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们整天呆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人都快发霉了。他们突然走进灿烂的阳光中，心中非常欢喜，帮助拉锯条、抡大锤，干得比真正的学徒还要卖劲。
四
“新西公”码头上大小管事都在忙着“劝工所”的事。经管堂口“武阳”茶社的张跃廷就更加忙得不可开交了。侯爷通过多年的观察，发现张跃廷办事机灵，能说会道，善于在弟兄们中间周旋交际，加上码头上的事务越来越多，就将他安排到茶馆作了联络人，相当于管事五爷。
这一天，“武阳”茶社来了两个远方的女袍哥。来人英姿飒爽，豪迈干练。拜码头的一切礼仪非常地道，不用问也知道是袍哥界资深的哥子。
他们拿出的“公片宝扎”让张跃廷吃了一惊，“公片”上印有“同扶汉族、还我河山”字样，除了“公片”外，来人还拿出了“三大宪片子”，这是码头上龙头大爷、圣贤二爷、桓侯三爷才有资格使用的“私片”。
来人是雷波、马边一带响当当的人物简三娘，她在大凉山一带呼风唤雨。特别是她练就的双刀绝技，川西各码头上的哥弟们久闻大名了，只是没想到是个如此年轻爽利的人物。
“怪不得早上起来就听见喜鹊叫，原来有贵客临门。”张跃廷施了一个大礼，把来人引进内堂，“久闻简三娘大名，敝码头不甚荣幸。”
简三娘一身跑江湖的装束，说话做事爽快利落。她与张跃廷先说了一阵客气话，看得出来，她对新津城非常了解，是不止来过一次两次的。身后的姑娘是她的妹妹玛儿，妹妹就不像姐姐那样直率了，可能是很少出远门的缘故，带着几分娇羞，像一朵带着露珠的、水灵灵的鲜花。张跃廷看着她的时候，红着脸直往姐姐身后躲。
简三娘既不拜会侯大爷，也不拜会码头上任何一位哥弟，却指名道姓要找“李芝兰”。
“李芝兰？”这个名字侯宝斋只给很少的亲信提过，以前大家叫她“兰妹”、“兰儿”，后来就只知道“侯大娘”了。
这时候，侯大娘正把衣袖高高挽起来，从大锅中舀出一碗又一碗滚烫的稀饭，小心注入饥民的碗中。当侯宝斋忙“劝工所”的事务时，侯大娘就把施粥场经管起来了。
前几个月，观音寺施粥场快要办不下去的时候，侯大娘劝说侯宝斋拿出码头上多年的积蓄。道松和尚也把庙里的香火钱全数贡献出来，预计可以把青黄不接的两个月硬撑过去。侯大娘亲自在饥民堆中舀饭，大家双手合十，把她当作观音菩萨礼拜。
码头上的小老幺飞跑来，把简三娘的消息告诉了侯大娘。
“简三娘是谁呀？”侯大娘怔了怔。小老幺告诉她来人的身材相貌，侯大娘大叫一声“索儿姐”，舀稀饭的长勺掉进了大锅。一位老汉捧着破碗，等了半天，还没有等到侯大娘手中的稀饭，他伸手去抓侯大娘掉下来的长勺，挨到了滚烫的锅边，疼得龀牙咧嘴。
当年观音寺的岁月重新浮现在侯大娘的心头。十多年前，兰妹和索儿都是十来岁的小女孩，天真烂漫的金色岁月在佛经青灯中蹉跎。索儿比兰妹早一年入禅门，她的家在大凉山区，与彝族人为伴。
每年四五月，整个大凉山遍野怒放索玛花。不识字的父亲就给她起名叫索儿，刚出生的妹妹叫玛儿，父亲希望两个女孩子也像索玛花一样，在大凉山绚丽绽开。索儿九岁时，恰逢百年不遇的大旱灾，贫穷的家中空空如洗，新近又添了一个牙牙学语的玛儿，更给这个家雪上加霜。
当时道松和尚云游到这里，给绝望的父亲带来一丝亮光。索儿被道松和尚带到了观音寺。四年后，他们家从灾难中缓过气来，父亲把女儿接走了。
观音寺本来是不收女弟子的，但是道松和尚生性豁达，就破格让两姐妹住进了寺庙，与俗家弟子、居士们在一起，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兰妹与索儿同住一间禅房，同睡一张木榻，关系好得比两姊妹还像两姊妹。兰妹心中的仇恨对索儿姐讲过，在索儿姐的开导下，兰妹的心也平静了许多，还常常有了一点笑容。两个患难的姐妹在孤寂的岁月中苦苦支撑，几年来形影不离，这一份友情浓得化不开。
