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墉朝古应春偏了一下头:“应春,你眼睛好使,替我看看。”
“好。”古应春从王掌柜手里接过信,拆开后匆匆地看了几眼,不由显出一副十分为难,不知从何开口的样子望着胡光墉。
“怎么了?快说呀!”
“老王,还是你跟雪公说吧。”古应春又把拆开的信塞给了王掌柜。
王掌柜在信笺上扫了几眼,脸色也瞬间大变,拈着信笺的手也禁不住抖了起来。
“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都跟死了娘似的!说呀!”胡光墉一着急,骨碌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东家,您快躺下。”王掌柜急忙扶住胡光墉,“我说了,您可千万别着急。”
胡光墉不耐烦地说:“最坏也不过就是京城的阜康黄铺子了,这又有什么?”
王掌柜身体微微一震,先是看了一眼古应春,古应春点点头,他才说:“东家,让您说着了。不但是阜康,就连北京城的‘四大恒’钱庄——恒兴、恒和、恒利、恒源,也都相继关门了。”
听了王掌柜的话,胡光墉不禁怔在了那里。过了半晌,才深深地出一口气,黯然道:“中国的钱业,就此伤筋动骨了。”言毕,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掌柜急忙把信放在桌上,一边拍着胡光墉的后背,一边冲着门外喊:“小红,快来服侍你家老爷把药喝了。”
刚才送药的那个侍女,急急忙忙走进屋,把桌上的药碗端给胡光墉。
胡光墉又咳了几声,随即端起碗,正待服药之时,只见老管家又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躬身禀报:“老爷,盛大人求见。”
“盛宣怀?”胡光墉一皱眉,随手把药碗重又放在了托盘上。
古应春也觉得奇怪,不禁疑惑地望着胡光墉:“他来做什么?”
胡光墉说:“这个时候来,只有一个原因——讨债。”
“讨债?”古应春脸上的疑惑之色更甚。
胡光墉说:“盛宣怀在湖北开矿失利,曾差人将余下的北洋官款全都存入了阜康的汉口分号。他必定是知道了咱们的窘况,前来索要官款的。”
“老爷,那我就找个借口,把他回了吧。”老管家颇为识趣地说。
“不必了。”胡光墉摆了摆手,“请他到客厅相候。”
“雪公……”
“东家……”
古应春和王掌柜不约而同想出言劝阻。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胡光墉不以为然地站起身,对王掌柜说,“老王,你去凑凑,看看咱还有多少现银,一会儿给我送过去。”
“是。”
戴恒穿着一席青色薄棉夹袍,怡然自得地坐在火盆旁,惬意地闭目养神。
“老太史,总算让我逮着搞垮郑观应的机会了。”龚寿图兴致勃勃地从外面推门进来。
“说说。”戴恒依然微闭着双眼。
“他把股商暂存在局中的14万两股票,抵了7万的现银,用来付织布机的尾款了。”龚寿图坐在戴恒身旁的座位上说,“还有,纯泰钱庄破产,织布局存在那的银钱大部皆已损失殆尽。”
“你是说,14万的股票,他只抵回了半数?”戴恒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他似乎对头一条消息更感兴趣。
龚寿图取过铁钎,拨了拨盆里的炭:“股票即是现银,存在局中等同局款。他作半价抵用,那剩下的一半谁来补齐?他这么胡来,与亏挪公款又有何分别?织布局尚未开机织布,便已凭空亏折7万两,郑观应这个总办能没有责任?”
戴恒缓缓睁开双眼说:“《周易》有云:‘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股商不来赎取股票,股票自己躺在那安安稳稳地睡大觉,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但要是想打它们的主意,让本该不动的玩意儿动起来,便犯了大忌。”
龚寿图也咧嘴笑道:“更何况,如今的钱庄、银号纷纷倒闭,我估摸着,他抵出去的那些股票,现在就是想原价赎回都无处可寻喽!”
戴恒坐直了身子,缓缓吐出一句:“嗯,是到出手的时候了。”
龚寿图一见戴恒这么说,便也来了精神:“老太史,咱们从哪入手?”
戴恒淡淡地说:“将此事禀明南、北洋大臣,我们要好好查一查织布局的账。”
“杏荪,你来得真不是时候。”胡光墉一见盛宣怀的面,就露出一副赧然之态,“老夫惭愧,惭愧啊!”
盛宣怀刚要开口说话,正好王掌柜手里抱着一个小木箱走了进来,伏在胡光墉的耳旁嘀咕了几句,胡光墉点点头,王掌柜把箱子放在桌上就退了下去。
胡光墉看着盛宣怀:“杏荪,你存在阜康的官款总计制钱14万串,今日本该让你悉数提走。可是眼下出了这档子事……”
盛宣怀本想打断他,却还是忍着没吭声。
胡光墉打开木箱,把它推到盛宣怀面前:“这是我手里仅存的现银——500元,你先拿回去。老夫这两日就回杭州,待处理完总号的事务,一定差人把剩下的钱亲自送还北洋,你看怎么样?”
