保路同志会”会长。
局势的发展比侯宝斋想象的要快得多,他最初想求自保的心愿随着运动的升级,很快就行不通了。保路同志会组织迅速扩大到重庆与川南,短时间内,全川上下都组织了大大小小的同志会分部。参加该会的成员都是各地商会、州县的头面人物、士绅、农工学界代表等等,声势很大。同时,各地与朝廷争路的风潮也风起云涌,全川一百多个州县中,参加保路同志会的人数多达数万。
四
四川总督王人文把群众的请愿上交朝廷,反而把总督的职务出脱了。
朝廷对王人文严加申斥,罢免了他的职务,换了手握重兵的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来担任总督。
赵尔丰能文能武,是清末有名的封疆大吏之一。他1903年5月随四川前任总督锡良入川,曾经率兵平定了川南一代,由于大肆屠杀反清成员,得到了“赵屠户”的称号。后来,赵尔丰在巴塘强硬镇压反叛的喇嘛和藏民,并将巴塘和理塘改土归流,推行屯垦、通商、兴学等事,促进了当地文化和经济的繁荣。
赵尔丰将藏区的事务安排妥帖后,率军进入了川西坝子。他想,早就听说四川的保路会闹得凶,要把这样一个是非之地捡顺,首先要了解乡风民情。他与手下的官兵在雅安分开,自己只带了十多个心腹之人先行一步,沿途考察,然后与大部队在成都附近会齐。
骄阳似火,赵尔丰坐在丁字拐小轿上,一路轻车简从,便装打扮。途经天全、蒲江、新津到达成都。他白须飘飘,沿路所见的乡民比藏民狡黠多了,而且还带着一种蠢蠢欲动的情绪。经过新津时,他发现这里地势凶险,甚至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气。三渡水码头是他到成都的必经之处,当他面对三条滚滚流淌的大河时,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赵尔丰站在渡口遥望彼岸,但见浑浊的江水奔腾翻滚,飞鸟贴着江面奋力翻飞,浊浪发出雷霆般的声响,震耳欲聋。此情此景让赵尔丰升起了一丝惆怅,他经营康藏多年,在高原的冰天雪地里为朝廷立下了不朽奇功,带来了西南边陲的暂时平静。他与同胞兄长赵尔巽同朝为官,被人称作“西天双柱”,这一次朝廷召他回来,责任重大啊!他知道,四川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对付四川人,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这个度,很难把握呀!
曾经的天府之国,早就不是一块温柔富贵之乡了,现在的形势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一触即发。如果不是这种复杂的局面,朝廷也不会调他来了,想到这里,赵尔丰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赵尔丰的前几任总督也算是能吏了,但他们的宦海生涯纷纷终止在这一片美丽的巴山蜀水上。他上任的时候,四川的保路运动已经闹成了气候,“同志会”遍布各州各县。
这几天,赵尔丰坐在轿子里面,平心静气想了很久,其实四川人的诉求也是合理的。他本人对盛宣怀、端方也是心存芥蒂。扪心自问,自从踏入宦途以来,除了对反清的乱党强硬镇压之外,他对老百姓的疾苦还是非常关心的。他为官之处,大兴文教、发展经济,也做过不少福泽一方的好事。
“大人,过河以后,还有几十里就到成都了,大半天时间能够赶到。”
赵尔丰的贴身侍卫贺麻子禀告道。
“不忙,我想好好看一看这里的地形。”赵尔丰遥望对岸的修觉山,只见三条大河流至山脚,与自西向东的两条河汇流,形成一片巨大的江面,波浪汹涌,惊涛拍岸,大江边上千仞峭崖拔地而起。修觉山不算高大,却险峻异常。他用兵多年,一眼就看出了这里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有山有水有天险,易守难攻啊!
赵尔丰还没有想到打仗,他不相信四川的老百姓真的敢提起脑壳耍,与朝廷叫板。他作为一个掌握生杀权柄的封疆大吏,对自己的铁腕手段深信不疑,不管对与错,朝廷就是朝廷、就是王法。你们老百姓就算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乱来。你们的合理诉求我会考虑的,但是如果不按照我的意思去办,那就对不起,就要叫你们晓得老夫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