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堂的条件确实优厚。”他略微思忖了一下,试探性地问,“可现在不比前些年。我记得,那时宝顺洋行的轮船跑上海到汉口,客位每位75两,货价每吨25两,据说往返一次,即可收回购买轮船的成本。可现在旗昌把货价调到了2两,轮运这一行当还能有多少利润可得,这可要好好合计合计。”
李振玉接过话茬:“旗昌是想把别家的船挤出长江,不过是逞一时之快,绝不会长久。李中堂创办招商局重在周济漕运,而非运货揽载。雪公不妨试想一下,有漕运这么大的固定收益做保证,兼揽客货的盈余之利,还不尽在吾毂中?”
朱其昂也恳切地说:“雪公乃沪上华商拥戴之翘楚,李中堂创办招商局之意,还在恢复我商民利权。雪公若能身先入局,则振臂一呼,百商响应,此事想不成都难。”
胡光墉被二人说得不由心中一动,他非常清楚,单纯从生意上来说:朝廷自办轮船航运是风险与机会并存,但机会大于风险。除去新企业漕运这一项来自朝廷的固定收入不谈,仅从华人创办这一点来说,招徕华商的客货运输就具有洋商无法比拟的“感情”优势。
虽说如此,但他还要面对另外两方面的担心:
首先,以他现在的地位,做事不能仅从生意上考量。他还要考虑政治因素。招商局是李鸿章亲自谋划,而李鸿章与左宗棠之间的关系是明合暗争。自己是左宗棠的既定拥护者,这件事可半点都不能马虎。
其次,自己入股招商局之后同洋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招商局必然要与洋人的轮船竞争,怡和早已涉足轮运,而自己接下来又要筹划向这些洋人借款,以确保左宗棠的西征能顺利进行。如果洋人一旦知道自己入股招商局,难免就会影响到借款。要是这样,就因小失大了。更重要的是通过借款,自己可以一分钱都不投而坐收来自洋行的佣金,属于无本万利。而招商局必定是先有投入才会有产出,跟坐收佣金比起来,这钱赚得有点累。但不管怎样,他还是不打算直接拒绝朱其昂。因为他和李振玉毕竟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
打定主意之后,胡光墉故作推辞地笑着说:“这件事,有二位运筹帷幄就足够了,哪里还用得着别人?”
朱其昂和李振玉对视了一眼,故作谦逊地说:“我二人的斤两您最清楚,一个撑船一个贩茶,上不得台面。雪公这些年,辅助左大帅兴办洋务,深知洋商夷情,熟悉南北口岸,这又岂是我们二人所能比拟的?”
胡光墉又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盯着手中的盖碗,竟然换了个话题:“提起这祁门红茶,据说其中还有一段笑谈,二位要是想听的话,我就给二位说说?”
两人莫名其妙地对望了一眼,还是李振玉的反应快,他哈哈一笑说:“雪公既然要讲个段子,我二人自是求之不得。”
“当年曾文正公平定长毛之后,回湘乡老家休养。一日,与众幕僚对弈,觉得所饮的龙井茶索然无味,便把茶杯放在一旁,无意间说道:‘想当年我在祁门驻军之时,所喝当地的红茶胜此茶多矣。’谁知不久之后,朝廷竟忽派飞骑从京城送来了一大篓的祁门红茶。直到此时,文正公才惊出了一身冷汗。”胡光墉讳莫如深地对着二人一笑,“二位说,这是为何呀?”
