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津洋和尚的头子是杜拉尔,人们以前还叫他良教士,现在全部叫他老毛子。大家还听说邻近州县的哥老会弟兄早就行动起来了,有的地方还把教堂烧了,把老毛子杀了。教堂里面有值钱的洋古董,会发出鸟叫声的钟、纯金的纯银的十字架,美丽极了。所有这些,都被码头上的兄弟们给没收了。于是,在新津城,兄弟们的心也是痒痒的,烧教堂、杀老毛子、杀二毛子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前两年,邻近的大邑县有人举起了“顺清灭洋”的义旗,公开捣毁教堂。花桥十三公口的杨猫胡子带了一伙人参加了斗争。他们的大队人马攻入教堂,那些懦弱的教民怎么是这一伙人的对手,面对雨点一般打来的拳头棍棒,大多数人跪在地上,捧着十字架大声哀叫“主——啊”。传教士被人绑在树上,那丑恶的嘴脸让哥子们揍得变了形,还不住向他们吐痰、撒尿,把生殖器割下来挂在树上,官府派来的兵勇也早被撵散了。
攻打教堂那天,杨猫胡子的鹰爪功大显神威。一个老毛子的天灵盖直接让他抓了三个血窟窿。他在教堂里面到处找值钱的东西,结果一无所获。
他抬头看见圣母玛利亚的大幅挂像,在圣洁的光芒下,雪白的乳房露出半边,“妈的,洋鬼子拜的菩萨都不把衣服穿好,难怪不得生出来的都是一群畜生。”杨猫胡子恨恨地骂道。
杨猫胡子回到花桥场,立即召集手下各位弟兄,同时通知了附近各码头的成员来花桥场开会。他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攻打教堂、杀掉老毛子,足以扬名立万。
他站在一张八仙桌上,下面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他说得口沫四溅,把洋毛子的各种恶行大肆宣扬,又吹嘘教堂里面的器物多么新奇、多么值钱。
“洋鬼子把我们中国人害苦了啊,现在,是叫他们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我们哥老会的弟兄要与义和团的师兄们一起行动,扶清灭洋,万死不辞。”
杨猫胡子说完,他贴心的弟兄们有的是参加过攻打教堂的,就随声附和,七嘴八舌说开了:
“洋人没有什么可怕,腿是直的,跌倒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老子一个打他三个。”
“洋鬼子胯下那个玩意儿是弯的,我亲眼见过,不信,打下西城的教堂,掏出来让大伙儿瞧瞧。”
“是弯的,还生有倒钩,喷射出来的全是毒汁。喷给了洋婆子,就生出一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怪物,要是射给了中国人,不出十二个时辰,就叫你的五脏六腑全部烂完。”
“难怪不得,老毛子那天晚上一个人走到李老鸨院子外面,还没有叫姑娘,李老鸨就尖叫起来了,像黄花大闺女一样跑了。”
……
杨猫胡子把下面的兄弟们煽动得像野狼一样嗷嗷叫,先是满怀了民族大义,后来就专门针对杜拉尔的那根鸡巴了。最后,杨猫胡子拿出了抄来的一首诗,作为这一次战斗的总动员: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劝奉教自信天不信神忘祖仙男无伦女行奸鬼孩俱是子母产如不信仔细观鬼子眼珠俱发蓝天无雨地焦旱全是教堂止住天神发怒仙发怒一同下山把道传非是邪非白莲念咒语法真言升黄表敬香烟请下各洞诸神仙仙出洞神下山附着人体把拳传兵法艺都学全要平鬼子不费难拆铁道拔线杆紧急毁坏大轮船大法国心胆寒英美德俄尽消然洋鬼子尽除完大清一统靖江山“走,烧教堂!”一片欢呼声、呐喊声。灯笼火把如同一字长蛇,照亮了新津城的西街。
气势汹汹的人流打破了往日夜晚的宁静,一阵阵杂乱的脚步让城里的人心惊胆战。杨猫胡子一行走近了教堂,以前看惯的建筑这时候变得特别让人憎恨,看见这个尖尖的屋顶、彩色的玻璃窗就让人恶心。大家认为那里面一定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东西,一定有死婴儿的尸体,或者用死婴儿炼成的金丹。
