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力行之君子,得一善言,终身受用不尽。我虽非君子,但陶斋方才所言,杨桂轩必当永铭于心。”此时的杨桂轩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不仅容光焕发,他重又往两人的杯中倒满酒,“大恩不言谢,陶斋既如此信得过愚兄,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杨兄快人快语,我陪你!”郑观应哈哈一笑,也喝下杯中酒,“今日痛饮,暂且无妨,不过,我还得提醒杨兄:上任之后,可不能因贪杯而误事。”
杨桂轩精神一振,把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砰”地一声杯子的碎片四散飞出:“陶斋,若今后我还贪恋此杯中之物,就让我如同此杯。”
吴长庆刚刚站起身,就被张树声摆手拦住了:“筱轩,你先坐下,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还有些事尚待商议。”
张謇也说:“筱帅,名正言顺,方可事成。大军入朝,必先首正其名,方可宣我国威,以服属邦和日本之心。”
何嗣焜点头说:“季直所言有理。大兵越境,问罪必先正名。如《春秋》书子突救卫以定属邦之乱,方为正义之师。”
吴长庆点点头:“既如此,就请季直作檄文一篇,历陈大院君谋逆之罪。让四海皆知,我出师申威定乱,自是堂堂正正,与书子突救卫异曲而同工。”
“学生领命。”张謇答道。
“还有……”张树声略作沉吟,“日本在此次兵变之中有侨民死伤,况且觊觎朝鲜久矣。我们这次大兵过境,要打着保护日本侨民的旗号,用来防范他们以此次事端为借口,而妄图实施吞并朝鲜的阴谋。”
“阴谋唯阳谋可破之。”吴长庆顿了顿,“大军入朝之后,我想,专惩李罡应以擅废王命之罪,以兵辅礼,使四海皆知中国固非徒事敷衍,亦使日本无置喙之地。”
“筱轩此举与我不谋而合。”张树声轻拍了一下桌案,“你即日便回登州,统率所部六营,迅速拔队,乘轮船驶往朝鲜,与禹廷、眉叔他们会合,遇事相机因应,妥筹办理。”
“我明白。”
张树声又叮嘱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倘若日本执意生衅,定要以武力侵朝,我们也要因敌之变,不惧与其一战。”
“这是自然。朝鲜与我,如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吴长庆略作迟疑,小心问道,“只是不知……李中堂对此事怎么看?”
张树声意味深长说:“李中堂本意是调集刘盛休的铭字营。但铭字营之中稍有智谋的统领唯吴殿元一人而已。越境出兵,非同小可。庆字营军纪严明,士卒忠勇,也只有你吴筱轩方才能堪此大任。”
吴长庆谦恭地说:“振帅过誉了。刘、吴二位军门自是足可胜任。”
张树声沉声说:“刘盛休怎么带的兵我还不知道?纪律松弛,军心涣散……兵尚未出,我便可知胜负。更何况,兵贵神速,你从登州出发比从天津入朝,更为捷径。故无须多虑,照我说的办就是了。”
吴长庆还是颇有顾虑:“我只是怕李中堂因此事而与振帅萌生龃龉。”
“筱轩,你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张树声郑重地说,“个人事小,国家事大。纵然中堂日后以此怨我,树声亦在所不惜。”
“振帅……”吴长庆不由站起身,欲言又止。
张树声也站起,从桌上举起茶杯:“筱轩,我以茶代酒,祝你马到功成,早日凯旋。”
张謇、何嗣焜见状也忙站起身。
吴长庆也端起茶杯:“贼党倘不平定,日本若不退兵,标下誓不班师回都。”
张树声叫了一声“好”,二人不约而同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安徽合肥,李氏祠堂。
李瀚章、李鸿章兄弟二人,各在母亲李氏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上香、叩头。然后,恭敬地退出祠堂,进入到另一侧的偏厅之中。
兄弟二人刚刚坐定,就见亲兵头目赵立志疾步而入,躬身施礼:“中堂,军机处发来上谕。”
“念。”李鸿章把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
“前因朝鲜事变迭出,叠经谕令李鸿章迅速赴津,筹办一切。兹据总理衙门叠接张树声函称:朝鲜之乱系该国王之生父李罡应为首,戕害王妃及大臣多人,情形危急,非该国所能自定等语。朝鲜久列藩封,密迩陪都,现值中外多事之际,该国忽生内变,日本已有兵船前往,恐将乘隙蹈瑕,借端逞志,后患不可胜言。虽经张树声饬令丁汝昌、马建忠前往,恐亦无济于事。着李鸿章接奉此旨,即行启程,驰赴天津,部署水陆各军,前往查办,以期无误机宜。钦此。”
“好了,你下去吧。”李鸿章挥了挥手。
“是。”赵立志转身退了出去。
“大争之世,多事之时。”李瀚章长叹了一声,“不足半月之内,竟连下两道上谕,可见是迫在眉睫呀!”
