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他往自己的杯里也倒上酒,然后举杯道:“我先敬二位一杯:无论有什么事,都能想着廷枢。我先干为敬。”
朱其昂急忙憨态可掬地摆手道:“慢着点,洋酒这玩意儿刚喝起来不觉得怎么着,可多是后反劲儿。酒劲儿一上来,还真让人吃不消。”
“那就先喝一口。”唐廷枢微微一笑,三人碰了一下杯子,各自啜了一小口。
唐廷枢放下酒杯:“这就像和洋行做生意。看起来他拟的那些约章条理分明,头头是道,处处谈什么互惠共利,可日后一旦真跟他做起生意来,就会发现他弄的那些条款大多是限制你的,都是给你设的局。”
李振玉一边拿起餐刀去切自己餐盘里的牛排,一边说:“他们做生意的逻辑是——你死我活。就像这块牛排,以牛之死,养我之活。”
“生意,生意,有生,才能得益。”朱其昂放下酒杯说,“景星,不怕你见怪。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也是我始终不愿和洋人做生意的原因。但现在看来,不争不行啊!”
李振玉也叹道:“狼口夺食,有些事逼着你去争,你不争就没饭吃。”
三人又闲谈了几句,朱其昂便言归正传:“我是极为看好官、商合办之法,先不谈毛利,仅漕运一项,至少招商局便不会蚀本。再说揽载,眼下洋商的轮船,搭载我华商的客货不计其数。我就不信,咱中国人自己办的轮船局,承揽咱中国人自己的货物会争不过洋人。”
唐廷枢想了想:“华商自筹轮船招商局这是件好事,只是官、商合办一项……”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朱其昂和李振玉迅速对视了一眼,复对唐廷枢说:“景星,有话但说无妨。”
唐廷枢放下杯子,郑重地说:“李中堂欲恢复我商民利权之心大为可赞。但官、商合办,操之在官,官场之固陋弊习一向为商所不齿。而今,时事维艰,以官欺商,以官压商之事又屡见不鲜,若招商局也办得如同海运局、厘捐局这些官局一样,人浮于事,则既非中堂大人所愿,亦难启收复利权之功,更难振我商贾自强攘夷之志。”
“说得好!”李振玉拿起酒瓶往三人的杯中再次斟上酒,“景星,你这番话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三人各自喝了一口,朱其昂沉吟了片刻,问:“那,依景星之见……”
唐廷枢一字一顿地说:“商本商办,与官无涉。”
朱其昂心头一凛:这是继李鸿章之后,当着自己的面,第二个提出商本商办主张的人。
唐廷枢继续说:“西洋之强,绝非仅凭船坚炮利。还有一套先进的制度。这是我华商尚不能企及之处。他们的公司制度,简而言之,就是商本商办。商人出资,盈亏在己,在商言商,利益为先,与官府无关。况且,商人务实,没有官府那些习气;商人重利,既然有资本投入,你想不让他赚钱,他都会想方设法来尽收其利。这又与官局不同,官局花的是朝廷的钱,盈亏全不关己,薪俸照拿不误。二位试想,若官在局中,恃官以凌商,或商欲谋利,而官反来掣肘,这又该怎么办?”
朱其昂把身体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李振玉也仔细地思忖着唐廷枢的话。
唐廷枢继续说:“欲名正、言顺、事成,先要确立制度,就是改官、商合办,为商本商办。在此制度确立之后,再把‘招商公局’的名号改为‘招商总局’,简称仍为招商局。这改个名号看似简单,而其寓意却是……先以变革制度为先呐!”
朱其昂听到这,还是颇为坚持己见:“景星所言虽不无道理,但中国与西洋不同。中国官与商分而不合,商人力单而势弱。招商局若真能开官、商融合之端,合二者之力而抵御洋商,岂不更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吗?”
“但愿如此。”唐廷枢微微叹了一口气。
李振玉也说:“云甫兄说得对,这些没有人肯尝试的事,我们不妨先去做一做。别管他是招商公局还是招商总局,总得先把这个局撑起来再说。”
见唐廷枢还有些犹豫,朱其昂便也退了一步说:“不如这样,再过一些时日我便返回天津,景星要是方便的话,可随我一同前往,把刚才的顾虑之处面禀李中堂,看看中堂大人如何定夺,这总可以了吧?”
