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山心头一阵狂喜,他等侯宝斋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就好顺着竿子往上爬了。“侯大爷,兄弟不才,愿意恭听侯大爷的号令。如果我们码头能够得到侯大爷的帮扶,像‘新西公’一样,给其他的堂口领个头,江湖上这个乱糟糟的局面就不会存在了。”王吉山见侯大爷不动声色,忙从怀中抽出一张大额银票,足足一千两,“这是本码头的一点小意思,权当侯大爷驾临邛州的一点车旅费,望侯大爷笑纳。”
侯宝斋的心头“咯噔”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接,不动声色地看了王吉山一眼,想掂量掂量他心头到底在想什么。
王吉山见侯大爷稳起不动,就直截了当把话挑明:“侯大爷,码头上的兄弟们都说手头紧,我们作为一个当家的,应该给弟兄们想想办法。”
“嗯,你说。”侯宝斋还是不动声色。
“侯大爷,我们搞点烟土,只要你那里稍微松一松口子,这边的事情,兄弟我全部担当下来。到时候,侯大爷你吃肉,兄弟我有口汤喝就行了。”
王吉山讨好地笑了笑,热情地等待侯大爷的回话。
只见侯宝斋的脸色变得铁青,冰冷的眼光刀锋一般扫向王吉山。王吉山感到后心一阵阵发凉,脸上谄媚的笑容渐渐僵硬了。
侯宝斋一把将银票抓起,劈面扔在他的脸上,怒气冲冲地叫道:“你在放屁,你还是一方舵把子大爷,这个主意都要打?”说完侯宝斋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冷冷地对王吉山说:“我算是明白了,你们码头为什么会是一个烂摊子。”
王吉山几乎栽倒,觉得有一盆凉水从他的头顶直泼下来。他呆立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妈哟,这个世上硬是有不爱钱的人。”
邛州毕竟不是自己的码头,侯宝斋想了想,干脆提前回去。谁会想到,他自己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码头也不是风平浪静的,他认为坚如磐石的地方,弟兄们又真正做到“同心”了吗?
七
魏青来到花桥场,坐在“怡园”茶社内。
他直接把脚翘到桌子上:“叫杨猫胡子出来,三渡水的魏爷找他说个事。”
茶社里面的小老幺知道他是侯大爷的干儿子,不敢怠慢,赶紧进去禀报。
杨猫胡子不在,茶社的管事五爷只有点头哈腰说好话,魏青就把架子派头玩够,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话:“三渡水的杨虎臣杨爷想跟你们花桥的杨猫胡子比划比划。”
杨猫胡子回来听说后,气得胡子直竖了起来,他大叫道:“欺人太甚,老子在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家伙。”
杨虎臣与玛儿成婚后,“野性”是一点也没有收敛。无论玛儿怎样的温存体贴,也拴不住杨虎臣那颗游荡不定的心。对他来说,家不过是一个客店。特别是近段时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找人打架。与一般人交手,那有什么意思,杨猫胡子才是能够称得上“对手”的人。既然两人都想切磋切磋,很快就把场子扯圆了。
他们请来了新津仁字号码头“忠义公”已经赋闲的伍大爷当见证人,伍大爷在家闲耍多年了,几乎是被一群人强行拉到场子中央的。这一天,哥老会的兄弟们就像是过节一样,聚集在修觉山玉皇观附近宽大的草坪中,锣鼓敲得震天响。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侯爷几天之内是不会回来的,就乐得看一场好戏了。
第一轮比枪法,两百步距离,两棵柳树枝上分别挂了三枚铜钱。
杨虎臣和杨猫胡子分别持一把快枪。三声枪响,震耳欲聋,两人都命中,周围欢声雷动。这一轮比试,仅仅是做过场而已,大家只是想弄点响动出来,壮个声势,赚点吆喝。
第二轮比短打。这才是两人真正想比试的。不仅想比试,更想把对方打得趴下,永远在老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况且根本就没有安排第三轮比试,双方都想在短打中见真章,拼个你死我活。
杨猫胡子的大力鹰爪功又有了不小的长进,看着杨虎臣凸出的喉结一颤一颤的,真想一把抓几个血窟窿出来;杨虎臣的峨嵋派功夫也有了一定的火候,是本派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练的是至刚至猛的路子,拳、掌、腿均有较深的造诣。
杨虎臣先声夺人,大叫一声,腾空一记飞腿,对准杨猫胡子面门直踢过去。杨猫胡子也不采取守势,大雕一般平地纵身而起,两手形成鹰爪,从上往下向杨虎臣招呼。围观的数百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望着空中即将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好戏。
两人腾空的一刹那,数百双眼睛不曾眨过一下。
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有人对天放了一枪,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叫道:“住手!”
