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李罡应望着池中的莲花,不禁感叹道,“这写得真是太好了。”
“想不到,国太公对中国的诗词文句也有研究?”马建忠微笑着说。
“说不上研究,只是由衷地喜爱。”李罡应淡然一笑,“尤其是濂溪先生的这一句:‘莲,花之君子者也。’”
马建忠说:“不知国太公是喜欢濂溪先生的文章,还是只对莲花情有独钟?”
李罡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黯然地说:“诗以咏志,花以怡人。即便这君子之花,却也只是花,而终非君子啊!”
“国太公是在感叹……君子难遇,君子难求?”马建忠望着李罡应。
“请。”李罡应端起茶杯,示意马建忠喝茶。
二人各自轻啜了一口杯中香茗,李罡应说:“我在想……当今的世道,君子是不是早已在历史的车轮之下灰飞烟灭了呢?或者说,君子不过是古时文人墨客的一种理想,而在现实根本就不存在。”
“您怎么会这么说呢?”
“如今是一个强权的时代。大国欺凌小邦,强国吞并弱国。我国也正值国乱民困的多事之秋,稍有不慎,就有亡国灭种之危。”李罡应放下茶杯,坦率地问,“贵国以推行君子之仁政而立于天下,可此次我国内乱,贵国竟然悄然派兵暗入我国,这是不是有违君子之道啊?”
“国太公误会了。”马建忠闻言,不动声色地说,“我大军深入贵国,一为保护您的安全;二为牵制日本。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朝鲜虽是小国,但人人皆能诚实守信。贵国既以上国自居,想必先生不致诓骗于我吧?”李罡应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建忠的双眼,似乎想洞悉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马建忠被对方的这双眼睛盯得心中一寒,但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又给李罡应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国太公大可放心。我已把两哨人马布防于王城四周。吴军门率大军两日内便可赶到,日本军队倘若再敢轻入王城,我便迎头给予痛击。”
李罡应依旧不动声色地盯着马建忠。
马建忠蓦然站起身,从腰间拔出一把亮锃锃的左轮手枪。在一旁侍立的李罡应长子上将军李载冕见此情景急忙对不远处的侍卫大喊道:“来人,护驾!”
众护卫一见马建忠手里拿着枪,不禁一边惊呼,一边纷纷围了过来。
李罡应面不改色地一摆手,众人都停下脚步,不再作声,但眼睛依然死死盯着马建忠。
“这把枪是建忠留学法国之时,我国驻法公使郭嵩焘大人送给我的。美国造,9毫米口径,无需手动转轮。转轮上可装五发子弹,并采用最先进的撞击式枪机。别人开一枪的时候,它可以开五枪,是一件非常完美的防身之物。”马建忠用双手托起枪身,恭敬地献到李罡应面前,“今日我把它转赠给国太公。马建忠若有半句诓骗国太公之言,就让我命丧此枪之下。”
李罡应接过手枪,在手里把玩了几下,然后冷冷地盯着马建忠,一动不动。四周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空气仿佛也在这一刹那凝固了。
“先生言重了。”李罡应打破了这让人几欲窒息的沉寂,他把枪递给李载冕,然后使了一个眼色,李载冕会意,朝众侍卫一挥手,自己也跟他们一起退了下去。
李罡应这时才换了一副笑脸,假惺惺地对马建忠说:“先生不要见怪,国内兵变刚刚平息,再加上日本公使意欲与我国决裂,本公才不得不草木皆兵,什么事都得提防三分。”
“这自在情理之中。您无须解释,更不需愧疚。”马建忠想了想,“国太公,建忠还有一事相求。”
李罡应微笑着说:“先生但讲无妨。”
马建忠说:“我想去一趟仁川,替国太公调和一下同日本的关系。兵者,再怎么说也是不祥之器,总以不起干戈为好。”
“先生能亲自调停自是最好。”李罡应心中一喜,“本公也不想与日本兵戎相见。”
李罡应说完之后,拍了两下手掌,两个侍女手中各托一个托盘走到桌旁。一个托盘之中装着一只荷囊,另一个摆着一把折扇。
“这是回赠给先生的。折扇,君子之物也;荷囊之荷,负荷之意也。望先生能不忘今日之言,不负本公之托。”李罡应亲手把盘中的物件一一递给马建忠,言毕之时,眼中竟有泪光闪现。
