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谟伦觉得今天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接他上班的马车缓缓停下,他拉开车厢的窗帘朝外面看了一眼,不禁有些奇怪,因为这并不是汇丰银行的大门口,而是大楼的转角处。
就在他准备开口询问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车厢门外便传来了车夫急促的声音:“嘉谟伦先生,您快下来看看吧……前面全都是人,咱的车过不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嘉谟伦站起身优雅地推开车门,从容跨出车厢。
“您看。”车夫朝前方指了指。
嘉谟伦顺着车夫手指的方向望去,顿时便怔在那里:一条长长的人流从汇丰的大门里蜿蜒而出,穿过门前的台阶,跨过马路,然后围着整栋楼,一直延伸下去,如同一条长龙,把整座银行团团缠绕起来。
嘉谟伦望着这足足有三四百人的队伍,心里骤然一惊,“挤兑”两个字从他的脑海一闪而过。但他随即又放下心来:一是汇丰有足够的现银;二是这个时候没有比把钱放在外国银行更安全的地方;三是人群的数量虽然庞大,但秩序井然,完全不像挤兑者那样疯狂。
队伍之中的两个人正在小声嘀咕,其中一个中年男子,一边摆弄着手里的一枚银元,一边眉开眼笑地说:“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白给咱1块钱,还告诉咱们去哪能开户。”
另一个年岁稍大一点的说:“可不是。这1块钱洋钱可差不多抵得上咱的1两银子,我这一个月的薪水才3两4钱银子,你说这等好事落在你我身上,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要不怎么说,咱还得感谢盛观察。”又有一个人过来答话。
“是啊,是啊。”三个人纷纷点头。
就在这时,嘉谟伦已经回过了神,快步走到这几个人的身边,友好地大声问道:“伙计们,你们在干吗?”
“先生,我是来开户的。”中年男子举起了手里的银元晃了晃。
嘉谟伦停下脚步,和蔼地问青年男子身边的几个人:“你们也是来开户的吗?”
“是的。”旁边的几个人也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里的银元。
1元面值的银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晶亮的光晕,嘉谟伦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只觉得那一枚枚银元反射出的光芒极为刺眼,他又看了一眼这条长长的队伍,暗叫了一声“不好”,就马上朝大门的方向跑去。
汇丰银行的营业大厅里已经人满为患,柜台里的工作人员收款、发给储户存折,每个人都像一部机器一样忙个不停。原先负责存款的柜台早已不够,银行主管不得不临时增设了几个,但这对于如同潮水般的人流而言,根本就没有起到丝毫的缓解作用。
“从现在开始,除存款之外,暂停办理其他业务。哈利森,你把一楼的顾客带一部分去二楼。”银行主管满头大汗,对着一个正在收款的工作人员喊道。
“好的,我这就去。”收款员忙停下手里的工作,用流利的中文对柜台外等候存款的人们喊道,“请大家跟我去二楼,请保持好秩序,不要拥挤。”
拥挤的人流,顿时被分到了二楼一部分。但后面又有涌进的人群,柜台前方瞬间被再次堵满。
嘉谟伦从一进大厅开始,就被里面嗡嗡不绝于耳的声音搞得极其痛苦。大厅里的人虽多,但队伍还是保持不乱,人们的嘴里都在大声地赞美着汇丰,而这些赞美之音,汇集在一起,也足以形成一种可以让人心神不安的巨大声响。
“你看人家洋人想得就是周到——1元钱就给开户,真是太方便了。”一个中年汉子举着手里的1元银币,兴奋地说,“从今往后,咱也是有银行户口的人啦!”
“是啊,你瞧人家这生意做的,你要是拿着1块钱去钱庄开户,人家得说你捣乱,早就被骂出来了!”另一个人接道。
排在队伍后面的一个人喊了起来:“快点呀!老子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怎么到你们这存钱这么麻烦?”
“是啊,快点,快点!”
嘉谟伦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他快步推开营业室的大门。
“嘉谟伦先生,您可来了。”银行主管急忙走过来,“今天不知怎么了,一大早就来了这么储户。”
“都是来办理1元存款的吧?”嘉谟伦面无表情地问。
“是的。为了能将这项业务顺利地进行,我已经暂停了其他业务的办理,并且加派了人手,可是您看……”银行主管朝柜台外面偏了一下头,“该做的都做了,丝毫也没有缓解。”
“为什么要停掉其他的业务?蠢货!”嘉谟伦暴跳如雷地喊了一声。
银行主管被嘉谟伦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些人是来故意捣乱的!”嘉谟伦狠狠地盯着对方,“你见过上百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每人手里拿着1元钱去存款吗?”
