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道衙门今天的气氛变得和往常大不一样。
王永盛和上海另外九家沙船主,联名禀告上海道台沈秉成:禁止洋商继续承运牛庄的豆石,并将上海一埠的豆石运输专归华商承办。船主们这次有组织的集体行动,让沈秉成深深地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首先,洋商的轮船既然已经染指豆石的转口贸易,传统沙船不敌轮船,船主和船工自然就会面临失去生计的危险。一旦如此,这股力量很容易形成一种极不稳定的因素,甚至会对大清帝国的统治十分不利。其次,这件事关系到华商与洋商之间的利益纷争。如果处理不好,必然也会对自己的仕途产生不利的影响。
事关重大,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好好谋划一番。
送走了王永盛等人,沈秉成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独自坐了一会儿,却觉得厅堂之中仿佛总是有一种愤懑之气缠绕着自己,久久难以散去。他立刻派人去请冯焌光和吴大廷,到自己的府上商量对策。
冯焌光、吴大廷都是沈秉成在江南制造局时密切合作过的同僚。当他们二人赶到沈府的时候,沈秉成刚刚喝完第一盏茶。仆人给二人奉上茶,冯焌光抢先开口问道:“仲复沈秉成,字仲复。兄找我们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沈秉成拿过书案上沙船主的联名禀帖,递给冯焌光:“今日王永盛等十家船主联名请办,要求禁止洋商承运牛庄的豆石,并将今后上海一口的豆石专归华商运销。我思来想去,觉得兹事体大,特请二位前来,商议一个妥善筹维之法。”
冯焌光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递给吴大廷说:“洋商的轮船快捷便利,又不患风浪、盗贼,客商无不乐意从之。王永盛说,上海的沙船户尽行失业,日愈凋敝,这也确是实情。沙船的日子,不好过……”
沈秉成喝了一口茶,忧虑地说:“自通商以来,外国轮船尽在我国江海横冲直撞,且自恃其船坚甲利,有意碰撞我民船之事也时有发生。民心本就不平,如今沙船水手又尽行失业,衣食无着,再这样下去,恐民怨迭起,激则生变呐!”
屋内的空气旋即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寂。须臾,冯焌光说:“朝廷不是已经酌减了沙船应缴的‘助饷捐’和‘捕盗银’了吗?”
吴大廷看完函件,略带一丝不屑地说:“这些举措,治标尚且行不通,就更别谈治本了。”
冯焌光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桐云吴大廷,字桐云。,你小声点儿。这种话,以后若是当着别人,万万不可再说了。”
“咳……”吴大廷轻叹了一口气,毫不在意地继续说,“若论省时,沙船自上海到达天津需以月计,轮船则以日计。论驾驶之灵,又何止快沙船十倍。若沙船主能尽弃旧有沙船,转而自营轮船,便可以我之船敌彼之船,又何愁不能与洋商一争高下。”
冯焌光说:“我看未必。你想让沙船主尽弃沙船转营轮船,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是缺乏熟稔轮船、机械之人,二是轮船造价高昂,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这些人不一定舍得花这么高的本钱。”
沈秉成说:“还有些船商凭借和地方官府的关系,操持着朝廷的漕粮运送。既然有现成的利润可得,也就不思进,不图变了。”
吴大廷反驳道:“可大势所趋,不是人力所能阻止。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沙船尽革只是时日问题。没有熟悉轮船机械的人可以想法找,轮船价钱昂贵可以集股购买。穷则变,变则通,不能一出了什么事都找衙门呐。再者说,这营商之事,操之在商,我们出头,名不正,言不顺。”
“正所谓‘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沈秉成皱了皱眉,“依我看,还是华商缺乏胆识。有胆、有识,方可言革旧鼎新。这些人若真有胆识,就不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事。如果真有胆识,咱们今天听到的提议就应该是如何购置轮船与洋商争利,而不是来寻求官府的庇护。”
吴大廷笑着说:“仲复兄这话未免以点带面了。沙船主怎能尽行代表华商?我泱泱华夏,数万万同胞,难道就真找不出几个有胆识的商人来?”
