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站在台前,正在做募捐动员:“诸君生长于南方,皆丰衣足食,家道富庶,而我直隶同胞却正在饱尝水灾之患。大家皆是百万生灵中之一员,我辈却身在福中,于心何安?在下历观史册及因果各书,凡遇灾荒赈务,能广为布施,竭其力之所尽者,无不成就无量福德。更有转瞬之际,便成大富大贵。况且,钱财系身外之物,并不能常为我所有,积德胜遗金,桃源在方寸。宣怀哀恳诸君:能慷慨解囊,救我直隶数万同胞于洪灾之中。则我直隶幸甚,国家幸甚!”说完之后,盛宣怀恭恭敬敬地对着诸人抱拳拱手,深深一鞠躬。
众人听盛宣怀说完之后,先是沉寂了一会儿,随之便小声议论起来。
盛宣怀看了众人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朗声说:“这是在下一年的薪俸,数虽不多,仅为百两,却也是尽自己的一分心力。”言毕,便走到募捐箱前,把银票塞入箱中。他再次转身对众人施了一礼,诚恳地说:“宣怀再次恳请诸君,此次赈灾不重数目,但求尽心尽力!”
盛宣怀说完,在座的诸人还是没有一个跟着捐钱。坐在捐款箱后面的一胖一瘦两名赈灾局委员觉得有些尴尬,其中胖委员站起身,颇为不满地对众绅商大声说:“盛大人不仅好言相劝,且已带为首倡,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瘦委员坐在那纹丝不动,摆出一副官架子,阴阳怪气地说:“钱财是身外之物,你们有了钱不能光想着自个儿,更不能都跟铁公鸡似的,拔下一根毛就都心疼得要命。”
“你们不要胡言乱语。”盛宣怀脸色一变,对那两名委员摆了摆手。
此时,旗昌轮船公司的总买办、裕昌丝经行的东家陈煦元在众人之中站起身,缓缓地说:“盛大人能为灾民捐出自己一年的薪俸,让老朽深为敬服。老朽行将就木,也没什么敢说不敢说的。今日就当着在座诸位的面,替大家把心里的话跟盛大人唠叨唠叨。”
“老人家但说无妨。”盛宣怀做了一个手势,让陈煦元坐下说话。
陈煦元则拱了拱手,依旧站在那里说:“老朽深知行善积德是好事,这么多年来,但凡遇到官府的义赈我也没少捐钱。可是,盛大人,官场的情形我不便深说,或许您也知道……我们捐的钱能有多少真正发放到灾民的手里?又有多少贪官污吏借此赈款而中饱私囊,大发不义之财……”
“大胆!”陈煦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胖委员的话打断了,“陈煦元,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仗着有洋人撑腰就在这里胡言乱语。没有真凭实据,肆意毁谤朝廷命官,我就能治你的罪。”
“放肆!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有什么说不得?”盛宣怀回头怒斥了胖委员一声,胖委员噤若寒蝉地重又坐下。
盛宣怀对众人又说:“今日大家有话就都开诚布公地讲出来,千万别在心里头藏着掖着。只要宣怀力所能及,都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话音刚落,就有另一名中年商人起身说:“方才竹老陈煦元,字竹坪。所说,也正是我们担心的。赈款发放不到灾民的手里,反而落入贪官的私囊,我们不但没有积德,反而造了更深的罪孽。这不是好心没好报吗?大伙说对不对?”
“不错!好心没好报我们还捐什么钱呐?”在座众人纷纷响应。
“说得好!”一名留着小胡子的商人起身说,“我有一个从外地逃荒过来的亲戚跟我说,他们最怕的就是官府来人放赈。”
小胡子刚说完,下面就有人问:“放赈明明是好事,他怕什么呀?”