李振玉见朱其昂这样说,也附和道:“这样最好。李中堂与其他的高官显贵大为不同。为取信于众商,特为此局向户部借钱20万串作为设局的本钱,此举可谓至诚之极也。景星,古人云,‘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你仔细想想,你见过把朝廷的钱拿出来,借给商人做生意的官吗?这样的官,你就不想见一见?”
唐廷枢略作思忖,便点头说:“既然这样,我就和云甫兄走一趟。”
“好,景星真是痛快之人。”这回轮到朱其昂给唐廷枢斟酒,“素闻粤商以豪爽著称。这一杯我不但敬你,也敬普天下、遍四海的粤商。”
“廷枢只知道,粤商也好,浙商、徽商也好,咱们大家都是中国商人。”唐廷枢言毕,端起酒一饮而尽。
盛宣怀风尘仆仆地站在“茗香斋”茶楼二层包间的窗子前,向外面眺望。他因为这次办赈有功,发放赈款得法,已由原来的“三品衔候选道道,官名,即道台(也作“道员”)的简称。”被李鸿章奏请赏加二品衔。此时盛宣怀,胸中那种“做大官,办大事”的踌躇之志愈加汹涌澎湃、躁动不已。
不一会儿工夫,朱其昂那略显驼的身影就出现在茶楼门前。盛宣怀的心中不觉浮升起一丝丝感慨:人的衰老竟是如此之快。
他推开房门大喊了一声:“伙计,沏一壶上等的碧螺春。”
伙计答应了一声便去备茶,盛宣怀则走出茶室,在门旁静候朱其昂。
朱其昂刚转过楼梯的拐角,就看见盛宣怀只身伫立在门前。他刚想说什么,就见盛宣怀从楼梯上快步走下来,满面笑容地打招呼:“三哥!”
朱其昂本来就来晚了,又看到盛宣怀亲自下楼迎接,便略显愧疚地说:“行号里琐事繁多,让杏荪久候了。”
“三哥哪儿的话,我也是刚刚才到。”盛宣怀拉着朱其昂一同走进包间,并请对方上坐。
伙计端茶上来,盛宣怀亲自给朱其昂斟满:“光阴荏苒,记得上次见到三哥之时,还是宣怀正在老家协助家父设义庄、建义学,这一转眼已经三年有余了。”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朱其昂也微微一叹,忙问道,“世伯近来可好?”
“他老人家身子骨倒是硬朗得很。”盛宣怀盯着朱其昂,皱眉道,“我看三哥的脸色略显不佳,可一定要多加保养。”
朱其昂叹道:“没法子,漕运的事一天没个着落,我这颗心就总是这么一直悬着呀。”
盛宣怀一边往自己的盖碗里倒茶,一边说:“李中堂要办轮船招商局,待此局一成,三哥就大可不必担忧了。”
“杏荪,你既提到招商局,我便说一件你或许还不知道的事……”听盛宣怀提到招商局,朱其昂就又来了精神。
“噢?”盛宣怀微微一怔。
见对方这副神情,朱其昂不禁略带几分炫耀地说:“中堂大人让我拟定了一份章程,并命我经办此事。如果此局一成,便可轮船、沙船并用,我也总算可以缓口气了。”
盛宣怀心中一震,脸上不禁微微色变。一系列的疑问,顿时全都涌上脑海:怎么?朱其昂居然又重拟了一份章程!难道自己写的那份没被采纳?莫非李中堂真的已经把筹办招商局的重任交了出去?这次回直隶赈灾,并没听他提起过啊……
就在他思考这一系列问题的时候,竟然忘记了自己还正在往杯子里倒着茶水,而杯中的水已满,正缓缓地溢出杯外。
“杏荪,水已经满了。”朱其昂发现了盛宣怀这个不太正常的举动。
盛宣怀虽然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但仍旧不动声色地说:“宣怀自从见过玉佛寺的一位禅师之后,凡喝茶的第一杯,必定斟满而使其溢之。”
朱其昂一愣,不由饶有兴致地问:“这是什么道理?”
“当日那位禅师亲自为我斟茶,水已然溢出杯外,可禅师仍是视而不见。我心里奇怪,便忍不住询问原因,禅师回答,施主便如此杯,里面装满了自己的想法。倘若不把你自己的杯子空掉,叫我如何对你说禅?”