二人看了一眼胡光墉,又对望了一下,默不出声地思考着答案。
“原来,湘乡距京城虽远,但文正公的一言一行,竟昭然于朝堂之上。”胡光墉没等二人想出答案就笑着说,“此虽为戏言,其中却饱含深意。”
朱其昂听出了胡光墉的弦外之音,忙说:“无论雪公做何决定,我二人必定守口如瓶。”
李振玉没有做声,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光墉,似乎想从表情上捕捉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胡光墉极为诚恳地说:“本来云甫兄有命,我不敢不从。只是,若投个万八千两,既不是光墉素来行事的风格,也不是二位此行的目的。二位或许知道,我在杭州涌金门外已经购进了十余亩的土地,准备兴建药号。而且,我一向对生丝生意颇为关注,若是把其中的门道琢磨透,也是大为有利可图。不怕二位笑话,当一个人想做太多事的时候不见得是件好事。你若想把其中的一件做好,别的就都得放下。”
李振玉干笑了一声,顺着胡光墉说:“雪公说得却是实情。《道德经》也说,‘少则得,多则惑’嘛。”
“还是振玉书读得多!”胡光墉冲着李振玉哈哈一笑,“既然是这样,就请二位容我再琢磨琢磨。”
“好。就请雪公好好想想,我二人先告辞了。”朱其昂、李振玉虽然心里略感失望,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意,起身告辞。胡光墉把二人一直送到钱庄的大门口,目送着二人离去后,才若有所思地转身回房。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
李鸿章的心腹幕僚周馥步履匆匆地赶了进来,把手里的一封密函呈给李鸿章:“中堂,户部罗老尚书密函。”
李鸿章接过,迅速浏览了一遍,随后把函件递给周馥说:“左宗棠上奏朝廷,说西征战事吃紧,急需给饷。因此,朝廷准备把我奏请的200万两海防经费挪给左宗棠。”
“啊?”周馥接过函件惊叹道,“竟有这样的事?”
李鸿章紧锁着眉头,默然不语。
周馥看完函件说:“罗老尚书不是说,他可以把这笔款子暂且扣留一些时日,让您火速筹划应对之策吗?”
李鸿章似乎未卜先知地黯然一笑:“看来……我们提请的海防大计要落空了。”
周馥颇有些不甘地说:“沿海防务是中堂未雨绸缪为我大清所谋划的,防微杜渐之举,难道您真的就不打算争一争?”
李鸿章叹了一口气:“在朝廷的眼里,就是这个未雨绸缪才显得不那么重要。西征是迫在眉睫,而沿海并没出什么乱子,争也是白争。”
周馥想了想说:“‘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事者,不足谋一时。’要真等到出了事再行谋划,恐怕就要错失良机呀。”
李鸿章在堂中来回走了几步:“理是这个理,可究竟有几人能看破其中的玄机,不被一叶所障目?况且,朝廷现在就那么些银子,顾了头就顾不了尾。这件事我看暂且算了。”
“可是……”周馥还想再说什么,而李鸿章的目光就在这一瞬间变得异常犀利:“玉山周馥,字玉山。,古人云,‘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争而争,方为至高之境界。”
“不争而争?”周馥默默思忖着李鸿章话中的含意。
李鸿章点头道:“不错。现在还没到该争的时候。等到了时候,就要一争到底。”
旗昌的降跌价竞争策略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怡和被逼出长江,不再继续经营这条无利可图的航线,而是把轮船移往香港至上海间的沿海航线。宝顺则没有这么幸运,小颠地的确为他的高傲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旗昌并没有因为宝顺把运价降到1两而被挤出长江。相反,宝顺自身却因为与旗昌竞价而产生了巨大的财务赤字。与此同时,来自伦敦的金融危机也让他陷入了巨额的债务泥沼而无法自拔。虽经过奋力挣扎,却始终没能逃脱破产的命运。至此,旗昌终于得偿所愿——独霸长江。
徐润和郑观应也因为宝顺的破产而相继离开,重新把精力投入到自家的茶庄生意上。
一个万里无云的清晨,宝源祥茶栈里,徐润正在后院库房和几个伙计查验刚刚购进的春茶。
一个年轻的伙计从前面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他的面前停下脚步:“东家,前面有个洋人找你,我已经把他请到了会客堂。”
“洋人?”徐润一愣。
伙计点点头:“他说自己叫什么……叫什么……哎,洋名字我也学不上来,您还是过去看看吧。”
徐润跟着伙计来到会客室的门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旗昌洋行的新一届总经理——福士。
福士一见徐润忙起身迎上前,用西方的礼节,友好地伸出手说:“徐先生,能见到您实在太高兴了。”
徐润也伸出手和对方握在一起:“福士先生大驾光临,也是敝号的荣幸。”
徐润请福士重又落座,福士开门见山地说:“我听说您已经离开了宝顺?”