“他说,不来放赈还好,这一来就把他们害得更苦了。”小胡子滔滔不绝地冲着众人说,“他说,上次放赈的时候,镇上管事的人先通知他们,说有委员来放赈,要他们先请他的客,说每家每户必须捐出一吊钱。大伙想想:穷人家,一枚铜板都难找,上哪去弄这一吊钱?可是没办法,为了能领到赈济就是去当东西也得把这一吊钱交上。管事的人得钱之后,自己肥吃肥喝一气。再后来,左一次登记,右一次调查,一帮穷人在寒风里排大队。天冷,肚子又饿,等了小半天也轮不上自个儿。结果,延迟了半个多月,每个人仅发给十八个铜钱。灾民受冻挨饿,折腾了半个多月,不但得不到实惠,反而赔上一吊钱。所以,不赈济还好,这一赈济倒是灾上添灾了。”
“如今这当官的就只顾着自己快活……”
“是啊,我们辛苦赚来的钱,却帮不到该帮的人,那还捐它做甚……”
小胡子说完,下面顿时传来一阵哄笑之声。一时之间,议论之音不绝于耳。坐在募捐箱后面的那两名委员索性也不吭声了,甚至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望着盛宣怀,想要看看他到底用什么法子对待这些“奸商”。
“诸位静一静。”盛宣怀不动声色地朗声道,“请听我一言。”
众人的议论之声稍稍小了一些,小胡子此时也坐了下来,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又跟身边的人心不在焉地闲聊起来。
“大家请安静!”陈煦元再次站起身,抬高声音,“让盛大人把话说完。”
众人一见年高德劭的陈煦元发话了,议论之声不由小了下来,并齐齐把目光投向盛宣怀。
“盛大人……请!”陈煦元冲着盛宣怀一抱拳。
“诚如方才几位所言,历年赈款确有中饱私囊之事发生。”盛宣怀先是还了一礼,随即话锋一转,“但诸君可曾想过,若因少数贪赃枉法之官,而视数万灾民之生计于不顾,那我们与这些贪官又有何分别?不过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盛宣怀的一席话说出口,场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今天我在这跟大家打个包票。”盛宣怀郑重地说,“此次募集的善款,本人将亲自到各受灾县镇发放。咱们不登记,不调查,但凡受灾之地,有多少人算多少人,确保每一村,每一户,每一人都能领到赈款。在下说到做到,绝不失言。只是不知诸君……能不能信得过我盛宣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言不发,整个大堂陷入了一片沉寂。小胡子见没人吭声,不禁也学着陈煦元的样子站起身,冲着众人高声说:“诸位,有谁信得过盛大人,请站出来!”
此时此刻,徐润正安如磐石地坐在众人之中,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盛宣怀见众人无动于衷,不免暗暗着急:如果一直冷场下去,无人打破僵局,今天的劝募必定会以失败告终……
“有没有人信得过盛大人?到底是没有……”小胡子已经喊了第三遍,就在他即将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之时,只听见回廊的方向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有!我信盛大人。”
阜康雪记银号的上海分号和往常一样,伙计和账房各司其职,该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该收兑银钱的收兑银钱,一切都是那样井然有序,一丝不苟。
账房的后院清幽雅静,与前堂的繁忙形成迥然不同的两个天地。胡光墉正身处其中一间静室,聚精会神地读着左宗棠的来信。
这封信很短,但透露的信息却极为重要:左宗棠已经说服朝廷,把原用于海防的200万两转用于西征。
这个消息让胡光墉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这意味着他只要再筹措到500万两,就可以“功德圆满”。
前三次的西征借款高达520万两,都是胡光墉从怡和洋行和丽如银行借来的。可随着借款的频率与数额的直线上升,他清醒地意识到:借洋钱,说容易,轻而易举;要说难,则难于上青天。这是因为,要不是以大清各通商口岸的海关关税作为抵押,根本就拿不到洋人的半分钱。
一个国家如果到了对借贷这种方式日愈依赖的时候,所得到的结果只能是增加更多的利息。而这些巨额利息会导致国家财政进一步匮乏,以至于更加依赖借贷。这就如同一个吸食鸦片上瘾的人一样。当他越来越离不开鸦片的时候,也就是他的精、气、神行将耗尽,濒临死亡的时候。
“左帅既然巧取了本该属于北洋的海防经费,李鸿章会善罢甘休吗……”胡光墉手里拿着信,禁不住思忖起来。
“雪公,雪公在吗?”一个听起来略带些熟悉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进胡光墉的耳朵。
胡光墉一时还没听出来人是谁,便忙把手中的书信收好,起身打开房门一看,来的两个人自己全认识:一个是茶业富商,清美洋行的买办李振玉;另一个是沙船殷商朱其昂。
李振玉一见胡光墉,便停下脚步回头对朱其昂说:“我说得没错吧?雪公既然不在转运局,又不在府上,自然就会在银号。烟馆、酒肆那种地方,他是断然不会去的。”
说完之后,便和胡光墉打了一个哈哈:“雪公,不会怪罪我和云甫兄冒昧前来吧?”