“朝鲜国王李熙近年来深忧国势艰危,锐意革新,与诸国缔交,选用贤能,共图时政。王妃闵氏,亦能力赞其大计。”李鸿章说到这,复又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大院君李罡应则与国王、王妃旨趣不同,又因以失去权力为憾,对新政多加诋毁,并暗中结交党羽,乘机谋变。此次兵变,王妃闵氏首当其冲,国王选用的大臣几无幸免。而日本被杀害者又有二十几人,如今日本大兵压境,李罡应龟缩于王城之中避而不出。倘若日本以此事为借口,吞并朝鲜,则殊为棘手。”
李瀚章说:“那你就收拾收拾赶快走吧。”
李鸿章颇为踌躇:“可家里……”
“凡事以大局为重,家里的事有我。”李瀚章站起身,轻轻挥了一下袍袖,“走吧。”
“有劳大哥了。”
二人路过祠堂,李鸿章遂停下脚步说:“我再跟娘道个别。”
“意大利生丝大收!我等若再不出手,就要全砸在手里啦!”
“是啊,现在到底怎么办,得赶紧拿个主意呀!”
庞怡泰丝号的会客厅之中,一片熙熙攘攘的声音传出。南浔几大丝商已经齐聚在这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始终处在一种焦虑和亢奋并存的状态之中。
“稍安勿躁!这消息是真是假还无从断定,诸位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庞云望着众人的表情,心里既好气又好笑。
“这报上都登出来了,还能有假?”金嘉记丝号的东家金寿把手里的一张报纸,摇晃得嘶嘶作响。
“报馆也是人开的,只要是人……就都会作假。”庞云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痛。”金寿抢白道,“消息万一要是真的呢?要是真的,我等岂不要亏大了?我们要见胡雪岩,让他赶紧拿个法子出来。”
“是啊,云皋,这报上还说,洋人要是按现在的丝价购进,运到欧洲根本无利可图。咱们的价钱是不是该松一松?”启昌丝行的东家邱先槎也忍不住说。
张佩绅在一旁说:“商战如兵战,瞬息万变。我看,还是请雪公出来,给大家拿个主意吧。”
陈煦元看了一眼众人,若无其事地劝道:“诸位不必多虑。和洋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们的花花肠子我清楚得很。报上的这些,蒙一蒙不懂行的人倒也罢了,诸位也不想想,意大利的丝怎么能跟我们的湖丝相提并论?他们这时放出这些烟雾,就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
张佩绅瞥了一眼陈煦元:“陈老爷子,我看未必吧。要说这一家报馆胡言乱语倒也罢了,可您看看,这许多上海的报纸可都登了消息呀!”
“张老东家言之有理……”其他的人闻言,不由纷纷点头。
恒裕行的少东家梅展中眼珠一转说:“不如这样。小侄亲自去一趟意大利,看看那边的情形究竟如何,这总好过我们在这里胡乱猜疑。”
“这怎么行?”张佩绅淡淡地说,“此去欧洲,人地生疏,言语不通,况且,往返一次也得两三个月,待你探得消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该如何是好?”众人不禁又扼腕叹息起来。
“此事既是胡雪岩倡议,这时就定然要让他给大伙一个交待。”金寿从座位上站起,大声说,“不然的话,我们就降低丝价,赶快出手。”
金寿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大笑:“金家后生就这么想见胡某?”
众人的目光纷纷望向门外,只见门帘一挑,胡光墉已然笑吟吟地站在了众人的面前。
“雪岩兄……”
“雪公……”
众人见胡光墉来了,纷纷站了起来。只有张佩绅不以为然地抽着水烟,假装没看见。
“诸位,快坐。”胡光墉冲着众人摆摆手。
庞云赶忙让胡光墉入座,并招呼家人沏上茶水。
胡光墉字斟句酌地说:“诸位所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雪公打算怎么应对?”金寿还是沉不住气,第一个发声问道。
胡光墉环视了众人一眼,反问道:“诸位对湖丝的品质可有信心?”
