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渡水码头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主干需要好几个人合抱,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天然形成了一处纳凉的好地方。有的商贩干脆把树干当作一面墙,依托在上面搭架子摆摊,树下也就成为了集市的中心、最好的口岸了。树的桠枝上缠满了红布条,人们在树下许愿,为学业、仕途、财运、姻缘……红布条常换常新,鲜艳如血。有人说这棵树早已成了精,是新津县的龙脉,树根可以连接到县衙门、文庙。
赵尔丰一行走进了位于三渡水码头的武阳茶社,打算歇歇脚再走。
张跃廷随时在茶社里关注着来来往往的人,他的眼睛何等犀利,一望便知此人有些来头。他一边吩咐小老幺好生侍候,一边进内堂报告了侯大爷。
侯宝斋从内屋拉开竹帘,但见赵尔丰穿戴考究,须发斑白,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大将风度,而且随行的人员都把他当菩萨一样供着。尽管这一行人身着便装,但是他们的动作语言都带了一点“官味”。只需要这一点小小的蛛丝马迹,侯宝斋就能够把来人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他看出了这些人不是那么简单的,就暗自留心,细细观察动静。
赵尔丰上任时,各州县成立的“同志会”还没有政治诉求,仅仅是为了争夺路权,虽然同志会里混有一些同盟会员,但首脑人物主要是由立宪派组成的,如保路同志会会长蒲俊殿、副会长罗纶都是立宪派。立宪派是不敢公开反对朝廷,这一点,赵尔丰心头有数。
赵尔丰喝了几口茶,把两个亲随叫到身边一阵耳语。侯宝斋在内室听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从其闪烁的眼神中可以断定:这几个龟儿子要捣鬼,他默默把几个人的样子记在了心头。
两个受嘱咐的亲随没有随赵尔丰往成都走,他们待赵尔丰走后,又喝了一会儿茶,然后坐渡船过河,进入了新津县城。这两人一个黑面无须,高高长长;一个是红脸汉子,长得敦敦实实。
“跃廷,派人把这两个家伙盯住。说不定他们要搞什么鬼名堂。”侯宝斋对张跃廷吩咐道。
“是。”张跃廷立刻安排妥帖。
侯宝斋望了望滚滚流淌的几条大河,又对张跃廷说:“立刻给我收拾行装,这几天,我们要出一趟远门,可能耽搁十来天。哦,通知虎儿。”
“侯爷要去哪里?”
“资中,罗泉井。”
五
农历六月,骄阳似火,侯宝斋坐在滑竿中,忽闪忽闪穿行在山间小路上。
杨虎臣、张跃廷、魏青等亲随紧跟其后。侯宝斋的左面是沱江的支流球溪河,右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青山远处雾霭沉沉,如诗如画,四川民居错落有致地分布山间,又倒映在明净的水中。一些光屁股的顽童在河里戏水,岸边有妇女掏米洗菜,水灵灵的川妹子挥舞着手中的棒槌捶洗衣物,一阵阵欢笑伴随着溅起的水花。面对此景,侯宝斋一行好像来到了江南水乡。
美丽的山水没有带给侯宝斋一丝愉悦,他在滑竿上一点轻松的表情都没有。前些日子,他接到码头上的鸡毛火炭文书,要在资中罗泉井召开一个秘密的、重要的会议,是川西各大公口哥老会的“攒堂大会”。他接到文书,立即意识到可能会发生重大的变故,因为四川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发展,而且充满了火药味,保路,已经保得人心惶惶,各地都快要成为喷发的火山了。说不定这次会议,各地的哥老会码头将会有什么新的行动。
