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应春忙说:“您赈灾济药,也做了不少善事啊。老天爷一定会原谅您的。”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之报,不能相抵。”胡光墉摇摇头,“行善的福报我已经得了,要是还想逃脱恶报,就太贪心了。”
古应春有些激动,他猛地向前探了探身子:“雪公,您听我说……只要咱把这丝卖了,我就立即安排您去英国,或者去日本。您在那边暂且住上一段时间,待时机成熟,我再把太夫人和几位夫人接过去……”
“应春呐,我还能再活几年?与其憋憋屈屈地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让人有念想的事。这回总算逮着个机会,来办这帮洋鬼子。要真是办不了他们,也足以警醒后人,以我为鉴。”胡光墉望着古应春淡然一笑,“以后,要是有人提起这档子事,或许还能记住有个胡雪岩……这就值了!”
古应春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嗫嚅着说:“雪公……您这是何苦?”
当马建忠回到汉城之时,丁汝昌早已率水师百人进驻到王城之中。
两人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谈到了双方各自的情形。
丁汝昌说:“吴军门所率大军已驻扎在距此七里外的屯子山。只要一声令下,我们里应外合,不消半个时辰便可攻占王城。”
马建忠摆摆手:“攻城为下下之选。我与吴军门已议定诱捕大院君之策,依此行之,便可不战而胜。”
丁汝昌眼睛一亮:“那可太好了。不动枪炮就能将匪患化解于无形,我是求之不得呀!”
马建忠正容道:“此事甚为机密。你我还要面见筱帅,再行筹划一番,以确保万无一失。”
“我们现在就走?”
“走。”
二人还未走出门,就见一个亲兵匆匆进来禀报:“马观察、丁军门,朝鲜国太公李罡应、上将军李载冕求见。”
“来得真快。”马建忠略作思忖,吩咐道:“请他们稍候片刻,我这就出门相迎。”
“是!”亲兵转身跑了出去。
“眉叔,我还是暂且回避一下为好。”丁汝昌迟疑着说。
马建忠摇摇头说:“李罡应生性多疑。于他而言,你率兵入城的消息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他此行就是专为探听虚实而来,你若再避而不见,他必起疑心。如此,则有碍大计。我们堂而皇之,泰然处之,他反而心里踏实。”
“言之有理。”丁汝昌不再犹豫,做了一个手势,“走。”
上海。招商总局。
工部局董事顾林递给徐润一纸函件:“这是我们总办要我在《北华捷报》上发的一篇报道。”
徐润接过,看完后不由惊讶道:“这也太快了吧!你们这就要把租界的新规划公示于众了?”
顾林点头道:“董事会要的是政绩,他们当然希望人人都能关注租界的新变化。”
徐润放下报纸,紧皱着双眉:“只要这个消息一登出来,投资租界地皮的人就会蜂拥而至。那我们岂非就要先机尽失了?”
顾林说:“现在就已经有不下十个人找到我。他们有的想高价购地,也有的想和我一起合作来赚这笔钱……”
徐润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
“不过,请你放心,雨之,在没有得到你的确切答复前,我是不会同别人合作的。”顾林耸了耸肩,从桌上收起那份新闻稿,“你一定要抓紧时间筹钱,这份稿件我还可以再推迟两三天交给报社。”
“我的朋友,真的非常感谢你对我信任。用不着三天,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一瞬间,徐润已经做出了最后决定,“这块地,我买定了。”
“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顾林笑着站起身,“你已经想到解决钱的办法了?”
“明日晌午之前,我就把钱交到工部局。”徐润也站起身。
“那好,我们明天见。”顾林一边往外走,一边风趣地说,“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徐润把顾林送出门外,转回身重又坐在座位上沉思起来。
就在此时,严潆推开门,面带喜色地走了进来:“雨之,好消息!”
“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徐润指了一下自己桌前的椅子,示意严潆坐下。
“你猜咱们这个月获利多少?”严潆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应该在二三万两吧?”
“你再猜!”
“难道是三四万?”徐润的脸色微微一变。
“整整六万!”严潆抬高了声音。
徐润错愕了一会儿:“怎么会如此之多?”