马建忠的心也不由一酸,在这一刻他真的忍不住要道出实情。可一瞬间,他又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只是紧紧咬着牙,用力点了点头。
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赫德与天祥洋行经理弗里曼清楚地表明了来意。
弗里曼说:“胡先生,在此之前,因为约翰逊的固执以至于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误会。现在好了,他已经不会再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所以我想,我们之间应该可以合作了。”
“您言重了。只要价钱上合适,胡某的大门,随时向诸位打开。”胡光墉微微一笑。
“价格方面请您放心,我们几家洋行已经商量好了。如果不能让您满意的话,也不会把赫德先生请来,当面做这个公证人。”弗里曼望了一眼赫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赫德先生的面子我自然会给。”胡光墉微笑着看了一眼赫德,“只是不知贵行商议好的价钱是多少?不妨说出来听听。”
“为了表明我们的诚意,每包四号辑里丝,我们出价375两……”弗里曼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胡光墉。
胡光墉也注视着弗里曼,须臾,他哈哈一笑,话语中却透着一股寒意:“这就是您所谓的诚意?”
说完之后,他又把目光转向赫德:“市面上四号辑里丝的售价是530两一包,而弗里曼先生却开出了375两的价格,赫德先生是明白人,我想请问,如果弗里曼先生是带着这样的诚意而来,那我请您还是不要做这个‘和事佬’了。”
“弗里曼先生……”赫德的脸色微微一变,也把目光转向弗里曼。
没等赫德说话,弗里曼连忙说:“请等一等,胡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
“噢?”胡光墉作了一个手势,“请接着说。”
“我们这次需要四号辑里丝2万包,普通辑里丝1万包,二号嘉兴丝3000包,请问胡先生……”弗里曼问。
胡光墉说:“这个请放心,胡某最不犯愁的就是货源。”
弗里曼继续说:“我们的意思是,以上的物品,平均一下,统统以375两结算。但在此基础之上……另外再支付给您100万两的补贴,您看怎么样?”
“您可真是精明。”胡光墉略作盘算,“这几样丝之间,最多的差价超不过10两,虽然有100万的补贴,无非是一包之上又多加了33两,如此一来,每包平均408两……我还是亏呀。”
“弗里曼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跟胡先生玩儿这种挤牙膏式的游戏。”赫德不满地望着弗里曼,“来之前你跟我说的津贴数目是200万,怎么现在变成100万了呢?”
弗里曼的脸色一变,随之自我解嘲地说:“对不起二位,是我不够诚实。的确就像赫德先生说的——是200万。”
胡光墉想了想,摇摇头说:“很遗憾,弗里曼先生……”
弗里曼脸色又是一变,不由望向了赫德。赫德皱着眉,对胡光墉道:“弗里曼先生的确是有诚意的。只是,我不知道您的期望值是多少。您也不妨开门见山,如果双方的差距实在太大,您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
“赫德先生要是这么说,我可是惶恐得很。”胡光墉显得很无奈,“您来中国这么久,对中国商人自然不陌生。我们就认一个死理儿——你对我仁义,我对你就仁义。”
“我知道。”赫德耸耸肩。
“我不是不给赫德先生面子。而是要让您知道,中国人赚点钱,实在不容易。”胡光墉顿了顿,“我们费了这么大周折,弗里曼先生的出价和市价还是差着老大一截,您说,我能答应吗?要是按照这个价钱出手,我姓胡的就得被上海丝商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胡先生到底要多少钱才肯卖?”赫德与弗里曼对视了一眼。
“有几家日本商社找过我。”胡光墉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望着二人,“二位猜猜,他们出到了多少钱?”