侯宝斋临走前,与新津“九成团体”几个码头上的大爷们交换过意见,当时他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时局恶化到这个地步,这次到罗泉井开会回来以后,说不定就要和官府干上了。”侯宝斋每临大事,总会有一种神奇的预感,他向大家深入地分析了当时的形势,做出了精准的判断。他思考问题的时候,内心像一池平静的湖水,一旦下了决心,办事立刻就像霹雳闪电一样了。
“和官府干?谋反啊!”码头上的各位大爷们当时都是一惊,他们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虽然说都在顾及自己的家庭和家业,但也预料得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特别是,他们对侯宝斋的话深信不疑,“既然侯大爷不怕,我们又怕什么?就算是弄出了大事,至少有侯大爷在前面挡着。”
侯宝斋将码头上的事交给了何耀先,就悄悄带着杨虎臣等人出发了。
一行人走得很快,三天后离罗泉井已经不远。侯宝斋在滑竿上晃晃悠悠,似乎在闭目养神。
这时候,两骑快马从他们背后飞一般奔来。马上骑手动作熟练,骑术精纯,光听马蹄声,就知道两人不是普通的过路客。杨虎臣回头一看,两骑在狭窄的山道上飞奔,越来越近了。他们明明看见这一行人中间有一乘滑竿,却没有丝毫减慢速度的意思。
“龟儿子,奔丧啊!”杨虎臣打算让轿夫靠边一点,让两个瘟神先过去。
两骑马本来是一前一后的,在距离侯宝斋的滑竿只有十多丈远的地方,忽然后面一骑紧赶几步,与前面一骑齐头并进,闪电一般向侯宝斋一行冲来。杨虎臣大体上可以看清马上骑手的眉眼了,两个人都是寻常的川东乡间汉子打扮,白帕裹头,而且压得很低,将上额连同眉毛都裹在白布里面了,脸颊上明显抹了一些锅烟灰,黑得看不清鼻子嘴巴。
“不好!”杨虎臣暗叫一声,纵身跃到了侯宝斋右边,同时按住腰刀的手柄。眨眼间,两骑快马已经驶到近前,一左一右从侯宝斋乘坐的滑竿旁边擦过去。这条山道的宽度仅容两匹马和一乘滑竿并排通过,中间挤了一个杨虎臣,就显得逼窄了。
两骑马与侯宝斋擦身的瞬间,滑竿右边冲过来的那匹马将杨虎臣撞了一个趔趄,马上的骑手从包裹中抽出一柄钢刀,大吼一声,狠命向侯宝斋劈来。眼看侯大爷就要血溅当场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虎臣的身体失去平衡之下,也把腰刀拔了出来,半蹲在地上挥刀反撩,两把刀碰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
几乎同时,滑竿左边的刺客冲在了侯宝斋前面两丈远的距离,忽然回过头来,一把匕首带着一道寒光,直射侯宝斋心窝。张跃廷走在滑竿稍微靠后的位置,飞身扑了过去,硬生生替侯大爷受了这一刀,匕首插入了他扑前的右肩,鲜血直涌。张跃廷一跤摔倒在轿杆上,把侯宝斋也给掀了下来。
抬滑竿的人和后面跟的几个随从吓得懵了,一点反应都没有,轿夫脸色惨白,双脚直打哆嗦,恍然在梦中。
两个刺客一击不中,策马飞驰,绝尘而去。山道上扬起了两股黄尘,又恢复了平静。
“狗日的杂种!”杨虎臣暴跳如雷。
侯宝斋顾不得身上的尘土,俯身把张跃廷扶了起来,只见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袖,插在肩头上的匕首柄不住晃动。侯宝斋将匕首拔了出来,所幸没有伤到要害,他亲自为张跃廷包扎伤口,敷上随身带的金疮药。此药是当年袁紫阳亲自为他配置的,治伤有神奇的疗效。
“这里距罗泉井已经不远了,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他们邀请你开会,会不会有诈?”张跃廷失血过多,疼得脸色苍白,他半躺在侯宝斋的怀中问道。
“不会,川西好几个大码头都收到了鸡毛火炭信,别人信不过,秦载赓秦大爷还信不过吗?”侯宝斋咬咬牙说道,“这两个刺客一定是官府派来的,他们不光是想要侯某人的命,更是想把整个码头的水搅浑,破坏这次会议,让我们川中各大码头联合不起来。这些狗官,用心险恶啊!”