尽管兰妹与索儿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毕竟也是女人，特别是多年未见的闺中密友，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侯家大院专门腾出了一间房来安顿两姐妹，兰妹也不顾连日的劳累，跑到她们房中来摆龙门阵，后来就干脆与索儿姐同睡一张床，通宵畅谈了。
索儿姐嫁给了雷波县的一位姓简的武师，跟着丈夫学了几手功夫，也加入了哥老会。简武师在家中排行老三，是一位热心肠的人，但不善言谈，也不会经营。他的徒弟很多，大多数人不爱听师傅的话，却对师母服服帖帖。索儿组织了一支马帮队伍，利用丈夫手下的人保镖，把生意搞得红红火火。跑码头的那些年月，她肯吃苦、会处事，在刀光剑影中帮助丈夫挣得了一份家业，她本人也闯出了很大的名气，川南川西的码头上都知道“简三娘”的大名了。
兰妹回忆起逝去的岁月，无限感慨。这些年一晃而过，侯安廷都好几岁了，索儿姐已经是三个娃娃的妈了。
简三娘指了指熟睡中的玛儿说道：“妹妹与我完全两样，难得出一回远门。这次带她到新津来，想让她在大码头见见世面。”
熟睡的玛儿面若桃花，在幽幽的清油灯光下，苹果般的脸庞上泛起一圈红晕。
简三娘凑着兰妹的耳朵悄声说：“我还想在你们码头上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妹妹的年纪也不小了。”
兰儿一听高兴极了，连忙说道：“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事，码头上那么多哥弟，文的武的都有。况且玛儿如花似玉，还不知道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呢。
两姊妹在新津城盘桓了几天，特意去观音寺拜访了道松和尚。道松和尚看着两姊妹现在的光景，也甚是欣慰。
在新津城的几天里，简三娘与侯大娘说不完的话。张跃廷就陪着小妹妹玛儿到处走了走。他们登上了修觉山，在这座小山里面，绝壁、古柏、灵泉、白塔、诗碑、岩刻、殿宇、竹树交相辉映，景致变化纷呈，令两人流连忘返。修觉山不仅风景绝美，而且古迹昭彰，方圆不足一里却耸立着四庙一亭：半山腰有白观音庙，山顶是修觉寺，修觉寺右侧不远有宝华寺，修觉寺左后山有玉皇观，以及绝壁之巅的纪胜亭。
修觉寺建于半山腰。唐太宗贞观年间，高僧神秀云游到此结庐，创建该寺。修觉寺有殿宇五重，依山取势，排列在山巅。大殿内供奉高达五尺、造型优美的铜铸观音，两侧有罗汉数龛，正殿供高达丈余的铁铸南岳大帝。
寺前有两株参天古柏分列左右，树后各有古井一口，左右二井相通，春夏汲东井，秋冬汲西井，井水清凉甘洌，反之则浑浊苦涩，故号“灵泉”。
其时正当暮春，张跃廷舀了一瓢东井的水给玛儿，玛儿喝了一大口，沁人心脾，她高兴得直喊道：“下一次我还要来，你舀西井的水给我喝。”
古井之后，有两座高达七八米的唐时密檐式白色砖塔，分列寺前。再配上寺前石阶，景观奇异。张跃廷津津乐道，对这里的景观如数家珍，他告诉玛儿，白塔就是龙角，那古井、石阶、柏树就是龙眼、龙鼻和龙须了。
玛儿听得出神，深深爱上了新津城的山山水水。
玛儿与张跃廷心心相惜，临走之时，竟然怅怅若失，心口感到堵得慌。
侯大娘将杨虎臣叫到跟前，把玛儿说得就像仙女一样。杨虎臣听见侯大娘召唤，一溜烟就跑到她的跟前，眼睛傻傻望着这位比他还小两岁的“干娘”。侯大娘说了半天，杨虎臣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最后问道：“玛儿是谁啊？”
