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成团体”成立一年多了,新津各码头的兄弟们互相照应,心都拴在了一起。尽管朝廷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洋货充斥市场,穷人还是照样穷,但是整个城市呈现出一种和谐的气氛,吵嘴打架的事情比以前少多了。不管是士绅大户还是小商小贩,大家都显得心气平和,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绑在一起,相互礼让,共渡难关。
侯宝斋发出了大红请帖,把九个码头的数十位大小当家、管事请到一起,他想让大家聚一聚,商谈一些码头上的具体事务。
三声炮响之后,侯总舵把子作为召集人,隆重地举行了开香堂仪式。在关公圣像前,他把许多繁文缛节省去了,只是对关公的忠义精神倍加弘扬。
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他想用关二爷的忠义来对抗日渐没落的世道人心。
“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码头上许多哥弟从小与书本无缘,“一”字认棒槌,侯宝斋一般也不去过问,但要求他们必须对关二爷有足够的了解,不管是看戏、听书,都要把关二爷说过的话背下来,这些经典语录不能只是在嘴巴上说,更是要牢牢记在心里的。
侯宝斋开香堂这天是1905年7月19日。当他把三炷信香插在关二爷面前的时候,在遥远的日本横滨,中国伟大的民主革命者孙中山先生到达了这座美丽的港口城市,孙中山先生乘坐的轮船刚刚靠岸,一百多名中国留学生手挥小旗,对他表示出热烈欢迎。
留学生队伍中,有一位名叫邓子完的新津青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孙逸仙”这个名字让他心仪已久,他大声喊叫,跟随着缓缓靠岸的轮船跑。他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孙中山先生的身影,已经足以让他热血沸腾了。
邓子完生于光绪二年(1876年),世代书香,家住新津县城西仓街,与侯宝斋的大院相距不足一里。邓子完年轻时正逢戊戌变法,学习西方科学、革除弊政的思潮深深影响了他。戊戌新政曾经给他带来了无比的激动和憧憬,但是短短一百天后,康梁一党被清廷残酷镇压,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的热血把邓子完的美梦浇灭了。
1905年初,邓子完快三十岁了,毅然告别了娇妻稚子、白发双亲,踏上了东渡日本的路。西方先进的文化给这位巴山蜀水的青年打开了一扇看到世界的窗口。他就读于日本体育会体操学校,潜心攻读体操、柔术、教育学等,并结识了大量志同道合的友人。在日本期间,邓子完与同样来自四川的王俊明、胡洪熙等人结为至交。他们在樱花树下,面对白雪皑皑的富士山,感慨万千。
邓子完一身学生打扮,盘膝坐在地上,樱花瓣如同雪花般飘落在身上,在美丽的风景中,他心中的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五十年前,日本也同中国一样,是一个封建的、保守的、受人欺侮的国家。当美国人的坚船利炮敲开了日本的大门,日本人一夜之间就醒过来了。他们拼命向西方学习,把一切现代化的东西拿来为我所用,就有了今天的国富民强。”
对日本,邓子完与王俊明等同学是又爱又恨。他们在这里学到了许多在中国学不到的东西,面前出现了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结识了许多爱国志士。另外,中国留学生的苦,也只有他们自己体会最深。国力贫弱,是让人瞧不起的地方,中国留学生受尽了别人的冷眼和冷遇。
孙中山先生到来,让中国的留日学生有了信心和希望,他们看见了光明,看见了一个崭新的中国在世界东方崛起。邓子完、王俊明等十多个同学豪情满怀,往日的愤懑一扫而空。他们席地而坐,喝酒、舞剑,大谈世界形势,把拳拳爱国之心寄托在了异国的山水之间。
“清政府早就没救了,快点完蛋,我们中国才有希望。”
“对,推翻清政府,正是孙先生的夙愿。”
“中国人吃亏就吃亏在体质弱,富国富民先要强身健体,洗刷掉东亚病夫的耻辱。”
“是啊,清鞑子给我们留下的是什么?只有脑袋后面的一根猪尾巴。”
“要是把满清鞑子驱逐出关,建立一个自由平等的伟大民国,我们中国是不会比日本差的,也不会比欧美列强差。”
……
通过日本浪人宫崎寅藏的介绍,孙中山与另一个伟大的革命家黄兴会面,并与陈天华、宋教仁等人畅谈中国民主革命,孙中山建议把革命小团体联合起来,得到了大家的赞同。1905年7月30日,在日本的中国革命志士聚集一堂,讨论发起新的革命团体。与会七十余人分别来自国内的十多个省。其中,有兴中会、军国民教育会、华兴会、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光复会等团体参加。孙中山提议将分散的革命力量组成一个大团体,协力从事反清革命。他被推为会议主席,最后会议定名为“中国同盟会”,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作为宗旨。
当邓子完与许多中国留学生一起,终于如愿以偿见到孙中山先生的时候,他们激动万分。孙中山对大家说:“各位都是我中华的精英,不远万里来寻求救国的道路,这说明我们中华民族后继有人,中国革命是大有希望的!”他问大家:“你们大老远来到日本,最想学的是什么呢?”