哥弟们把几只火把丢了进去,划出了几根闪亮的弧线,教堂里面熊熊燃烧了起来。杨猫胡子还没有攻入大门,几个二毛子野兔一般跳墙跑了。
大门不用人推,从里面自动开了。开门的人赫然是侯宝斋。
侯大爷!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只见侯大爷一身青布棉袍,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大辫子盘在头上,油光可鉴,身后跟着杨虎臣和张跃廷两人。他向众位哥弟一抱拳,“弟兄们的拳拳爱国之心,侯某佩服,传教士在中国的恶行,侯某也清楚。但是什么事情都要分个水清李白,新津的洋和尚并没有犯多大的过。这一点,侯某人敢用肩膀上的九斤半(脑壳)担保。用不着大家舞枪弄棒的。”
一看见侯爷,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冷静下来,既然是侯爷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懂事的人先把棍棒扔了。想发财的人还是不甘心,但是谁也不敢真正从侯爷面前冲过去。
侯宝斋看出杨猫胡子是个头儿,就冲他说道:“绍德兄弟,过来。”
杨猫胡子不动,他知道,自己一走开,兄弟们的勇气就散了。
侯宝斋心里也窝了一些气,单独给你留面子你不要,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透。他向前紧走几步,面对手持棍棒的一大伙人,侃侃而谈:
“众位,大家都是闯荡江湖多年的了,许多人还是本县响当当的人物。
怎么这一点道理都不明白,当今天下,国势衰微,大清朝的末日就要来临。
鞑子官最怕什么?怕洋人啊。”侯宝斋顿了一顿,见大家没有吭声,他继续说道:“大家也明白,清王朝还有一口气没有倒,全靠了洋人撑着。今天一把火把教堂给烧了,痛快一时,气倒是出了,一旦发生变乱,官府镇压的是谁呀,还不是你我等老百姓遭殃。”
杨猫胡子沉思片刻,看了看身边的人,许多人也在看他,还有更多的人悄悄向后退。随即杨猫胡子换上一副笑脸,把大手一挥,“既然侯大爷这样说了,算洋毛子的运气好,今天的事就算完了。”
转眼之间,一大群气势汹汹的人走了个精光。杜拉尔从教堂里面畏畏缩缩走了出来,不住在胸前划着十字:“万能的主啊、万能的主啊……”
“哼,杨猫胡子算什么东西,他也敢目中无人。就他那副花猫模样,我看着就来气。”杨虎臣对杨猫胡子充满敌意,他恨恨地说到:“干爹,总有一天,我要叫他知道,锅儿是铁打的。”
“大局为重!”侯宝斋回头瞪了杨虎臣一眼,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唉,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六
新津到邛州的旱路不到一百里,侯宝斋亲自护送杜拉尔过去。以侯大爷的面子,安顿一个老毛子自然是小事一桩。侯宝斋到了邛州才知道,自己一生最景仰的胡子刀客胡大哥刚刚过世了。
这些年来,随着侯宝斋的势力如日中天,胡大哥却已经是风烛残年,他的身影也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侯宝斋亲自到邛州探望过他几次,境况是一次不如一次了。胡大哥没有多少日子了,这是侯宝斋意料中的事,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这么快,胡大哥就永远离开了他。
唉,人生如梦啊!
侯宝斋到胡大哥的坟前祭奠,一个人跪在地上,抚摸着崭新的墓碑,与胡大哥说了很久的话。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道不尽心中的兄弟情分啊!