朱其昂听罢,哈哈一笑:“春秋时的范蠡曾说过,‘持满而不溢,则与天同道,可享天之佑’。杏荪说的杯禅茶理,与我古代圣贤的修身之道,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啊。”
盛宣怀略带谦逊地说:“宣怀愚钝。东施效颦之举让三哥见笑了。”
朱其昂摆摆手,一眼瞥见盛宣怀摆在桌上的官帽,上面的顶戴换成了二品,便说道:“而立之年便获此二品顶戴,杏荪,你今后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盛宣怀说:“这全凭中堂举荐,上海各界绅商踊跃捐助赈款,我只是出了一点微不足道之力而已。”
“嗯。”朱其昂见盛宣怀如此谦逊,不由赞许地点点头。
盛宣怀把话题又转了回来:“中堂既然已把轮船招商一事托于三哥,只要能将此事操办妥当,三哥日后必将平步青云,大有可为。”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朱其昂长叹了一声,眼里浮现出一种落寞之感,“人一上了年纪,这精力、体力就大不如从前啰……”
“三哥雄姿英发,智冠绝伦,只要平时多注意保养,就是再干上十几年也不会输于少壮。”盛宣怀一边安慰,一边坐下试探道,“只是不知……三哥打算如何操办招商局?”
听盛宣怀这么一说,朱其昂的眸子里又亮起了光,讳莫如深地说:“只需守住一个‘四字诀’,即可坐享其成。”
“哪四个字?”盛宣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朱其昂。
朱其昂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一字一顿地说:“官、商合办。”
盛宣怀皱了皱眉,反问道:“三哥以为……商本商办如何?”
朱其昂闻言顿时一怔。因为李鸿章、唐廷枢也问过同样的问题。略作思忖,朱其昂还是大谈自己这么做的理由:“你对中国商人还是不了解。华商本小势孤,若无官为支撑,恐此商局难以恢张。”
盛宣怀想了想:“可三哥也深悉官场之弊。一旦大局已成,为官者反来复夺商利,或是有意掣肘又该当如何?”
“断不可因噎废食。”朱其昂不以为然地说,“官、商合办虽有其弊,但总还是利大于弊。”
盛宣怀争辩说:“此事唯‘招商’二字是重中之重。先由官来出面,向众商阐明设局之义,招徕众商入股。局成之后,便交由商家自己经管,自负盈亏,这样才能兴利除弊,广开风气。”
朱其昂说:“这件事难不在招商,而是如何利用官家的人脉。愚兄从商多年,这点浅见是不会错的。多了不说,我仅举一例你便可明白:旗昌洋行大跌运价,如果商本商办,你拿什么应付?官、商合办便不同,任他运价跌到海底,我只需有漕运一项可持,便可保不亏。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虽不错,只是……”盛宣怀还想再说什么。
朱其昂拍了拍他的肩头,指了一下盛宣怀面前那只盈满的茶杯:“杏荪不是还想作此满盈之杯吧?”说完之后,竟自顾自地哈哈笑起来。
“什么事把三哥笑成这样?”就在这时,一个高昂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随之包间的门就被吱嘎一声推开了。
朱其昂止住笑声,与盛宣怀同时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位年约四旬、与朱其昂长得略有几分相像的商贾打扮的人,正在大门口笑容可掬地望着两人。
“原来是六哥到了,快,快请!”盛宣怀忙起身相迎。来人原来是朱其昂的本家兄弟朱其诏。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晚才来?”朱其昂略带埋怨地撇了撇嘴。
“好事不怕晚。”朱其诏朝屋里走了几步,依旧满面笑容,“为了给杏荪接风洗尘,咱们换个地方如何?”
朱其昂说:“你可别动什么花花肠子,我看这里就挺好!”
“老三,你要是觉得好,就自己在这慢慢品你的茶叶汤吧。”朱其诏一把拽过盛宣怀,往外就走,“我和杏荪可要去一个能吃、能玩、能乐,还有好曲子听的地方去啰!”