弗里曼心中一急,忙问道:“他们出多少?”
胡光墉伸出五个指头:“六万包四号辑里丝,每包出价500两。”
古应春这时也在一旁极为配合地插道:“我们也是没想到,这日本商社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可一旦动了真格,居然还真不含糊。”
“这可是总数3000万两的交易呀!胡先生不会是……无中生有吧?”弗里曼对事情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胡光墉轻描淡写地说:“赫德先生在这,过一段时间,等这批货出关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听胡光墉说完,整个屋子里顿时陷入沉寂之中。只有墙上一只西式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又过了一会儿,发出了“咣、咣”的整点报时声。
胡光墉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略带歉意地对赫德说:“对不起,赫德先生,今天让您白来一趟。当然了,如果弗里曼先生能跟日本商社出的价钱一样,或者一包差个2两、3两的,那没说的,我就先就着您来。可如今,你们两家相差实在太多,对于商人来说,追求重利是天经地义,相信赫德先生也不会怪我吧?”
赫德站起身,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怒哀乐。他对弗里曼说:“胡先生既然已经这么说了,您就再回去和其他洋行商量一下,争取尽快给胡先生一个答复。”
“那好吧。”弗里曼不情愿地站起身,脸色看上去极为难看,“我会很快再同您联系的。”
胡光墉也站起身,嘴角上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打手势道:“二位……请慢走。”
朝鲜。仁川港。
日本兵舰“金刚号”上,驻朝公使花房义质正在会晤马建忠。
马建忠故意有些抱怨地说:“花房先生怎么临走也不告诉我一声?是在王城住得不习惯吗?”
花房义质摇摇头:“是朝鲜国王不以我国之事为重。所以,花房才愤然离开,以示强烈不满。”
“这话怎么说?”马建忠面色凝重地向前探了探身体。
花房义质说:“我已向朝鲜国王开列七项条款,并请其派员相议,且于三日之内回复。国王派洪纯穆为全权议事大官,与我接洽此事。谁知第二天便接到此人来函,说国王派他勘察山陵地貌,说要三四天后方能回京。还说,山陵之事为重,我提交的合约,需他回来之后再行商议。真是岂有此理?山陵的事重要,难道我国的事就不重要吗?那可是有关二十几条人命和我国天皇陛下的尊严!”
“花房先生请息怒。”马建忠想了想说,“据我所知,朝鲜经此次变故之后,政权实际掌握在李罡应之手。国王虽有意与您商议合约,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国王一日不能自主,贵国即一日不可与之议事。这一切皆因:主政者非执政之人。”
花房义质皱了皱眉,直率地问:“马先生,请原谅我的坦率,您今天来我这里……是抱着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您大可放心。我今天来,绝非是为朝鲜居间调停。”马建忠淡然一笑,“我不过是想把这几日在王城中的所见所闻告诉您,让您明了朝鲜当前的局势,以免错认题目。”
花房义质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问:“既然李罡应已经执政,我就再入王城找他商议,您觉得怎么样?”
“李罡应,乱党也!”马建忠向前倾了一下身体,目光炯炯地盯着花房义质,“我国此次兵临朝鲜,惟在惩办乱党。花房先生若亟与乱党定议,恐怕日后自此多事矣!”
花房义质避开马建忠的目光,低头沉思起来。
马建忠又换了一副和缓的口气说:“即便您今日同李罡应达成协议,他日国王复能自主,其所议者依旧还是空谈。我国大军已发,不克平乱党誓不回国,李罡应及其余党已岌岌可危,国王归政指日可待。所以,花房先生,无论是从您自身,还是从贵国的利益出发,我的这番话,您都应该仔细想一想。”
花房义质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马先生,谢谢您。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恕不奉陪了。”
“您是要率兵重入王城吧?”马建忠淡然一笑。
花房义质一怔,他不知道马建忠怎么会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但既已被点破,花房义质便说:“既然您说李罡应是乱党,我就更应该在这个时候,帮助朝鲜国王清除乱党,以便重启和谈。”
马建忠微微一笑:“朝鲜是我国属邦,剿平乱党,本是我分内之事,不敢有劳大驾。”
花房义质的嘴角扬了扬:“话虽是这么说,可马先生这次带的兵恐怕不够用吧?”