他在胡大哥的坟前整整呆了一天,直到天色擦黑,才在弟兄们的簇拥下,回到胡大哥所在码头的茶社坐下。侯宝斋强行按下心头的悲痛,想与邛州的老朋友们好好叙叙。但是他看到的是胡大哥过世后,江湖一片混乱,各个码头的兄弟互相争抢地盘,吵得文王不安、武王不宁。
侯大爷来到邛州,王吉山抢先一步,一路上照料得非常周到,对侯爷大献殷勤。王吉山是义字号“仁德公”的舵把子大爷,该堂口在邛州算得上是一个大码头,他已经人到中年,留了一簇人丹胡子,保养得很好,显得年轻。他在本城交结官府,左右逢源,又拉拢了一大批哥弟,大有取代胡大哥的势头。侯宝斋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华而不实,与自己忠义耿直的性格相差很远。
王吉山早就想取代胡子刀客的地位,号令群雄。他有钱,更会耍钱,但其人品和能力都不足以让大家服气。除了王吉山之外,各个码头上的大爷们都想争得更多的地盘、网罗更大的势力。他们不买王吉山的账,也不买任何人的账。看起来,邛州的码头整个的一盘散沙,没有个主心骨。
听说侯爷大驾光临,立刻有十多个码头的大爷、二爷争先恐后赶来会面。大家分外殷勤,大拍侯大爷的马屁,同时各自诉说别人的不是。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想在这个乱世之中独霸一方。他们知道,侯大爷在川西各大码头上一言九鼎,多威风啊!如果得到侯爷的支持,就争取到一个重大的靠山,无疑会为自己的实力增添一个极重的筹码。
邛州是侯宝斋打交道最多的州县,他看见码头上群龙无首,哥弟们只知道争权夺利,心中很不舒服。前几年,胡大哥还能够镇得住堂子,虽然这些年他的年纪大了,又有疾病缠身,慢慢退出了江湖,但是侯宝斋做梦也没有想到邛州码头是这样一个局面。
这次侯宝斋本打算与各码头上的哥弟们叙谈叙谈,因为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整个天下形势是一天天变得不妙,贪官污吏横行,强盗棒客随处可见,四川素称天府之国,然而饿殍遍地,贫穷人家已经在卖儿卖女了。
“现在的天下,什么局势了?哥子们真的有这份闲心在这里争码头、抢地盘吗?”侯宝斋义正词严,对各位兄弟大谈救国救民的道理。
大家纷纷翘起大拇指,都说侯大爷说得对,大仁大义,他们表面上对侯大爷称赞不绝,心里却在想:救国救民,关我屁事。
侯宝斋知道他们在应付自己,但是王吉山与各位大爷不同。他不仅没有应付侯宝斋,反而一本正经说起国家的忧患、外国列强的侵略、清政府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说着说着,他的眼圈都红了。
只听见王吉山略带嘶哑的声音道:“侯大爷说得对,我们码头上的兄弟,应该积极响应侯大爷的召唤,救民于水火之中。最近我听说革命党闹得很凶,朝廷都拿他们没有办法,而且有好多是哥老会的成员。”王吉山大讲特讲,说得口沫四溅,“他们以前在南方闹,现在深入到内地来了。而且在四川各处发动起义。虽然起义一次又一次失败了,但是他们又一次次接着再干,现在的影响是闹得越来越大。不得了啊!他们说天下不是皇上的,而是大家的,要为全中国人民打天下。我看,我们这么多个码头要是联合起来,团结在侯大爷的四周,革命党做不成的事情,我们就可以做成了。”
茶社里面的袍哥大爷们听得一片嘘声:王吉山这个家伙,除了吃喝嫖赌外,什么时候还学会救国救民了?