同学们热血沸腾,心中燃烧着火焰,各自述说自己的理想:
“学习西方先进思想,寻找革命的道路。”
“学习先进科学技术,实业救国。”
“学习军事,毕业后回国带兵,革命救国。”
……
孙中山对他们讲道:“青年人立志救国,很好,但是列强瓜分中国迫在眉睫,清政府腐败无能,亡国灭种已经不远了。爱国之士就应该积极准备革命,以救国家危亡,要是等到大家都学成归国,恐怕来不及了。”
在孙中山先生的感召下,邓子完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同盟会。那一天,对于邓子完来说,是个特别神圣的日子,他与十多个新入会的战友高举右手,对天发誓:
联盟人四川省成都府新津县邓子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愈此,任众处罚。
“要是学成之后再来救国,时间不待了。”孙中山先生的话时刻响在邓子完耳边,他在日本仅仅呆了一年,就毅然回到成都,在四川通省高等学堂附设的体育科任教,亲授体育课程。他深切感受到中国体育事业令人揪心的现状,在上层社会乃至军营中,“朝酒夜色”者比比皆是。
邓子完痛心的不只是中国人孱弱的身体,更在于道德败坏、品行低下,他在成都非常苦闷,满腔的报国热情化作了满腔的怨气,内心深处的叛逆情绪开始滋生了。他甚至想到,前不久侯大爷托人带信来,请他到码头上做一个管事,共图大业。当时他淡淡一笑,心中暗思:我堂堂同盟会员、留日学生,怎么能够去干跑滩匠的事儿。现在看起来,侯大爷是对的,这个乱糟糟的世道,政府衙门还不如码头上的袍哥呢!
正当邓子完犹豫不决的时候,同盟会员、成都法政学校学生陈文清前来拜访他。陈文清年纪不大,却在学生中很有影响力,他受组织的派遣前来联络各地盟员,共举大业。邓子完与陈文清一见面就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两颗心也紧紧贴在了一起。
“邓先生多年致力于体育教育,为国家民族大计着想,令人非常佩服。”
陈文清称邓子完为“先生”,其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当政的人对此很冷淡,我干的事都是白费功夫啊!”邓子完长叹了一口气,他从日本归国,很想为国家做点事。他在日本深切感受到日本国民身体强健、精力充沛。而在中国,教育卫生事业之差,简直令人痛心,举目所见,遍地的烟鬼,绝大多数中国人根本就没有卫生意识,怪不得西方列强称我们为“东亚病夫”。邓子完想,自己最钟爱的还是体育事业,不管到了哪朝哪代,让国民强身健体总该没有坏处吧。
“听说邓先生还上书学部,得到了朝廷的高度赞扬。”陈文清对邓子完做的事情十分赞许。
“身体不坚全者,道德不隆;精神不完健者,智识不确。学问源于精神,精神源于身体。……苟非在上者提而倡之,扩而充之,目为重点,肩为急图,则体育其终难矫正,而教育其终难发达也。……”陈文清还把邓子完上书的内容完全背得下来,说完哈哈大笑。
邓子完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说:“那是我对振兴中华体育的一点粗浅看法,见笑了。如果这件事能够真正施行,对中国人体魄的强健是有很大好处的,可是朝廷也就是说说而已,我的上书就像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啊。”邓子完说罢长叹了一声,“当今的政府就像是一栋快要垮塌的大楼,独木难扶啊。”
此后,两人成了知心朋友,常常秉烛夜谈,最后达成一致共识:这个腐朽的清王朝,早就没救了,我们要响应同盟会的号召进行革命,与这个日落西山的王朝战斗到底。
这一天,邓子完与陈文清一起喝了几杯酒,说话间就谈起了脑后的辫子。
“脑壳后面这根猪尾巴,我早就想把它剪掉了。”邓子完对陈文清说,“只是成都的风气还不很开化,人们会把你当作怪物一样看待。”
陈文清说道:“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满清入关后,多尔衮向全国发布‘剃发令’,就有‘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说法,中国男人摇晃着脑后的猪尾巴生活了二百多年。到了鸦片战争,林则徐在澳门看到洋人的装束打扮时,还鄙视别人说‘真夷俗也。’就算林老英雄这样的人,还没有把这个问题弄明白。最早剪辫子的反倒是太平天国,但他们被镇压之后,剪辫子的事情就搁置起来了。”
邓子完把头上的辫子捏了捏,说道:“我在日本看到有不少留学生把辫子剪了,当时我也想剪,但是考虑到成都的风气在全国是比较守旧的。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把它剪了不就完了吗?我们都是因为顾忌太多,很多事情没有迈出第一步。”邓子完狠狠喝了一口酒,有些丧气,对自己做事顾虑重重很是不满。接着他又说:“其实在几年前,海外华人在报上公开提议剪辫。1900年的庚子国变后,随着留学生归国,南方各省有大量青年学生和部分新军士兵剪了辫子,政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说什么。”
“邓先生说的真好!干成一件事,最重要的是迈出第一步。”说完,陈文清进屋去了。当他重新走出来的时候,邓子完感觉怪怪的,随即大笑了起来,只见陈文清右手拿着剪刀,左手拿着一根乌黑发亮的辫子,脑袋上的头发变短了,乱糟糟披散在肩头上。
“哈哈哈,陈兄弟敢作敢为,当哥哥的又有什么顾虑的。”邓子完接过陈文清的剪刀,“咔嚓”一声,脑后那条留了三十多年的辫子不见了。
两人互相瞅着怪模样,相视大笑起来。
二
清政府腐朽也好,垮杆也罢,同盟会的人要不要推翻它,剪不剪辫子,新津码头上的人大多数不怎么关心,也没有多大的兴致,倒是保路同志会的宣传,就像一大堆干柴中丢进一根火把,在人们的心里燃烧起来了。
这些天,城内大大小小的茶馆、烟馆、饭馆都在谈论一件事:保路。
无论是什么场合,只要有人打堆的地方,说起这件事情就收不住口。
杨虎臣和魏青每天都守在武阳茶社,听茶客们说得口沫四溅,他们也不时插上几句,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
“听说朝廷把铁路卖给外国人了?”