“那是自然。”金寿还是第一个表态,“乾隆皇上曾颁谕旨:辑里湖丝出口限量5000包,必须现银交易,不得以货易货,且春丝不得出口。”
邱先槎也如数家珍地说:“嘉庆年间两广总督曾在奏本中提到西洋商人要用本国的商品交换湖丝,对此嘉庆爷颇为不满地批复说:‘西洋玻璃是土中提取的液体,钟表也是可有可无,而自鸣钟更是粪土,断不可用本国的珍贵特产交互这些废物。’”
金寿再次接过话茬:“由此可见,我湖丝乃丝中之王,精品中之精品。”
“既然如此……”胡光墉缓缓地说,“我们便不管他的消息是真是假,就用湖丝的品质跟洋人赌上一把。”
“雪公的意思是……”
“以不变应万变。”胡光墉淡然一笑,“胡某则再进一步,一口气再吃进他5000包。”
两江总督衙署。
郑观应手中拿着一份禀文,字正腔圆地念给左宗棠听:“自通商以来,凡造船制器有关军国之计者,业已次第举行,唯电报一项前经李中堂奏设自天津至上海二千八百里。现在,传达文报尚无延误,商民拍手称便。就形势而言,长江为南洋基地,数省通衢,都会相望,口岸林立,夙为防务、洋务之重地,理应赶紧设办,裨使呼吸相通,倍增周密。可否仰乞宪裁,奏请添设自金陵起沿江上溯至汉口止,又自苏州起至浙东西为止,则冲要之地先通,而边垂之区亦可渐及。所需经费可否准由职道等招商归并办理?敬禀者:国子监助教严作霖、四品顶戴候选主事经元善、三品衔候选道郑观应、国子监学正谢家福……”
“好了,好了……”左宗棠没等郑观应把联名的绅商念完,就不耐烦地摆摆手,“呈上来吧,本督稍后再过目。”
郑观应把禀文递给一旁的亲兵,躬身说:“其中要点职道已然表述,恭请大帅允准。”
左宗棠淡淡地说:“郑观察,你方才所说,本督用心听了,只是……其中的立论之处还有待商榷。”
“请大帅明示。”
左宗棠缓缓而言:“电报为商贾探访市价所需,实则生意获利与否,并不系于此。至于军国大计或得或失,更与侦报之缓急无关。”
郑观应闻言,不由心中一沉,暗想:看来这次还是不免铩羽而归。
“就近事证之,废兴存亡,历历可数,与从前未用电报之时无异也。”左宗棠的脸上浮现出一股傲气,“本督预闻兵事三十年,师行十五省,不知电报为何物,而亦未尝失机,这不又是现存实证吗?”
郑观应直言道:“大帅所论,职道不敢苟同。此次众绅商联名上禀,自也是商情踊跃之实证啊。”
左宗棠沉思片刻,忽问坐在一旁的王之春:“爵棠以为如何?”
王之春向前探了探身子:“自津、沪电线官督商办以来,电报局已获利十几万两,众商思图报效朝廷之心,亦拳拳可表。大帅若能顺时、顺势成此长江电线之美事,于国于商,则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左宗棠点了点头,复又向身旁的幕僚张曜使了一个眼色:“亮臣张曜,字亮臣。,你对此做何评判?”