严潆说:“招商局冤案得雪,归并为官局之议更作罢论。股东们踏实了,原来的老客商们也纷纷从太古、怡和那边回来了。”
“的确是好消息。”
严潆情不自禁地继续说:“照这样下去,截至年底,商局获利应该不下三四十万。”
徐润也不住点头:“生意日旺,获利倍增,总算对投资商局的诸位股东们有个交待了。”
“那,我们去庆贺一下。”严潆意味深长地说,“听说奎元馆在宝带门开了间分号。”
“对了,芝楣,有件事正好要跟你说。”徐润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咱们就边吃边说。”严潆笑了笑,准备起身出去。
“芝楣,这是正事。”徐润起身忙把严潆又按到了座位上,“吃饭的时候咱不谈正事。”
严潆见徐润的表情颇有些怪异,不禁问道:“到底什么事?”
“账房现在有多少银钱可用?”徐润缓缓地问道。
严潆盘算了一下:“有16万上下的庄票,现银差不多能有1万……”
徐润略带嗫嚅地说:“我想暂借一用……”
严潆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雨之,你,你要这许多钱做什么?”
夜色已深,庆军的帅帐之中却灯火通明。
吴长庆、马建忠、丁汝昌三人正在商定如何实施诱捕李罡应的细节,张謇则在一旁用心倾听。
此时,帐外敲过四鼓,几个人再次把计划回顾了一遍,吴长庆对二人说:“我们再看看,每个步骤有无疏漏之处?”
二人细想了片刻,丁汝昌开口道:“按照这个部署,只要李罡应进了咱的大营,定叫他有来无回。”
马建忠也做了一个手势,斩钉截铁地说:“瓮中捉鳖,万无一失。”
吴长庆转身问张謇:“季直以为如何?”
张謇沉思半晌说:“我以为,有一处尚需斟酌。”
“噢?”吴长庆心里一震,看了一眼丁、马二人,复又对张謇说:“快讲!”
张謇说:“李罡应既然生性多疑,虽与丁军门和眉叔相谈甚洽,但我军既已兵临王城,筱帅若不亲入王宫拜会,唯恐其会暗生疑窦。果真如此,方才所议之计,岂不是落空了?”
马建忠与丁汝昌迅速对视一眼,凛然道:“季直所言虽也在理,但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帅。筱帅亲入王宫,一旦有闪失,那便如何是好?”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李罡应喜怒无常,暴戾成性,万一猝然发难……”丁汝昌深吸了一口气,摆手道,“这一点无须再议,万万不行!”
“筱帅待謇恩重如山,我又怎会不顾筱帅安危?”张謇望了一眼二人,又看了看吴长庆,挚恳地说,“只是为大事计,不得不如此。”
丁汝昌不容置疑地说:“吴军门入王宫拜会李罡应,定要有大队兵勇随行护卫。要不然,我们干脆率大军攻入城中,把他直接拿下算了,这样一了百了,省得在这里绞尽脑汁。”
马建忠提醒道:“不可。一旦如此,日本必定借机生事,我们便要大费周折了。”
丁汝昌眼睛一瞪:“咱还怕他不成?日本不起衅滋事还好,要是胆敢妄动,咱们就此调集刘盛休的十营大军入朝。省得老是叫嚣个不停!”
马建忠争辩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二位稍安勿躁。”吴长庆畅然一笑,“季直说得对,我要是不与李罡应见上一面,恐怕今日所议,便要前功尽弃。”
“筱帅……”马建忠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丁汝昌打断:“吴军门,我明日带一队亲兵营与你同去。”
“不,人一多,李罡应又会生疑。”吴长庆沉吟道。
“这……”丁汝昌与马建忠对视一眼,脸上都显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张謇看了看二人说:“二位尽请放心,明日我与慰亭只带三五名侍卫陪筱帅进宫。轻车简从,必不致令李罡应生疑。”
马建忠谨慎地说:“那你们就速去速回,只需尽到礼数便可。要是一个时辰之内你们还不出来,我便带兵杀入宫中。”
丁汝昌极为赞同:“对,就这么办!”
“好。既然如此……”吴长庆想了想,起身从怀中掏出号令全军的银箭令,郑重地对马建忠说,“马建忠听令!”
马建忠惊诧地望着吴长庆,似乎明白了吴长庆此举意味着什么。
“马建忠听令!”吴长庆再次肃然直视着马建忠。
马建忠忙回过神,躬身拜倒。
吴长庆随即又对帐外高喊道:“中军司马!”