侯宝斋却对王吉山的话深以为然,他虽然没有与革命党深入打过交道,但是与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接触。革命党的事,也听说过不少。这些人有一整套理论,侯宝斋以前听过之后一笑了之,但是现在看来,这群人除了敢拼敢打之外,还有一个明确的革命目标和社会责任。为了达到目的,不怕把脑壳耍掉,这就让侯宝斋很是佩服了。加上他们说的话头头是道,闻所未闻,什么“自由平等”、“天赋人权”,侯宝斋也不怎么懂,但是懵懵懂懂认为他们说得对。
王吉山见侯大爷听进去了,又把话题一转,开始大谈最近在四川各地关于筹款修铁路的事情。这也是侯宝斋非常关心的,他此行的目的,主要想与大家议论议论:全川都在筹款修路,到底情况是怎么样的?
王吉山没有理会各位舵把子大爷的态度,继续侃侃而谈:“我们四川地处西南边陲,常言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修建一条通往外面的铁路,对于四川太重要了。早在几年前,还是锡良当四川总督的时候,就把修建川汉铁路作为了第一要务,铁路经宜昌、夔州、重庆、永川、内江、资阳到达成都,总长两千多公里。如果铁路建成,全川的人都受益匪浅啊!”
侯宝斋接过王吉山的话,对在座的各位大爷说道:“修铁路肯定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是大家也要认识到,四川人外出方便了,外国人进来也方便了。他们就可以更加畅通无阻地倾销商品。因此,他们肯定想把魔爪爪伸到我们四川来,掠夺川汉铁路的修筑权,就是这些洋鬼子们做梦都在想的事了。这一点,侯某已经有所风闻了。”
至于外国人修路,还是中国人修路,大家管不到。但是四川人都与修建铁路发生了经济上的联系,这却是千真万确的。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关心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围绕这个话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顿时,茶社里面刚才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都变得活跃起来了。
原来,川督锡良决定修路的时候,官办川汉铁路总公司同时成立。当时是杜绝外资,专集华股,公司股本主要由认购之租、抽租之股(租股)、官本之股和公利之股四部分构成。而租股是路款的主要来源,凡是有田地的人家,每年按照实际的收成抽取百分之三,所抽租谷,按照当时市场价格折合银两,每五十两为一股,按年领息,铁路修成之后可以分得红利。
当天的谈话虽然热烈,大家对侯大爷也是分外热情,会后的酒席上,各位大爷争先恐后向侯宝斋敬酒,都把胸口拍得砰砰响,表示愿意听侯大爷的,救国救民、造福一方。但是侯宝斋始终感觉这些话很假,应酬了一番后,早早回到自己的客栈中了。
王吉山来得更早,一个人坐在侯宝斋房间的凳子上,把中间的太师椅留给侯大爷,椅子旁边泡好一壶茶,腾腾冒着热气。
“侯大爷回来了。”王吉山远远迎了上去。
“吉山老弟,你太客气了,有什么事直接对侯某说就行了。”侯宝斋边走边向王吉山拱了拱手。
王吉山捧上热茶,像徒弟对待师傅一般恭敬:“侯大爷仁义满江湖,令人万分敬佩。我们的码头现在真是个烂摊子,要是侯大爷能够来收拾收拾,把码头上弟兄们的心收拢收拢,各个码头都联合起来,那是能够干一番事业的。”
“吉山老弟,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思,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
侯宝斋此行也想把邛州的码头理顺理顺,但看到哥弟们的心都散了,就不免有些气馁。“不好办啊!世风日下,我们哥老会弟兄可不能光顾自己啊。
而且,胡大哥过世后,还没有一个真正让大家服气的人。”
王吉山眼珠一转,认为侯宝斋把话说到了正题上,连忙接口道:“不错,现在我们邛州各自为政,各位大爷互相都不服气。但是大家都愿意听您的,就服侯大爷您一个人啊。”王吉山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要是侯大爷来这里来领个头,没有谁会说半个不字。”
侯宝斋笑了笑,新津的一大摊子事还忙不过来呢,况且,客不占主位,这是百年来的规矩,“这怎么行啊,外县的码头怎么能插足别人内部的家事。要是真正有个能够服众的大爷,侯某人帮他一把,尽一份心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