胡光墉粲然一笑:“二位贵客我就是平时想请都请不来哩!快请。”随后又对着前面账房高声喊道:“小三子,快给二位贵客上茶!”
“来啦!”
三人进屋落座,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一只手拎着水壶,另一只手拿着一包茶叶,从账房一路小跑进来,忙着给三人沏茶。
胡光墉看了一眼伙计手上拿的茶叶:“不喝这个,把上次我招待道台大人的那个拿上来。”
小伙计答应一声,转身离开。胡光墉这个小小的举动,让二人顿时觉得脸上添光不少。
李振玉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我和云甫兄刚才去转运局找你,你人虽不在,可局内的同僚却都在谈论雪公。”
胡光墉淡然一笑:“都说我什么呀?”
朱其昂笑着接过话头:“他们大赞雪公,年前之时将捐制的棉衣二万八千件亲自运交左大帅的征西军后路粮台。结果这一年,甘肃大寒,此举不啻雪中送炭。左大帅他日若能一举平定陕、甘,雪公定是头功一件。”
胡光墉哈哈一笑:“没有人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我就求之不得了。”
李振玉手拿折扇,轻敲着桌沿:“雪公以一己之力,行公忠体国之心,这是众人皆知的事,谁能说得出不是来?”
“不谈这些了。”胡光墉挥了一下手,望着二人,“两位一起光临敝号,我看绝不会是一般的小事。”
李振玉微微一笑:“那我就先卖个关子——请雪公猜一猜。”
“我哪有那么大的神通能未卜先知?”
朱其昂不动声色地望着胡光墉:“仁者,以财发身。雪公平素施药赈灾,扶困救贫,大兴善举,不遗余力;于公则任事果敢,不避嫌怨,能找到您的事,自然都是好事。”
胡光墉说:“我不过是做了一点别人都想做,也能做,却只是没有去做的事罢了。”
李振玉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福报就是如此,积少成多,集腋成裘,雪公的福是愈积愈厚,这好事自然就围着雪公转来转去,想推也推不掉。”
说话间,小伙计重又拿来青花瓷制成的精美茶叶罐,给三人各自斟上茶,便退了下去。
胡光墉笑笑说:“二位一来就给我灌上了迷魂汤,我怎么听怎么都像是要害我呀!”
三人略一停顿,竟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胡光墉撇了撇水上的茶叶末:“二位,尝尝这祁门红茶,比之西湖龙井如何?”
二人各自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胡光墉也轻啜了一口,即言归正传:“好茶配好事,就请二位从头细说吧。”
朱其昂看了一眼李振玉,示意由他来说。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李振玉放下盖碗,“李中堂要办轮船招商局,此事已全权委托云甫兄筹划。华商可以搭伙入股,官、商合办,盈亏自负。雪公,这算不算是好事?”