徐润淡淡一笑:“您的消息可真灵通。”
福士也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我的来意即使不说,相信您也能猜到。”
徐润说:“如果是关于轮船的事,恐怕会让您失望。”
“Why?”福士甚为不解地问“您为宝顺服务了十六年,学习了大量的商务知识并具备航运业的资深经历,那为什么不可以把这些带到旗昌来。旗昌会给您更好待遇,会为您提供更加广阔的事业空间。”
徐润拿起桌上的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福士彬彬有礼地说:“无论真话假话,只要是出自您的口中,我都愿意洗耳恭听。”
“咸丰九年的时候,有一艘新式轮船‘福建号’,专走福州、上海两埠,船长是个英国人,名叫巴剪。恰逢橄榄、福橘上市,此人便购进橄榄24桶,福橘50桶,到上海出售,结果供不应求,获利高达两三倍之多。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徐润望着福士。
福士想了想说:“应该是轮船速度快,能让货物保持新鲜,而且这些水果都深合时令,所以才会获得人们的青睐。”
“说得好,正是如此。”徐润赞许地点点头,继续说:“谁曾想,巴剪见有利可图,竟然又大量购进福橘、橄榄各三千桶,依然运来上海贩卖,结果却销路顿减,居然积压了五个礼拜之久,以致鲜货大半霉烂,从而大亏其本。您说,同样的货,由同样的人来出售,为什么两次的结果却大相径庭?”
福士耸了耸肩:“是贪婪害了他。几十桶的卖法和上千桶的卖法又怎么能一样?”
“这个故事还说明了一个道理:物广而荒。”徐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所以,我现在只希望一心经营好茶庄和茶栈的生意,不想涉猎太多。”
“我想这是徐先生的假话吧?”福士睿智地眨了一下眼睛。
徐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福士先生是喜欢以德服人,还是以力服人?”
福士愣了一下问:“只要能达成目的,至于使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
徐润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德服人者,谓之王道;以力服人者,谓之霸道。你我之间的这个‘道’不同,若强扭在一起,只会给双方增添更多的麻烦。”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福士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有些不确定,“您是说……我们太霸道了吗?”
徐润肃然道:“旗昌依仗雄厚的资本,把运费调到一个让其他同行都无法承受的程度,有的甚至还被逼得破产。请问福士先生,这是以力服人还是以德服人?”
福士不以为然地说:“这是正当的商业竞争。你要是不遵守这个游戏规则,大可以不来参加这场游戏。我真的很难理解,你们中国人为什么不管做什么事总是喜欢跟道德扯在一起。”
“‘商’是什么?商者,商量裁判之谓也。商即是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人人恪守伦常道德,才会天下太平。”徐润铿锵有力地说,“中国人讲究‘和’。《中庸》讲‘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国商人向来以和为贵,和气生财。而旗昌从上到下,都在强调一个‘争’字。福士先生,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我们之间的‘道’不同。”
福士的脸上浮现出一股倨傲之态:“请原谅我的坦率,到目前为止,我一直认为,我们的‘道’是正确的。因为我看到的结果是宝顺破产,怡和退出了长江。”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灭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徐润淡然一笑。
“您说什么?”
徐润解释道:“将来毁灭旗昌的,不是别人,而恰恰就是旗昌自己。”
“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徐润淡淡地说:“到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
福士不想因为和徐润的观点不同而把气氛弄僵,便故意岔开了话题:“徐先生,您应该到旗昌来。请听清,是‘您应该’,而不是‘我希望’。您只有身在其中,才会对旗昌的‘道’有所理解。”
徐润说:“竹老德高望重,他完全可以胜任贵行总买办一职,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福士一听徐润提到陈煦元,颇为不屑地说:“陈竹坪的周围都是一些可爱的废物,他们除了诚实可靠之外,没有其他值得令人称赞的地方。”
徐润苦笑着没有说话,福士也沉默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当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再次诚恳地说:“请您能再仔细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旗昌在中国的发展已经进入了一个新时期,他非常需要您的帮助。”
徐润见对方的态度的确诚恳,便想了想说:“不如这样,我介绍一个人给你。此人学贯中西,深谙轮船商务之道,堪称大才。”
福士的眼睛一亮,忙问:“您说的这个人是谁?”