盛宣怀往小木箱里望了一眼,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枚枚面值1元的崭新银洋。
盛宣怀一声不响地把小木箱重又推了回去。
“怎么?老夫连这点颜面都没有了?”胡光墉的脸色倏然一变。
盛宣怀说:“雪公,您误会了。我不是来取钱的。”
“不是来取钱的?”胡光墉不禁呆住了,“那你……”
“雪公正逢危难之际,我这个时候要是还取钱,与落井下石有何分别?”盛宣怀诚恳地望着胡光墉,“电报局能够承办南洋境内的电报,宣怀还要多谢雪公帮忙呢。”
“惭愧。”胡光墉摆了摆手,“你就不怕……我真的垮了?”
盛宣怀说:“您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痛定思痛,往后该怎么走,您的心里应该比谁都明白。”
“我是泥菩萨过河。以后什么样,现在连想都不敢想。”胡光墉长叹一声,又把装钱的箱子推了回来,“这是官款,万一有什么闪失,你不好交差。”
盛宣怀不动声色地说:“宣怀就认一个死理,钱只有存在雪公这里——心才踏实。”
胡光墉的眼里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水雾,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盛宣怀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桌上说:“您看今天的报纸了吗——汇丰的‘1元开户’。”
胡光墉点点头:“是啊。我们几个刚才还在谈论这件事。”
盛宣怀咬了咬牙:“雪公,眼下胜负虽然一时还扳不回来,可咱们却能先废了他这个‘1元开户’的把戏。”
胡光墉眼睛一亮,马上精神了许多:“怎么废?快说说。”
盛宣怀不慌不忙地说:“阜康的上海分号总共有多少人?”
“人倒是不多,也就是三十几号吧。”胡光墉盘算了一下。
盛宣怀想了想说:“那不要紧,我可以叫上招商局和电报局的人,凑上500人应该不难。”
“500人?杏荪,你到底要做什么?”胡光墉疑惑地望着盛宣怀。
盛宣怀站起身,从装满银元的箱子里拿出一枚银元,在手里把玩了两下,随后又扔进了箱子里,掷地有声地说:“为雪公出一口胸中恶气!”
“如今想不走都不行了。”吴长庆背着双手,在营帐里焦急地踱着步子。
张謇放下手里的谕旨:“张佩纶弹劾您有思归、懈防之志,简直就是无中生有。我看,这必定又是李鸿章暗中指使。”
“李中堂来信说,孤军远戍,易滋生流言蜚语,让我早日回国。”吴长庆停下脚步,自嘲道,“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还真是难为他们了。”
张謇说:“事已至此,若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诋毁您不思归国、别有图谋了。”
吴长庆长叹一声,随之对外面高喊了一声:“中军司马!”
“在!”中军司马从外面疾步而入,躬身施礼。
“传令下去:前营、中营、正营,整装待发,三日后撤回内渡,随我扼守金州;亲兵左营、后营、副营,由吴兆有统率,仍留驻朝鲜。”
“是。”中军司马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门前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门帘一挑,吴兆有和张光前两人走了进来。
“筱帅。”张光前抱拳施了一礼。
吴兆有是个急性子,进屋之后不容分说,扯开嗓门就开始嚷嚷:“这袁世凯简直是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今日觐见朝鲜国王,居然乘舆张盖,制五色马旆,招摇出入,他以为自己是谁呀?”
“营务处的牌子也让他给换了,弄了个什么‘钦差北洋大臣会办——总理营务处’。”张光前也颇为不满地说,“这就是拿着北洋往自己的脸上贴金,用钦差大臣来充斥门面。”
吴长庆的脸色显得十分难看,沉着脸半晌不说一句话。
张謇的脸色也不好看,尽管袁世凯没有正式拜自己为师,但双方却一直有师徒之谊。平素的袁世凯给张謇的感觉是谦抑自下、颇知向学,为什么值此庆字营即将被拆分之时,却处处露才显能,做出贴近李鸿章之举呢?想到这里,不免又让他平添了深深的忧虑。
“慰亭这么做的确有失体统,我代他向二位将军赔罪。”张謇站起身,朝吴、张两人各自深施一礼。
吴兆有摆了摆手:“季直,我们并非针对你,你大可不必有负咎之感。”
“是啊,季直。”张光前也说,“我们是不耻他这忘恩负义之举。你说说,袁家与筱帅是三世交情,要不是筱帅重用,他能有今天?这时候不跟筱帅同甘共苦,反而向北洋投怀送抱,这还是人做的事吗?”
张謇望了一眼吴长庆,只见吴长庆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随后一言不发地走出帐外,仰头望天。
张謇忙走到二人近前,低声说:“二位都少说两句,现在最难受的,莫过于筱帅了。”
二人对视一眼,也不禁慨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