是侯大爷!
两人硬生生收回拳脚,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八
侯宝斋接连两个晚上没有睡着觉,他在想码头上的弟兄们,要是大家不断进行窝里斗,将来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局面呢。他对王吉山厌恶之余,却听进去了一句话:“一个码头做不成的事,我们几个码头联合起来就干成了。”
在新津县城,除了“新西公”以外,比较大的公口还有“和新公”、“忠义公”、“仁义公”、“敦伦社”、“文武社”、“全义公”、“仁义社”、“凤尾公”等九个。这些袍哥码头的大爷、拜兄等头面人物,大都是各行各业和地方上领头的。
“新西公”的哥弟大多数属于社会中下层,人员多为船夫、苦力,经过侯宝斋多年的经营,也有部分商人和小官僚入了会。但是并非每一个码头都如“新西公”一样,“和新公”的成员主要由文化界、政界的人组成,其首脑都是一些有功名顶戴的;“全义公”的成员富有资产,主要由工商界人士和豪绅地主构成。在新津,多年以来形成了一种说法:“新西公”
的棍子、“和新公”的顶子、“全义公”的银子。
农历五月十三是关云长挂印封金的日子,他离开曹营千里寻兄,过五关斩六将。大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的这一天,三渡水码头上搭起了一个巨大的彩棚,“和新公”、“忠义公”、“仁义公”、“敦伦社”等九个码头的头面人物都到齐了,将举行一个盛大的结盟仪式。
张跃廷在仪式上“拿上咐”,其职能相当于主持人。只听他说道:“全体肃静,执事者各执其事,务宜慎重。小弟才疏学浅,江湖礼貌不周,汉留仪注不熟,倘有上咐不清,申登不明,称职有错,安位不恭,万望各位拜兄不吝赐教。”接着,他便从龙头大爷起,依次唱名,各就各位。
进位后,各公口的大爷入了座,主要管事者在堂下按顺序排开。三声炮响之后,“新西公”掌舵的侯宝斋大爷在众弟兄的簇拥下登上龙头宝座,侯大爷满面神圣,只听他唱到:
“天开黄道日,龙门大吉昌;英雄齐聚会,禀开忠义堂。”
庄严的《开堂令》后,侯宝斋向关二爷进香,并宣告了各袍哥公口结盟、成立“九成团体”的目的、意义,以及哥老会的会规“红十条”、“黑十款”。
侯宝斋让“和新公”的老香长出班上香,这位白须白发的老举人是道光年间进士,点过翰林,放过一任道台,告老还乡后在“和新公”掌过舵,是新津官场的丰碑和后辈们在仕途上追求的目标。他在丫环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唱起了《上香令》:
“信香三炷,奉祀明堂。虔诚顶礼,万古馨香。”
随后又是一大堆《迎圣令》、《香水令》、《咒堂令》、《巡查令》、《汉留道令》……“新西公”二爷何耀先手提大公鸡,面对满满的九大碗白酒,他将公鸡的脑袋一刀斩下,把鸡血泼洒在盛酒的碗中。他一边泼血,一边唱到:
借你鲜血来祭献,今夜兄弟结桃园,若有谁把良心丧,照着此鸡一命亡。
仙鸡飞过品仙台,众位拜兄来看裁,鸡血滴进碗中央,碗里装的是杜康。
各位兄弟饮一口,患难祸福同担当。
若有哪个掉了底,兄见兄诛,弟见弟灭。
九个码头的大爷将鸡血酒双手端起,面对关公神像一字排开,满脸的神圣庄严。侯宝斋领头喝了酒、上了香,发了誓,九个大爷齐刷刷在关公面前磕了响头。侯宝斋领头发誓道:
今朝拜把结同心,天地君亲作证盟,堂前发誓表心迹,亏心自有鬼神知。
谨守十条和十款,万古千秋吉星临,从此兄弟敦信义,山堂香水永流芳。
新津“九成团体”成立之后,上至县知事,下至打锅盔炸油条的小贩,无论是谁都对侯宝斋无限敬仰。他曾经是“新西公”的舵把子大爷、县衙门民团局团总,现在这个新身份是“九成团体”总舵把子,就更加让人尊崇了。