朱其昂见状,蓦然起身叫道:“你这个败家子!可不能把杏荪往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领。”
“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来吧!”朱其诏也不回头,拽着盛宣怀已然快步下了楼。
“伙计,结账!”朱其昂无奈地高呼一声,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往桌上一扔,随后便着急慌忙地去撵朱其诏。
“鉴宝楼”这个地方还真是特别。
一是这里的姑娘皆以珍宝命名,个个貌美绝伦,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二是这里也不似平常的风月场那般纵情声色,而是通过吟诗作对,弹词唱曲,品茗对弈,提供给客人一种高雅的精神愉悦。
此刻,盛宣怀和朱其昂、朱其诏兄弟正坐在一间内室中饮酒清谈。一旁弹奏的乐师全都是白衣胜雪的妙龄女子,几名清丽绝伦的舞女,在一曲婉转悠扬的琴音下翩翩起舞,让人有一种高洁清逸之感。
“馨鼓声声,潺音串串。”朱其昂轻拍了一下朱其诏的肩膀,夸奖道,“老六,还真别说,你今天选的这个地方还真是与众不同。”
“三哥,这没什么。”朱其诏不以为然地指了指四周,“要真说到与众不同,当数这鉴宝楼的主人。”
朱其昂猜道:“看这里的排场,想必这里的主人也是如你我这般年纪的绅商大户吧?”
“错!”朱其诏一晃脑袋。
盛宣怀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领舞的那名黄衣女子,他总觉得对方看起来有些面熟,却一直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难不成还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朱其昂有些不屑地瞥了一眼朱其诏。
“还真让你说对了。”朱其诏颇有些得意地笑道,“这的主人就叫做‘玉姑娘’。”
“怎么,还真是个女子?”朱其昂一怔,不由嚷嚷道,“这女娃子开妓院,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谁曾想,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朱其诏好一通埋怨:“老三!你能不能有点涵养?我都跟你说了八百遍了,鉴宝楼地如其名,这儿的姑娘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到这来的,那都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这话要是让人听见,人家准以为咱是暴发户呢。”
“好,哥哥说错了。”朱其昂喝了一口酒,借着酒劲对朱其诏低声戏谑道,“这不是妓院——而是上等妓院!”说完,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朱其诏无可奈何地指着他,摇头道:“平时还总来教训我,我看你才是无药可救了。”
一曲《梅花三弄》戛然而止,乐师和舞女们向屋中三人躬身谢礼。盛宣怀带头鼓掌以表谢意。就在众人依次退去的时候,领舞的那名黄衣女子在经过盛宣怀身旁的时候,不经意地轻笑了一声。
盛宣怀微微一怔,不由起身叫住她:“这位姑娘,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黄衣女子嫣然一笑:“不就是刚刚在这里吗?”
盛宣怀觉得对方的笑容真是似曾相识,便施了一礼:“请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名叫珊瑚。”黄衣女子道了一个万福。
“珊瑚姑娘,我是说在没来这里之前见过你。”
“公子不会记错了吧?”珊瑚又是一笑,便转身离开,就在走出门的那一刻又回过头来悄然道,“盛大人,后会有期。”
盛宣怀蓦然一怔,脑海中迅速浮现出当日在赈灾局那名捐助善款的青衣少年的容貌,不禁一阵惊喜:“你是那日在赈灾局……出手相助的那位小兄弟……”
珊瑚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便匆匆走出盛宣怀的视线。
盛宣怀忙追出门口,在珊瑚背后喊道:“小兄弟,不,珊瑚姑娘,你家公子现在何处?”
“盛大人只要常来,自会见到他。”珊瑚人虽走远了,可声音却还是清清楚楚。
“杏荪,你才是真人不露相啊。”朱其诏也从屋里走到门前,脸上挂着暧昧的笑意,“未曾想,你竟然早就背着我们兄弟来过鉴宝楼。”
“六哥,我真没来过。”
“那你和珊瑚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盛宣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朱其诏会意,两人重又走回内室。
江南制造总局,又称上海机器局,位于上海城南的高昌庙。这是一家大型综合式的新式军工企业,经过不断的发展,已经从初期占地70余亩,变成现在的400亩,整个厂区规模宏大,气势壮观。
朱其昂在吴大廷和冯焌光的陪同下参观了轮船厂、船坞和炼钢厂。当二人还要继续带他参观枪炮厂、水雷厂的时候,朱其昂苦笑着说:“二位,我看还是改日再看吧,制造局的风采,我已领略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