“噢?有这样的事?”胡光墉听罢,看了一眼朱其昂。
“千真万确。”朱其昂点点头,脸上略显出一丝倨傲之色,“我亲拟《轮船招商条程》二十条,与天津陈、丁二位关道议定,经中堂大人亲准,并为取信于商,已报请户部拨借制钱20万串,作为设局之商本。”
“官、商合办!”这种方式胡光墉想都未曾想过。户部拨钱20万串——相当于12万两银子。朝廷居然会借钱给商人做生意——这更是闻所未闻!一时之间,胡光墉颇为惊诧地望着二人,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声“我信盛大人”传来之后,众绅商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都望向了门口:只见一个身着青衣和一个身着白衣的两位俊美少年,正站在距大堂门口不远处的地方朝这边观望。
由于刚才众人的注意力始终关注着大堂,以至于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丝毫察觉。
盛宣怀走到门前,冲着两位少年拱手道:“在下直隶补用道盛宣怀,两位小兄弟请进来坐吧。”
白衣少年冲着盛宣怀微微一笑,露出一口贝白的皓齿。他没有答话,而是伏在自己身边那位青衣少年的耳旁低声说了几句,青衣少年点头会意后,便把手中的折扇收起,径直步入大堂。
青衣少年先跟盛宣怀抱了抱拳,随后对众人朗声说:“我家少爷刚才嘱咐我说,这位盛大人看起来像个好官,他信得过盛大人。”言毕,从袖口中抽出一张银票说:“这是我家少爷捐赠的纹银二千两,请盛大人一定要记住您刚才说过的话。”
“啊?二千两!”下面的绅商们不禁张大了嘴,惊诧地望着眼前这位青衣少年。
青衣少年说完,便走到募捐箱前面,把手里的银票递给了赈灾局的胖委员。胖委员迟疑地伸手接过,他也被出手如此阔绰的少年吓了一跳,竟然拿着银票,翻来覆去地仔细辨认起真假来。
青衣少年把脸一沉,没好气地对胖委员说:“放心吧,这是泰来钱庄,全国通兑的庄票,假不了!”
“是……是真的。”胖委员由于激动,拿着银票颤颤巍巍地把它放入募捐箱中。
“这位小兄弟,你家少爷怎么称呼?”盛宣怀见此情景马上跟了过来。
“我家少爷叫吴明。”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随后又冲盛宣怀拱手一揖道,“盛大人,小人和我家公子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盛宣怀送了几步,冲着“吴明”遥声道:“多谢吴明小弟!”
被称作“吴明”的白衣少年粲然一笑,收起折扇,还礼道:“盛大人,后会有期。”
言毕,便和青衣少年一起缓步离开。
盛宣怀望着二人走路的姿态,以及刚才的一颦一笑,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一时却也说不清楚。
“吴明少爷捐赠赈银——二千两!”胖委员此时才如梦方醒,忙大声唱道,瘦委员则提笔记下数目。
“在下徐润,字雨之。”徐润此时也站起身朝盛宣怀拱手施了一礼,走到前面对众人道,“徐某也信得过盛大人。”言毕,走到募捐箱前,从袖口中抽出一张银票递给胖委员。
“宝顺洋行总买办徐润捐银——二千两!”胖委员又吊着嗓子喊道。
“多谢雨之兄!”盛宣怀充满感激地望着徐润。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今日先行别过,改日再来叨扰。”徐润淡然一笑,随即也匆匆离去。
“后会有期。请多保重!”盛宣怀目送对方离开。
“这些后生辈,真是让老朽自愧不如啊!”不知何时,陈煦元也走到了前面,颇有些羞愧地说,“盛大人,方才老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盛宣怀忙说:“竹老千万不要这样说。国家积贫积弱,唯有仰仗诸君之力,方可渡此难关呐。”
陈煦元感慨地长叹了一声,走到募捐箱前,掏出两张银票递给胖委员:“这是老朽的一点微薄之力。”
胖委员接过银票一看,不禁又是一怔,忙又高声喊道:“旗昌洋行总买办陈煦元——捐助善银三千两!”
台下的众人再次惊呆了,陈煦元转过身望着众人:“诸位,老朽营商多年,如今虽老,可眼却还灵光,我看这位盛大人尚公而好义,尽公不顾私,是个信得过的人。”
“竹老既然都这么说了,我等还夫复何言。我捐!”台下一名绅商站起,一边从怀里掏钱,一边走向前面。
众人一看,也接二连三地站起身:“听竹老的,我也捐。”
“同祥钱庄东家张有才捐银二百两……德厚号掌柜冯本禄捐银50两……”一时之间,众绅商纷纷慷慨解囊,忙坏了收款、记账的那一胖一瘦两名赈灾局委员。
胡光墉已经回过了神,大脑围绕着“轮船招商局”五个字飞快地转动着。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对这件事作一个初步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