罗泉井是一处依山傍水的繁华集镇,又是盐业发达的山间大码头。小镇宛若长龙盘旋峰谷之中,球溪河穿镇而过。集镇街道长约五里,全是木结构楼房,青瓦飞檐,每隔几栋小楼有一个屏风般的风火墙,风火墙造型各异,刻有各种图案,显得古朴美观。
经过暗杀事件,侯宝斋凡事都多留了一个心眼。他还没有走进罗泉井集镇,就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气。当地哥老会首领布置了严密的警戒,方圆二十里范围内布下了暗探和哨兵防卫,罗泉井集镇四周更是戒备森严。两个刺客下手的地方,恰恰在防卫之外。
罗泉井的半边街口,有一座英法两国基督教会出资建造的福音堂,就是侯宝斋今天来开会的地址。福音堂北面临街,南面傍水,东边与民房相接,西面是半边街口,屋后种了一棵几人合抱的大黄桷树,枝繁叶茂。
福音堂里的老毛子早被赶走了,哥老会的人将内厅重新布置过,大厅内整齐地安放了方桌和十多排木制靠背椅,有几分像袍哥的香堂,大厅内还保留着圣父圣母的巨幅画像,又增添了几分神秘气息。
来此开会的人不多,但是来头都不小。全是四川各地极有影响的袍哥大爷,以及同盟会在四川的主要领导人。
直接促成这一次会议的是同盟会会员龙鸣剑、秦载赓。龙鸣剑是四川荣县人,1907年在日本参加同盟会,回四川后在成都四圣祠街以法政学堂为掩护,积极进行革命活动。秦载赓是华阳县的武举,文武双全、豪侠仗义,又是当地民间自卫组织“安吉团”的舵把子大爷,他与侯宝斋有过不少交道,二人素以兄弟相称。近段时间,他在龙鸣剑的介绍下加入了同盟会。秦载赓与侯宝斋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他比侯宝斋年轻,显得格外豪爽。
他与侯大爷相比,两人都是侠义之士,但性格又略有不同。有一次几个州县的大舵把子们聚会,大家都喝醉了酒,他们把侯宝斋比做单雄信、把秦载赓说成秦叔宝,当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让两人连干了三大杯,说这是新津与华阳两大码头的二龙相会、袍哥界的一大盛事。
由于同盟会的许多反清行动跟哥老会有密切的联系,清政府暗中把哥老会也当做了乱党,对其集会查禁严厉,加上此次受邀的全是威震一方的大舵把子,每位都是清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想公开举行会议是绝不可能的。会议地址的选择,让龙鸣剑、秦载赓等人绞尽脑汁,最终考虑选定罗泉。大家认为罗泉地处偏僻,远离清军驻地,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不少“同道中人”,不论是军队中,还是码头上,同盟会员很多,不少人还参加过与朝廷的正面战斗。另外,罗泉井处于两山夹一河的特殊地段,周围山高林密,退一万步说,就算遭到了官府的袭击,撤退也方便。
1911年8月4日(农历闰六月初十),川内各路哥老会首领王天杰、陈孔白、秦载庚、罗子舟、张达三、胡重义、胡朗和、孙泽沛、侯国治、周星武和侯宝斋等共二十余人聚集罗泉井。“攒堂大会”在福音堂正式举行。
这次会议几乎没有谁提出不同的意见,大家的看法达到了空前的一致:组织同志军,利用保路的名义,开展武装反清斗争。
侯宝斋在路途上经历了暗杀事件,就更加坚定了他反清的决心。他在新津与别人谈论的时候,还存在一定的侥幸心理,认为老百姓还没有闹出大事,官府不会提前对他动手的,至少他还在衙门里面兼有一份差事,算得上是半个官爷。看来,这个可恶的朝廷不仅要黑吃四川人的钱,更是要老子的命了。侯宝斋在会上侃侃而谈,其机智雄辩的谈吐让各位大爷敬佩不已。他介绍了新津保路同志会的情况,特别说明了本县的地理特征和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为了不给大家增添麻烦,他对途中的遭遇一个字都没有提起。对于具体的实施方案,通过大家充分发言后形成决议:秦载赓、侯宝斋主持川东、川南的起义工作;张达三、侯国治负责川西、川北的起义工作。起义军一律称同志军,并制定了严格的军纪,同志军的大小首领,均由大家推举。