“不是铁路,是铁路的修建权。让外国人来修,修好之后就是外国人的了。为了修铁路,我们每年都捐钱捐米,几年捐的都他妈不上算了。”
“不上算就是不上算,该你龟儿子背时。”
“哪里有这本书卖?朝廷的铁路,他们卖不卖给外国人,你我又管不了,但是集资的钱就应该退还给我们嘛。”
“老子就不信,你说卖就卖了吗?卖了,我们还可以把它抢回来。”
“说得轻巧,捞根灯草。抢回来?你算是哪根葱嘛。”
……
杨虎臣和魏青这里看看、那里听听。他们发现本县的人每天都在谈论这件事,都是心急火燎、义愤填膺的样子,好像胸口上藏着炸药,有些脾气大的人,说起这件事,脸都气歪了。
杨虎臣从许多茶客的话中慢慢了解到,朝廷要把我们四川省集资准备修建的铁路收归国有,有一个叫做什么“盛宣怀”的大官,还同外国人签订了借款合同。朝廷大员们说,靠我们四川人,铁路就修不成,只有外国人才修得好,他们还任命了督办修路的铁路大臣,专门来经管这件事。
在杨虎臣和魏青看来,朝廷的大官把我们集资修路的钱给吞了,而且把中国的铁路卖给了外国人,那么铁路上的事就是外国人说了算,这怎么行?铁路也是码头,得由我们拜关二爷的人说了算。
“你把码头都卖了,老子就不认黄了。”杨虎臣恨恨地说道。
“你来修还是他来修,关我们球事。”老百姓想不通的是,前些年,政府明文同意我们自筹资金修铁路。现在把修筑权交给外国,我们这几年用谷米作为铁路股本,政府叫嚷的啥子“国有”,就把这些资金全部吃起来了。
所有的信息都汇集到了侯大爷的八仙桌上,他斜靠着太师椅,紧锁眉头冥思苦想。侯宝斋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这几年又对码头上的事格外操劳,头发已经花白,但他仍然精力充沛、思维敏捷。侯宝斋看了看面前的何耀先,他也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一边磕叶子烟灰,一边恨恨地说:
“这个事情从何说起啊,难道朝廷红口白牙说出的话,也作不得数吗?”
他们都是在水面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人,心中非常清楚,我们四川省只有水路,没有旱路与外界交通,大家集资修路的热情非常高,上上下下鼓了好几年的劲,计划修一条长长的铁路,由四川通到外省,就把运输线连接起来了,以后的交通四通八达,大家的生意可以做得更大、跑得更远了。
侯宝斋知道,这个世界比不得前些年了,社会越来越复杂,清政府、外国人、维新派、革命党……很多股水掺和在一起,大家都在争利益,争得他妈的头破血流。外国人的枪炮厉害,这几年比当官的还要歪。虽然说外国的枪炮还没有打进四川来,但是他们的爪爪是早就伸进来了的。洋货已经把本地货抵得没有了市场,要是洋人再把铁路控制了,洋货的运输不就更方便了吗?不是把本地人逼到绝路上去了吗?
“洋人想争路权,这是肯定的事,关键是看我们的政府,有没有脾气真正把它抵回去。”侯宝斋提起外国人就是满肚皮的气。他知道,好几年前,欧美列强采取铁路投资的侵略方式,还拟定了一个纵贯西南、直通海口的计划,英国人明确说:建筑一条由上海经南京、汉口、宜昌、万县而达成都的铁路,要使“条约港重庆”成为“远东的圣路易”,这是因为,四川省的财富和资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法德美等国也不甘心,争先恐后展开了夺取四川铁路权的竞争。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四川总督锡良向朝廷奏请自办川汉铁路,并成立了川汉铁路公司。公司明确规定:川汉铁路不招外股,不借外债,只集中国人股份;非中国人股份,概不准入股。
自办铁路的政策得到了全川人民的拥护,也给了侯宝斋莫大的希望,他当时对这件事投入了十二分的热情,现在却感到一盆冷水从头上泼下来,从头发颠凉透到了脚底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