侯大娘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张跃廷仰卧在船上，望着天上忽闪忽闪的星星，一会儿就变成了玛儿明亮的眼睛，夜空中出现了苹果般的笑靥。简三娘两姊妹走后，他向侯大娘提起了这件事，侯大娘当场就给拒绝了。侯大娘清楚，张跃廷也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但她更愿意撮合杨虎臣，因为除了她心中深深埋下的对杨虎臣复杂的感情之外，还深知杨虎臣是侯宝斋的左膀右臂，以后很有可能是侯爷的接班人。她希望有一个俊俏能干的姑娘，帮助杨虎臣改一改身上的野性。今天看来，玛儿是上好的人选。
侯安廷都好几岁了，侯大娘想不到杨虎臣对自己还是念念不忘。几年来，杨虎臣大多数时候都在码头上，常常有意无意回避侯大娘，甚至连干爹也生疏了不少。侯大娘知道，杨虎臣心气高傲，一般人家的姑娘他是瞧不起的。侯大娘第一眼看见玛儿的时候，就让她的心活泛了起来，她觉得玛儿和杨虎臣是天生的一对。
简三娘为了给妹妹找一个如意郎君，是下了大功夫的。简三娘跑滩多年，不愿意自己的妹妹再过这一种生活，希望找一个坚强可靠的男人，支撑起妹妹的下半生。对于杨虎臣，她不仅听侯大娘介绍过，也暗自留心悄悄观察过，这个小伙子有血性、有人缘，举手投足之间还有几分侯大爷的影子。加上侯大娘在旁边大敲边鼓，她的心中也就算认定了。
玛儿一点也不像姐姐的性格，她羞羞答答地对姐姐说起过张跃廷。简三娘完全是江湖豪杰的风范，对文质彬彬的张跃廷不感兴趣，而且通过与杨虎臣的全面比较，她认为张跃廷差多了。玛儿从小到大，把姐姐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既然是姐姐这样说，那就一定是对的。
简三娘与侯大娘在书信中你来我往，这件事就算是定了。
“虎儿要成亲了。”码头上最高兴的人是侯大爷。他为虎儿的亲事不惜血本，光是聘礼就让人啧舌，足足用一百两黄金打制了一朵巨大的索玛花，镶满珍珠、钻石，派人敲锣打鼓送到简三娘家中。这个礼物把整个雷波县都震动了。侯爷还为杨虎臣在县城买了一处宅子，装饰一新。
玛儿风风光光地嫁到了新津城，当天，贺喜的、看热闹的人水泄不通，把街道都拦断了，贺礼更是堆成了一座山。杨虎臣却在新婚之夜喝得一塌糊涂，连新娘子的盖头都没有揭，就倒在床上睡了一夜。
张跃廷自从知道玛儿嫁给杨虎臣的消息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每日里恍恍惚惚的，干什么事情都没有劲。在喜酒席上，张跃廷本该作为司仪，可是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一个人躲在没人看见的角落，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面灌酒。他感到脑袋越来越大，开头还听得见一阵阵嘈杂的喧闹声，后来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了。
张跃廷喝得整个酒宴上都没有人了，东倒西歪往外走。有小兄弟来搀扶他，被他一顿乱骂给赶走了。
他像傻子一样，一个人醉倒在漆黑的街头。他哇哇大吐，直到吐出来的全部是黄水，还有一股刺鼻的酒味。他心口堵得慌，在污秽的地面上滚来滚去，然后又冷得打哆嗦，像狗一样蜷缩在青石板地面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不知道过了好久，张跃廷被夜风吹醒，耳边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阿门，来吧，主会宽恕你的！”
透过黯淡的星光，张跃廷认出是福音堂的洋和尚，平日里他们很少走出教堂，一到晚上就不出门了，没想到在这个漆黑的街头碰见了他。
洋和尚是法国的天主教士杜拉尔，在这里传教多年。新津人对杜拉尔是有几分感情的，不少人吃过他的洋药，特别灵。他拿一些红红绿绿的小药片让人兑水吃，吃完病就好了，味道还是甜丝丝的。如果谁得了大病，他就用刀把你的血管割开，像放水一样把血放出来，病也就好了。