“郑观应。”徐润顿了顿,“如果您运气好的话还来得及,慢一点恐怕就有别人捷足先登了。”
“我去哪找他?”
“他自己开的茶栈叫和生祥,你去那碰碰运气吧!”
上海的春天似乎比天津来得要早,苏州河岸边的柳树已经发出了嫩芽。如同一幅风景画,让人们徜徉其中,流连忘返。
礼查饭店二楼,一间装潢考究的西餐厅里,李振玉和朱其昂坐在舒适的靠椅上,悠闲地品着餐前红酒,看样子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李振玉说:“我看,咱们根本没必要见唐景星。这件事难不在招商,而是在如何获得各地官府的支持,牢牢把漕运攥在手里。凭你我的人脉,招徕几个商家入股简直是易如反掌。”
“咱自己的人脉永远都是自己的。”朱其昂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表在手里把玩着,“先找胡雪岩,再找唐景星,是为了让李中堂觉得咱们在这件事上不存有私心。倘若他们二人不肯入股,你我再挟熟络之亲友入局,这不就利不外落、势所必然了吗?所以,有些面上的事,也还是要做的。务实与务虚,缺一不可。”
李振玉说:“云甫兄深思熟虑,老弟自愧不如。”
朱其昂哈哈一笑:“我越想胡雪岩越是有趣,这么好的事摆在眼前还装腔作势。等他想好了,招商局的门槛早就被别人踏破了。”
“‘疑行无成,疑事无功。’他这个人向来自以为是。”李振玉虽也附和着,但还是不忘提醒朱其昂,“可唐景星却不一定会和他一样。万一他要入局,咱还能拦着吗?咱总不能把说出来的话再咽回去吧?”
“咱不拦着。主就是主,客就是客,这个规矩他知道。”朱其昂不以为然地翻开表盖,看了一眼,“都说唐景星是上海最守时的商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李振玉有点幸灾乐祸地说:“我看未必。旗昌这么一折腾,够他和怡和洋行喝上一壶的。”
朱其昂笑笑说:“既然如此,我们打个赌如何?”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外国侍者,引领着唐廷枢来到了二人的座位前。李振玉忙起身和他打招呼。朱其昂则先是看了一眼金表,然后“啪嗒”一声,扣上表盖说:“刚才我和振玉打了个赌。”
“赌的什么?”唐廷枢笑着坐下,用流利的英语点了餐。
“别听云甫兄胡说,我们未曾赌过什么。”李振玉忙向朱其昂使了个眼色。
朱其昂则看了一眼唐廷枢,饶有深意地笑笑说:“如果景星有兴趣,我们不妨再重设一赌局也为时未晚。”
唐廷枢似乎也来了兴致:“快说说,我不免也有些心痒了。”
朱其昂盯着唐廷枢,不动声色地说:“我赌景星肯入此局,振玉则赌不肯。”
唐廷枢莫名其妙地说:“怎么?这局中又有局?”
“赌局之局,非入局之局。”
“入局之局为何局?”
朱其昂一字一顿地说:“轮船招商局。”
“招商局?”唐廷枢心中微微一凛,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这是个什么局?”
朱其昂拿出自己事先拟好的《轮船招商节略条程》递给唐廷枢:“李中堂欲在上海设立轮船招商局,拟官、商合办,共享其利。”
唐廷枢接过章程,粗略看了一遍,大义已了然于胸。侍者端上三人点的餐,准备在桌旁侍候。唐廷枢递给他一枚银元小费,跟他说了一句,侍者点头,启开红酒的瓶盖,就恭敬地退了下去。
唐廷枢亲自拿起酒,给他们二人各自斟了一杯,半真半假地说:“无论我入还是不入,都有输家,我看,不赌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