人们提起“侯爷”两个字,谁都是深深地刻在了心头。只要是侯爷吩咐的事,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钻。在码头上,谁遇到了坑蒙拐骗、巧取豪夺,哪个码头分赃不均或善恶无法判断,人们都知道,求菩萨还不如求侯爷。如果侯爷处理得当,双方皆大欢喜,均感侯爷大恩大德;假设侯爷处理不当,那是天要亡你,非人力可以挽回。在这座城里,侯爷的面子就是最好的金字招牌,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成立“九成团体”,是本县的一件大事。县太爷在第二天就把侯宝斋请到内堂,对他说道:
“侯兄,劳苦功高啊,为本县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各大码头合并成为一家了,我们新津就成了全国最大的一个码头。看到本城的人团结一心,我非常高兴,想给大家好好庆贺庆贺。”
侯宝斋抱拳道:“大人体恤下情,爱民之心有目共睹,侯某代表码头上的弟兄们在此谢过了。”
县太爷道:“今年五谷丰登,百姓乐业。一年一度的龙舟赛马上就要开赛了,我们把奖金设高一些、把规模搞得更大,让黎民百姓都能够普遍享受到太平盛世。大家都来乐一乐,你意下如何?”
侯宝斋也满心欢喜,他知道新津划龙船的习俗始于唐代,但是仅仅限于民间自发组织,规模也不大。如果有了官府的参与,一定可以将这一民俗发扬光大,同时,举办盛会也能够让弟兄们大显身手。他立刻对县太爷说:“多谢大人体恤下情,侯某不才,愿意带领九个码头的兄弟们把这次盛会办好,让我们新津的龙舟会流芳百世。”
端午节划龙船起源于战国时期,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在这一天投江而死,人民为了纪念他,历代相袭成俗。新津县衙门里面有一部志书记载道:
“五月五日包角黍,悬蒲剑艾虎于门,饮雄黄酒,城南竞渡。”
这一天,侯宝斋带领了所有码头的龙船云集南河南岸。每条船上选出一位代表来,跟在侯大爷身后,弃舟登岸,拾级而上,神情肃穆地走进临河的伏龙观,向龙王拈香叩拜。侯宝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祈求龙王爷保佑风调雨顺、阖船平安。
县太爷亲自制定下比赛规则,新津的数十个码头均出一支龙船队伍,先经过预赛,淘汰一半,复赛再淘汰一半。剩下了最后的十二支龙船队伍参加决赛。为了再增加一点比赛的难度,此次采用逆水行船。在上游的终点处,预先在河中央停泊一条小船,小船上用长长的竹竿挑起一幅红布,哪只龙船最先划到终点并抢到红布,可享受由知县亲自颁发奖品的殊荣,这叫抢红。抢红的胜者要敲锣打鼓,沿江巡游,炫耀一圈,就像是状元郎打马游街一般,那种凯旋的欢欣和自豪对每个人都有着巨大的诱惑。况且,此次抢红的奖金高达一百两纹银。
十二支龙船五颜六色,在宽阔的南河面上一字排开,夹岸观众人头攒动。此外,城内的富绅大贾、达官贵人扎了许多花船,在龙船队伍的赛场之外随处悠游。
只听见一声炮响,数船齐发,碧波翻滚,浪花飞腾,河上一片“嗨嗨嗨嗨”的急促号子声,十二支龙船犹如蛟龙闹海。顷刻过后,就分出了高下,“新西公”与花桥十三公口的龙船遥遥领先,把另外十支队伍远远甩在了后面。
赛龙船拼的是实力和巧劲,除了齐心协力劈波斩浪外,舵手的作用更是不可小觑。他要善于选择水道,尤其是几只船齐头并进的时候,他必须当机立断,迅速扳舵,驾船抢先挣脱浪涌。“新西公”龙船是杨虎臣掌舵、花桥十三公口的龙船是杨猫胡子当舵手。两个人上一次比武没有比成,都在心中憋了一口气,想在龙船赛上再次较量一番。谁抢得了头功,都会让对方颜面大扫。