马建忠说:“我数万将士早已兵临城下,此刻的王城,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花房义质一愣:“这……这怎么可能?”
马建忠豁然一笑:“您大可放心,我们会替您保护居住在王城中的日本侨民。”
花房义质原地待了一会儿,他现在极为后悔,原本他打算以断交为要挟施压于朝鲜,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中国军队的速度竟会如此之快。可他又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是不是对方使用的一个缓兵之计呢……
他刚想到这,就听马建忠说:“花房先生,您要真想回去,我就请您到我军中一观。如何?”
“这……”花房义质虽然十分不情愿,但他还是想证实一下马建忠刚才所说是真是假。想到这,他彬彬有礼地躬身道,“既然这样,那花房就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马建忠作势道,“请。”
花房义质见对方如此胸有成竹,一瞬间,反而变了卦,他嘿嘿一笑:“多谢先生的好意。不过,今日天色已晚,花房就不打扰了。来日方长,改天我自会到贵国军营中和您一叙。”
“好。一言为定。”马建忠见花房临时变卦,表面上没流露出半点的不快,而是不失礼节地抱拳说,“花房先生,我们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好的。花房期待和您的下一次会面。”
送走了赫德和弗里曼,胡光墉和古应春重又回到客厅。
“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洋人也有求到咱的时候?”古应春哈哈笑着说。
胡光墉也笑了笑,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对了,这几天,你打听一下,约翰逊到底怎么了?”
古应春点点头:“我看这帮洋鬼子是起内讧了。没准约翰逊就是让这些鬼佬给办了。”
胡光墉得意洋洋地端起茶,轻啜了一口。
“雪公,我看洋人出的价钱还算公道。咱囤的这些丝,该出手就出手吧。”古应春权衡了一下利弊,小心翼翼地劝道,“这次又得罪了赫德。我担心夜长梦多,再生出什么变故。”
“不急,不急,事缓则圆。”胡光墉胸中成竹地说,“再等几天,他们还会再加价。”
“您这么有把握?”
“不是有把握。”胡光墉放下茶杯,缓缓说,“而是胜算大一些。”
古应春还是颇为踌躇:“可日本商社要买丝的事,纯粹是我们凭空胡编乱造的。过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知道。”
“知道了也没辙!”胡光墉不以为然地点着了水烟,吸了一口,“只要丝在咱手里攥着,他就是折腾到天上也无济于事。”
“雪公,我问句不该问的话。”古应春停顿了一下,“您打算从洋人身上赚多少钱才肯松手?”
胡光墉想了想,缓缓伸出一个手指。
古应春张大了嘴:“1000万两?”
胡光墉点点头,古应春迟疑了半晌,拿起桌上的盖碗说:“难呐!雪公……咱们囤的丝数量毕竟有限。我打个比方,您手上有10只茶碗,每只卖1文钱,可一共卖得10文。我手里也有一只同样的茶碗,却想卖到10文钱。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原本只值1文钱的茶碗,标价10文出售,您想想,我能卖得出去吗?”
胡光墉想想说:“你的意思我懂。但你听没听说过……水涨船高。他们自是可以把高出的成本,转嫁到本国的买家身上。”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这么做实在太冒险。”古应春依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只要您现在一松手,咱新趟的这条路就通了。难道,您还真要跟洋人拼个你死我活呀?”
“应春呐,”胡光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有些路是不能走的,一旦走错了,就永远别想回头。”
古应春心里一震,他已经听懂了胡光墉的言外之意:“雪公,您千万别胡思乱想,一切都来得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胡光墉叹了一口气,“老天爷其实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做的那些事,他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