张曜眼睛一闪,迅速捕捉到了左宗棠的真实意图。他略微欠了欠身体,字斟句酌地说:“大帅与郑观察所言,各有各的道理。卑职以为,应广加征询各方意见,再作定夺。”
“本督若是就此拒之,未免有失情理。”左宗棠听张曜说完,便拿过笔,在禀文上一边批写一边说,“这样吧,姑念各处商情不同,而长江电线又途经多省之故。本督允准三品衔候选道郑观应,咨商湖广总督、苏浙抚部院、湖北抚部院,饬各商集议,电线是否应行安设。待各处咨商完结,再谕知该道知照遵办。”
郑观应的心又是一凉:原本很简单的事,又变得复杂了。左宗棠自己不作决定,反而把这个“皮球”踢给了电报线沿途的各省地方官。唉,真是棘手。
想到这,郑观应不由朝王之春望去,王之春则轻轻点了点头。事已至此,看来多说也无益。郑观应暗自咬了咬牙,躬身说:“多谢大帅。”
左宗棠把批复完的禀文递给张曜说:“替我送送爵臣和郑观察。”
“是。”张曜接过,递给郑观应,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位请。”
郑观应、王之春向左宗棠施礼告辞。须臾,张曜复又回到厅堂之中。
左宗棠站起身,在厅内转了两圈:“亮臣,你替我写封信给胡雪岩。告诉他,接手书后,火速来南京一会。”
“卑职这就去。”张曜躬身答了一声,再次匆匆离去。
“威远号”军舰载着吴长庆和三哨兵勇行驶在辽阔的海面上。“镇东”、“日新”、“拱北”、“泰安”四船则装载着粮械、军火,共计2000余人,一同随行。五艘船舰,在海面上排开威武的队形,时而迎浪而上,时而逐浪而行。
“威远”舰上,吴长庆、张謇、袁世凯以及朝鲜使节金允植正在紧锣密鼓地商讨着应对此次兵变的策略。
“擒贼先擒王。王师出境,应先声夺人,先将大院君李罡应缉拿,群贼无首,则不攻自乱。”袁世凯作了一个斩首的姿势,“再以迅雷之势斩杀他几个祸乱匪首,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则乱可速平,朝野可安。”
金允植想了想说:“对于大院君,先不必声讨,须好言劝诱,以安其心,再伺机缓图,这样似乎较为妥当。不然的话,恐怕贼党望风而逃,我便无从剿灭。”
袁世凯皱了皱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我自是懂得。可兵法还说,兵贵胜,不贵久。急固然恐有他变,而太缓则怕于事无补,错失先机。”
张謇正在仔细研究着桌上的地形图,听了他们二人的对话之后,抬头问金允植:“敢问使节,大院君一党,若闻我军将至而意欲逃窜的话,能否预测出他们出逃的方向和地点?”
“虽不能悉数预料,但还是有迹可寻。”金允植在地图上比划着,“我国有南汉、北汉,俱是山城,极其陡绝难上。北汉在王城后二十里,南汉在王城东南五十里。如逆党一行窜至这两处,将不足为虑。要是往东,他们则有可能走江原道,往南走忠清、全罗、庆尚道。我以为,庆尚道毗邻日本,全罗道三面接海,大院君一党应不敢向此地出逃。”
张謇点点头,紧盯着地图:“还有其他可供栖身之地吗?”
“还有,就是此地……”金允植手指地图的一点,“这是忠清道公州的双树山,他们只有此处可以暂避。”
“金使就有这么大的把握?”袁世凯不以为然地指着地图,“怎知贼党不能向西北方逃窜?”
“西北两路临近上国。”金允植拱手道,“贼党若知晓王师自上国而来,必不敢走西北。”
吴长庆沉吟半晌,缓缓地说:“要是把李罡应逼急了,反而归附于日本,于我将更为不利。依我看,急进不如缓图。”
金允植忙说:“吴军门所言极是,若能将大院君诱捕,便尽善尽美了。”
袁世凯的面色一沉:“我军师出以直,堂堂正正。诱捕之法,恐有损于我上国之威。”
张謇想了想说:“金使之言还是颇有道理。诱捕得成,则上兵伐谋,不损一兵一将。”
袁世凯见张謇插言,便换了一副恭敬的模样:“可我大军入境,必当瞬息万变。试想,李罡应要是负隅顽抗又该当如何?如若其伏匿不出,我等又将怎样应对?”
张謇略作思忖:“倘或他真的如此,我们至少有四策可用。”
吴长庆的眼睛一亮,遂问:“哪四策?”
张謇说:“其一,我大兵临境,李罡应若肆然罔忌,与我力抗,我则攻城掠池,一举擒之;其二,若其不敢抗拒,我则令其亲赴兵船详述事件缘由,借机不动声色将其羁留;其三,如其隐伏不出,不与我相抗,我则遣人开导,出则无事,不出则罪及亲族,李罡应慑于兵威不敢不出;其四,他若畏罪出逃,则可擒诛余党,檄文既已成,更可细数其罪状,以布告远近,勒令所藏身之郡县,将其擒获而献之于我。执此四策,则贼党可定!”
“季直,真当世之司马穰苴也!”吴长庆赞道。
“謇愧不敢当。”
“启禀吴军门……”“威远”舰管带陆华伦从外面匆匆走入,“我舰即将抵达仁川港,港内发现日本兵舰。”
吴长庆蓦然站起身:“走,出去看看。”
众人也纷纷站起身,鱼贯而行,走出船舱。
地亩房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