杜拉尔和他的教民被人们称为洋和尚，因为他们定期要举行一些奇奇怪怪的仪式，冲着绑在十字架上的人磕头、念经，吃一种薄薄的饼，填不饱肚子，含在嘴里就化了。
张跃廷也吃了一些红红绿绿的小药片，在教堂里睡了一夜。
五
福音堂坐落城西，白色的墙面、彩色的玻璃窗户、尖尖的房顶，整个建筑越往上越细越尖，奇形怪状的装饰也越来越多。阳光透过玻璃窗，把教堂内部照射得色彩斑斓。
里面的人说，教堂不仅是地上的宫殿，更是天堂的神宫，在这里更接近上帝。美丽的玻璃窗画和壁画是人们最喜欢看的，画里的上帝、圣母非常逼真传神，也成为不识字的信徒们的圣经。人们走近教堂会产生对天国神幻的崇敬，也会有一种来自异国他乡的美感。
张跃廷也是平生头一次走进教堂，头一次听到天主教徒们念经。他们每一天早中晚都要念，做礼拜的时候在地上跪着念，有时候吃饭、走路也在念，念些什么“吾主耶稣，我今跪在东，圣心向前，感谢尔诸大恩德，爱慕尔无穷美色，可爱之大父，福求尔可爱之大父……”张跃廷听不懂，也不想去听懂。
尽管教民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举动，但是他们从来不招谁惹谁，还向贫困的人家施药、一天供三顿饭，大家对教民是有几分好感的。可是人们对杜拉尔并不十分的热情，说他的脸上身上全部是黄黄的毛，像猴子一样，身上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特别是他的中国话说得不好，与大家交流起来很困难，有时候一句话要说很多遍，连比带划，才能够勉强听懂。
早在同治三年（1864年），天主教传入新津。三十多年来，传教士和教民一直与当地人和睦相处。
外县的人觉得很奇怪，这种和谐的关系是其他地方不具备的。侯宝斋告诉大家，这种关系源自于新津人的性格，是由江河纵横的地理环境决定的。码头，自然有一种吞吐大荒、包容天地的秉性，新津城本身就是一个大码头，所以新津人自古就形成了开放包容的性格。
直到1900年，义和团运动兴起，这种和谐的关系被彻底打破了。最初，义和团在北方的省份活动，人们听说义和团四处烧教堂、杀教士，抵制所有外国事物。真正令人神往的是，义和团的师兄们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只需要烧一张符，就可以刀枪不入了。
义和团闹得惊天动地的时候，八国联军攻入了北京，清政府又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新津人明白，我们的银子又有许多要进入外国人的腰包了。于是，人们开始仇视外国人，称外国人为“大毛子”，信奉洋教的中国人被称为“二毛子”，通洋学、懂洋语、以至用洋货的人被称作“三毛子”、“四毛子”、“五毛子”……直到后来，四川的义和团也掀起打教堂、杀教士、仇洋货的风潮。新津人恍然大悟，原来洋和尚来中国是图谋不轨的。
茶坊酒肆里面到处都在议论，把他们说成是一群妖怪投胎转世。
“洋和尚来中国好多年了，以前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到处勘测、画地图，把祖先的风水全部破坏了。”
“你想一想，义和团的师兄们在北京，把女人月经的血水泼到洋鬼子的大炮上，大炮还是照样会响，我们怎么打得赢嘛。”
“洋鬼子既不要脸又不要命，我听说他们把中国的婴儿杀来吃了，还割下活人的器官做药引子，洋大夫挖小孩的眼睛做迷魂药、神父用特制的器具吸取男童的阳精。”
“怪球不得，洋鬼子全部身强力壮，他们造的东西会这么厉害。”
……
洋鬼子这么可恶可恨，大家就更加义愤填膺，心中怒火燃烧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