会议的气氛异常热烈,大家的意见达到了空前的一致,讨论的结果形成了初步决议:首先是组织人手探查敌情,摸清各地驻扎的新、旧军队情况以及警察的力量,因为在清政府的军队之中,新军中有不少同盟会员和心向着保路会的人,这些都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当时的新军是仿照欧洲陆军训练的,战斗力明显比原来的“双枪兵”(一支步枪、一支烟枪)强多了,特别是南方的新军受同盟会影响较深,如果把这一股力量用好了,在武装反清斗争中,他们将会成为推翻清政府的急先锋。
当天的会议上,各位大爷一致认为,各地同志军要制定严明的纪律,及时交换情报,互通消息,把清政府的各种动向汇总到华阳和新津总部。
另外,起义队伍所用粮饷、枪弹,均向本县借用积谷、社谷及其他公共财物,平日的开支向该县团练局及富绅征集,不向普通老百姓摊派。
侯宝斋比所有参会的人年纪都大,肩头上扛着千斤重担,他的心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前些日子,邓子完和陈文清来新津联络他的时候,他还在想,时局会不会恶化得这样快?看来,邓子完他们是对的,现在各个码头都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侯宝斋就是这样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意动武力的,到了非动手不可的时候,他会不顾身家性命,一竿子捅到底的。会议结束后,侯宝斋顾不得已近六十的高龄,要了几匹快马,与杨虎臣等人一道泼剌剌往新津赶。
六
侯宝斋飞奔在途中的时候,川汉铁路特别股东大会召开了。
刚到成都上任的赵尔丰,立刻来到位于岳府街的保路同志会,参加第一次特别股东大会。赵尔丰还没有进门,就嗅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他听见各位代表群情激奋,往日那些文质彬彬的士绅们都不再斯文了,甚至日妈捣娘乱骂。
尽管是大热天,赵尔丰仍旧身着青纱大褂,头戴红顶花翎,脖子上悬挂着朝珠,光从穿戴上就可以看出他对会议的重视。
副会长张澜向大家介绍了新上任的制台大人,会场上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赵尔丰颐指气使惯了,尽管面对的是一群既有功名又有身份的人,他最初依然盛气凌人,他先讲了一番客套话,无非是说四川人负担重,地方又穷,要筹足七千万两银子的路款,谈何容易?然后他把话锋一转,明为股东会说话,实际上向着朝廷,意思是为了减少川民的负担,更不想让铁路工程停工,所以才向外国人借款。
与会的股东们越听越不是滋味,张澜首先接过赵尔丰的话,他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缓缓站起身来说:“大帅这话就有些令人费解了,我们保路会实在是不敢附和。”他是四川南充人,二十五岁中秀才,补廪生,先后在南充和广安执教。1902年入成都尊经书院深造,后被选送日本东京宏文书院学习。留学期间,因倡议慈禧退朝,被视为大逆不道,并被押送回国。
他回国后积极投身教育事业,1911年成为四川保路运动的骨干。
张澜对赵尔丰的话一条一款驳斥,他揭露道:“到底是因为民间筹款困难,还是为了把铁路收归国有,才借外债的?表面看起来好像是体恤民艰。但请问,朝廷在租股之外取于四川老百姓的,比如肉厘酒捐,油捐糖捐,还有这样捐那样税,年年有加无减,为什么又不体恤老百姓的艰难了?
怎么光是对于租股一项便体恤起民艰来了?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娃娃,是个人就看得出来,朝廷明明就是剥夺我四川人的权利,这样的把戏拿来欺骗谁呢?”
张澜的话咄咄逼人,一针见血,把赵尔丰驳斥得脸上一阵青一阵黄。
他还特别针对川人筹款困难问题愤慨地说:“至于说筹款困难,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四川几年来筹了一千五六百万两白银,比湖北的十倍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