龙船队员奋勇挥桨,争先恐后,“嗨嗨嗨嗨”的号子声震彻云霄。杨虎臣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悬空飘扬的红布,已经能够清晰看见红布上的字了。“水城勇者”四个字用金黄色的丝绸线织成,对他有着巨大的魔力。
杨猫胡子的眼睛除了盯住红布外,还紧紧盯住杨虎臣,距离终点只有数丈了、只有两丈了、只有一丈了……
两只龙船分不出先后,只见杨猫胡子突然腾空而起,如同一只大鹏,从船尾的掌舵处飞了起来,直向红布扑去。几乎与他同时,杨虎臣也腾空而起,但是他的轻功明显要差一截,扑到空中的身影比对方矮了半个身子。
电光火石之间,杨猫胡子的手指头已经挨到了红布的边缘了。好个杨虎臣,他在空中一把将杨猫胡子拦腰抱住,止住了他前扑的势头,两人的身体缠在一起,秤砣一般往水里面掉,“哗啦”一声巨响,两人一同落进南河,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说时迟,那时快,杨虎臣龙船上的魏青、张跃廷、许伟仁、覃吉之等人几乎同时跃起来,向红布扑过去。起跳时候,将龙船弄了个底朝天,但是几只手牢牢抓到了红布。同时“新西公”龙船上的其他人也迅速游了过去,将抢布的人围成一圈,形成一座牢不可破的屏障。相比之下,杨猫胡子龙船上的兄弟们整体身手就差了一些,尽管都跳进河中争抢,已经于事无补了。
河中与岸上的人山呼海啸,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只见杨虎臣的一伙兄弟把红布拉扯得长长的,高举起来,“水城勇者”四个字在浪花中闪闪发光。他们一边欢呼,一边向岸上游去。
杨猫胡子在水中气得暴跳,一巴掌拍在水面上,溅起了数尺高的水花,他高声叫道:
“杨虎臣,我日你蛮娘——”
抢红过后,杨虎臣一行在锣鼓声中沿江巡游,接受观众的掌声和祝福。
然后又是一通鞭炮响起,许多鸭子纷纷被抛入水中,凡是参加了比赛的龙船都去争抢,抢到的鸭子愈多愈受人青睐。有人在鸭子的头上划一道口子,抹点盐,再往空中一抛,带着伤痛的鸭子又惊又疼,没命地直往水下钻。
那些鬼精灵的麻鸭,多年在水中寻觅鱼虾,若是在水下兜圈子,还真不好抓,任你七八条船的围追堵截都奈何它不得。
侯宝斋坐在河中的一条大花船上,开心地欣赏这一切。他的脸上不由得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只要哥弟们团结一心,永远都像今天这样,比什么都好啊。
大花船上,侯大娘带着安廷远远看着抢鸭子的人们。河面上仿佛是煮沸了的一大锅水,金色的波光中,有无数的人、无数的船在水里面扑腾。
母子俩开心极了。侯大娘看着儿子渐渐长大,快成小伙子了。
时间真叫快啊,安廷都十多岁了!
“安廷,你也跳进河里去,抢一只回来。”侯宝斋想试试儿子的胆量。
侯安廷直往侯大娘的身后躲,他从小遇见事情就只会躲,他怕父亲,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我不会游泳、我不会游泳……”他战战兢兢,不敢去面对侯宝斋的眼睛。
“去,把衣服脱了跳下去,淹不死你的。”侯宝斋有些生气,“老子十几岁的时候,都上山背桐油,自己养活自己了。”
安廷没有办法,哆嗦着脱掉上衣,被旁边的几个兄弟嘻嘻哈哈地拉到水中,安廷呛了几口水,连打了几个喷嚏,在水中挣扎着要上岸。
“哼,这小子。”在今天的欢呼声中,侯宝斋隐隐有一点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