“在!”中军司马闻声进帐。
“记!”吴长庆吩咐道。
“是。”中军司马走至桌前,铺开纸笔。
“倘若明日我遭遇不测,庆军全体将士便由马建忠统辖。今日本帅授此令箭,他日见令如见本帅,如有不遵将令者,军法从事。”吴长庆转向马建忠,“马建忠——接令。”
马建忠闻言,不禁心中一酸,一股热泪涌了上来:“职道遵令……”
“我要买下租界的一块地皮。”徐润咬着嘴唇,“你知道,我的钱全都投在了地产上,一时腾挪不开。”
“腾挪不开就不要买了。”
“可这是千载难逢的获利良机,我又怎能轻易错过?”
“雨之。”严潆苦口婆心地劝道,“局规明文禁止公款私借,我要把钱借了你,便是挪用公款。你炒地皮一旦亏了,就叫亏挪公款,那我们的过错可就大了。”
“芝楣,你多虑了。”徐润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这件事,只要你、我不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严潆虎着脸默不作声。
徐润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这是只赚不赔的买卖。我只需局款略作周转,待卖了地皮,自然就会归还。”
“芝楣,你就信我一回。”徐润见严潆一声不吭便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你我相识多年,你见我做生意何时赔过?”
严潆还是盯着桌上的一只茶杯,不为徐润的言语所动。
“再说了,区区十几万的银子,就算是亏了,我也赔得起。到时把我手里的地皮,随便卖上一处,就能把这个亏空填平了。”徐润还是锲而不舍地试图说服严潆。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严潆终于开口了,“新局规出自你与景星之手,而现在定规之人却要违规行事,这是什么?你在局中高居会办一职,却欲调用公款图谋私利,这又是什么?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与监守自盗有何分别!”
徐润被严潆说得脸色忽红忽白。
严潆站起身,苦口婆心地说:“你总管局务,调用银钱本无须跟我说明用途。但今天你既说了,我就不能眼瞅着你往火坑里跳。雨之,你要三思啊!”
徐润语气一硬:“芝楣,要是因为这件事真出了什么乱子,与你无关,全由我一人承担便是了。”
严潆瞪大了眼睛,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你以为我是怕承担责任吗?我是怕你一叶障目——断送了日后的大好前程!”
徐润不依不饶,毫不领情:“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这钱你借是不借?”
“雨之啊,我看你是着魔了!怎么我说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去?”
徐润涨红着脸,他凝视着严潆,过了一会儿,蓦然转过身,眼睛望向窗外,用一种沉痛的语调说:“芝楣,我再最后问你一次,这钱你借还是不借?”
“我若不借……你意欲怎样?”严潆的声音颤抖着。
“你若不借……”徐润低下头,“从今以后,我便没你这个朋友。”
严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诧地望着徐润,过了半晌,他从腰间掏出账房的钥匙,往桌上一扔:“账房的钥匙就在这。成佛还是成魔,全在你自己了。”
说完之后,严潆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徐润听到关门声后,又呆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转过身,目光盯着桌上的那串钥匙。在屋里又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之后,狠了狠心一把抓起钥匙揣在怀里。
同人酒楼的粤菜清而不淡,鲜香味美,可谓上海一绝。再加之东家本就是广州人,这里自然就成了粤商宴请好友亲朋的绝佳去处。
一间装饰得古香古色的包间中,杨桂轩正在宴请郑观应、李秋坪、韦文圃、郑廷江这几位替自己为太古总买办职务提供经济担保的同乡。
“愚兄第一天领薪水,就赶忙找到几位贤弟,略备了些薄酒,一来是为答谢各位仗义援手,为我作保;二来是离家这么多年了,与诸位兄弟叙一叙这同乡之谊。老话说得好,同乡帮同乡,不怕累断肠。”杨桂轩举起酒杯,“这第一杯酒,我先敬大家。”
“杨兄,你不是已经戒酒了吗?”韦文圃笑呵呵地问。
杨桂轩哈哈一笑:“今日开戒,来,干!”