“可是……先生,并没有法律规定不可以这样做呀!”银行主管涨红着脸,辩驳道,“更何况‘1元开户’是您亲自提出来的。”
嘉谟伦大喊道:“你告诉我,只办理1元开户,我们的利润从哪来?如果他们今天开完户,明天一起来提款,后天接着拿这1元钱再来办理存款,这样周而复始下去,你说,我们正常的生意还怎么做?”
银行主管仿佛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嗫嚅道:“可是,我们也不能把人家撵出去呀。”
“你现在就去拟一份公告:从今天中午12点开始,汇丰银行将取消1元开户的服务项目。”嘉谟伦稍稍平静了一下,“然后把它贴在大门、营业室包括柜台上,要让所有来汇丰的人都能看到。”
“我不得不提醒您,如果这样做的话,汇丰的信誉一定会大打折扣。”
“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怎样写好那份公告。”嘉谟伦用手指着门,大声吼道,“Get out!”
轮船招商总局。
“芝楣,”徐润面无血色地望着严潆,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我的宝源祥已经倒闭,手里的地皮、房产均无人问津,以致变现无门……挪用的局款……已无力归还了。”
“啊?”严潆惊诧地望着徐润,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这……这可怎么办?后日便要照章将商局账目登报公示,这骤然多出16万两的亏空……何以面对众多股商?”
“16万?”徐润懵然地望着严潆,“我明明挪用了20几万,这怎么……”
“是陶斋跟我筹集了一些银两,替你填补了一些。”徐润只说了一半,便被严潆打断。
“这么说,陶斋也知道了我的事?”徐润觉得有些意外。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严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这如何使得?”徐润不免有些赧然。
“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严潆故意埋怨道,“你不听劝,我们也只有在暗中尽上一份做朋友的心力。”
“芝楣,好兄弟,是我对不住你……”
“你不是对不住我,而是对不住你自己。”严潆有点不太忍心再去奚落徐润,叹了一口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是想想法子怎么填补你捅出的窟窿吧。”
徐润对此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他黯然道:“能想的法子我都想过了。”
“那有没有想出来啊?”
徐润摇摇头:“市面猝然崩塌,众亲友皆岌岌可危,自身难保,我是连1文钱也借不到了。”
严潆听完之后,本就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再次沉了下去。二人又呆坐了半晌,严潆蓦然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徐润忙问:“芝楣,你要去哪儿?”
“我这就去给景星发电报,现在恐怕只有他能救你了。”
徐润起身一把抓住严潆:“算了芝楣,我贪心不足,自作自受,谁也救不了我。”
“雨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严潆望着徐润,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
“诚意正心,格物致知……”徐润放开严潆,自嘲道,“整天将‘格物’挂在嘴边,自以为深解其意,岂不知直到家业荡然,方晓得什么才是格物致知。”
严潆长叹了一声,不忍心再去看他。
“格物之物,非是天下事物之物,此‘物’字乃指人心之中利己之私欲而言,非是外物啊!”徐润凄然一笑,“心有利己之私欲,则其知见便不正,而是是非非均失其当。格除利己之私欲,诚意正心方能复得呀。”
徐润说到此处,便毅然决然地迈步朝门外走去。
“雨之,你要去哪儿?”严潆怔了一下,忙跟在徐润身后追了出去。
徐润一言不发,只是快步而行。
严潆紧赶了几步,一把抓住徐润的胳膊:“你想到官府自首?”
徐润没有回答,而是说:“芝楣,你只需记住,此事你并不知情,皆是我一人所为。”
“雨之,你不能去。”严潆的另一只手也抓住徐润的胳膊,“这件事要是让官府知道,轻则革职查办,重则……重则……就不好说了。”
徐润急急道:“我假公营私,遂致亏欠局款,实属罪有应得……芝楣,快放手!”
“雨之,你听我说,我们再想想法子!”严潆还是固执地不放手,他现在的心绪已经完全混乱,“我看,你干脆还是找个地方躲躲……”
“芝楣,你这是怎么了?”徐润此时竟异常的冷静,他用力掰开严潆的手,“我不能一错再错。”
严潆望着徐润,眼里禁不住泛起了一层雾气。
“芝楣,你赶快去把账目如实理好,万万不可做假,更不可误了公示之事,以致引起众股商的猜疑。”徐润说到这,轻轻拍了拍严潆的肩膀,“我走了。”
严潆呆呆地望着徐润的背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眼中的泪水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