“干!”众人纷纷饮下杯中酒。
杨桂轩再次斟满酒,举杯道:“这第二杯,还是两个字——多谢!常言道,患难见真情。我杨某人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朋友。来,再次感谢诸位兄弟……”
杨桂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秋坪打断了:“杨兄,要说谢,您不必谢我们。”
“秋坪兄弟,此话怎讲?”杨桂轩微微一怔,放下酒杯。
李秋坪哈哈一笑,半真半假地说:“要谢就谢陶斋一人吧。要不是他,我们还未必肯给你作保哩。”
杨桂轩憨然一笑:“陶斋的酒,我要单独敬。这杯酒还是要谢各位,来,干杯!”
一阵杯觥交错之声过后,杨桂轩又斟满了第三杯酒,正待他要举杯之时,郑观应却抢先说道:“杨兄,还是先吃点菜。咱不着急,慢慢喝。”
“这可不成。古人说: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过则不可不忘。”杨桂轩一晃脑袋,举起酒杯,“其他的兄弟们尽管先吃,这第三杯我敬你。”
“我们不差这一会儿。”韦文圃笑了笑,做了一个手势,“杨兄继续。”
杨桂轩正色道:“陶斋,我今天只想当着众位兄弟的面说一句话:大恩不言谢。你看我杨桂轩今后怎么对你就是了。”说罢,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
“杨兄,客套话我就不说了。今天在座诸位都是观应的同乡故旧,今后更应不分彼此,相互提携,多多走动。”说完之后,郑观应也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
“好……”众人纷纷叫好,不约而同地拿起筷子夹菜。众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会儿,便三句话不离本行,大谈起了生意经。
“丝、茶向来是出口大宗,可现在你看,胡雪岩和众丝商抬价待售,而洋商就是不肯买账,到头来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郑廷江咽下一口菜。
李秋坪接道:“今年的平水茶更不如去年的生丝,婺源所产的绿茶则大多亏折,红茶也是售卖平平。”
韦文圃也放下筷子:“我听说北号的糖货没有不亏本的,南北两市的钱业利息提不上去,也没什么起色,若是不逢倒账,也是仅能维持而已。唉,这年头真不知做什么生意才好。”
杨桂轩说:“依我看,钱业和洋布两项要是经营得法还是大有赚头。”
“杨兄此言差矣!”郑廷江夹了口菜边吃边说,“现在要说有大搞头的唯有两桩事。”
“哪两桩?”杨桂轩听对方这么一说,不由放下筷子,瞪大了眼睛。
“一是炒卖地皮;二是买卖股票。”郑廷江缓缓说道。
郑廷江的话音一落,屋内也随之静了下来。
“不错,这才几年呐,上海的地价至少翻了两番。”韦文圃点头道,“即便如此,买地之人还是不顾地价之贵,而必欲得之才甘心,由此可见,上海地皮业正是方兴未艾之时!”
李秋坪想了想:“地皮虽是如此,但所需的本钱也大,获利不见得比买卖股票高。徐雨之倒卖地皮多年,投了近200万两,获利绝超不过十分之二三。”
“要说投钱少,获利大,那还得数股票。”郑廷江放下筷子,“只要是有新公司招股,就有千百人争购,以得票为幸,这些人,都不去理会发行股票的公司最后是不是真能赚到钱。”
“股商不关心公司是不是赚钱,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杨桂轩一头雾水地望着郑廷江。
郑廷江哈哈一笑:“杨兄,不是我说你,你不要整天只顾着揽载,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要到股票交易公司去看看。那是多少一名不文之人一夜暴富的地界。”
“股票交易公司?”杨桂轩喃喃念道。
李秋坪也笑着说:“郑兄的意思是,新公司募股之时,每股大多只售百两。你花100两买来的股票,不必等到此公司年终所分的红利,就可直接到交易公司买卖。你那支股票当日的挂牌价要是150两,你卖掉一股的毛利就是50两,杨兄,您听明白了吧?”
“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一进一出之间,这钱便赚的——易如反掌!”郑廷江在一旁伸手比划了一下。
“还有这等事?”杨桂轩的眼睛一亮。
李秋坪说:“也难怪杨兄不知。一来您已久不从商,二来这交易公司又是近一两年才兴起来的事。”
“陶斋,真有这样的好事?”杨桂轩把头扭向郑观应。
郑观应说:“也不能说是好事。我以为,股票交易实为弊大于利。”
“这话又是怎么说?”
郑观应问道:“这集股原本为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