“沪上倒也不乏一些殷实的华商,他们虽出资购买轮船,但暗地里却大多依附于洋商的名下,冒充洋商经营。据我所知,仅旗昌轮船公司之中,华商股份便占据大半。”沈秉成叹了一口气,“洋人对本利不按承诺结算,华商暗受盘折之亏,可这官司还不能过问,说是涉及什么‘治外法权’……”
冯焌光低声说:“也不知怎么了,朝廷的一些政令往往都事与愿违。禁止华商购买轮船之时,虽有令,但难禁;可一旦废除禁令,却又没有华商愿意出资了。”
“曾文正即曾国藩。公在世之时筹划过,由制造局生产轮船,再由官府出头,招徕商人承租承运的事。”吴大廷说到这,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文正公这一去,‘轮船招商’便中途而废了。”
冯焌光沉吟了片刻:“洋人自入中国以来,我们的确面临着一个数千年来未曾有过的时局。当今之世,能继曾文正公之后,破旧革新,以兴轮船之利者,非李中堂莫属。”
吴大廷也把目光转向沈秉成说:“我看今天这件事,也须向李中堂禀报之后,才好再做定夺。”
沈秉成用征询的目光望向冯焌光。
冯焌光也深表赞同:“兹事体大,且事关中外之争,绝不是一个道台府能做得了主的,我看桐云的提议甚为妥当。”
他稍停了一会儿,又说:“何大人刚刚新任两江总督,王永盛等船商所禀之事又分别牵涉南洋和北洋,而南、北洋之间,关系本就微妙,这个时候更要慎之又慎。依我看,还是按既定的规矩,先把这个烫手的山芋递给何大人再说。”
沈秉成意味深长地点头道:“也好。反正何大人还是会把它再推给李中堂。”
不出沈秉成的预料,新到任的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南洋大臣:“南洋通商大臣”的简称。其职能为办理“江、浙、闽、粤,内江各口通商事务”。何璟果然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抛给了李鸿章。
李鸿章在收到沈秉成呈报的沙船商人联名函之后,就在第一时间转呈给了总理衙门。其结果也正与他事前的预料如出一辙:总理衙门迫于英、美两国的压力,驳回了这份请求。但还有另一个结果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
伴随着沙船业所遭受到的毁灭性破坏,另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了清政府面前:一年一度的“漕运”漕运:利用水道调运官粮的一种专业运输。即将面临严重的运力不足。
“南漕北运”一向被清廷视为“天庚正供”,所谓“俸米旗饷,计日待食,为一代之大政”。皇族、京城官员,以及满洲旗人的粮食供应全部依赖江南六省所征收的漕粮,每年所需高达400万石石:重量单位,清代1石约相当于现在120斤。之多。沙船业的衰落使南北漕运雪上加霜,如果谁要让皇太后、皇上因此而吃不上饭,那第一个吃不上饭的人就一定会是他。这样一来,不得不促使总理衙门急饬李鸿章:“亟需筹划一美备之法。”
李鸿章一字不落地看完《上李傅相轮船章程》,更对盛宣怀缜密周详的思路大为赞许。
他把函件轻轻放在书案上,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早春三月,天津城虽然还是春寒料峭,但风中仿佛能嗅到一丝春意。
盛宣怀提交的这份《章程》共六条纲领:“委任宜专、商本宜充、公司宜立、轮船宜先后分领、租价宜酬定、海运宜分装。”总之,一个原则“集商人之资,交商人承办”。商人,在这家航运公司中被置于核心地位。
盛宣怀的构想,虽可谓开风气之先,但李鸿章却有两重顾虑:第一,如果“商本商办”的话,那官府在其中将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没有官府的支持,仅凭华商是否具备独力抵抗洋商的力量?第二,“轮船招商”只有先招徕到商人入股,有了资金,新企业才能得以运转。召集不到商人资本,一切都是空谈。而盛宣怀出身官宦之家,虽然家道殷实,但财力却称不上雄厚,对那些拥有巨资的商人也难以产生号召力。虽有远见卓识,但目前还不是主持这项工作的理想人选。
想到这,李鸿章觉得窗子外面吹进来的风有点凉,便随手关上窗子,重又走到书案前,刚要坐下,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知道是自己的亲兵头目赵立志。
“禀中堂,朱其昂来了。”赵立志的声音隔着房门传了进来。
李鸿章打开房门,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是。”赵立志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须臾,一个年约五旬,相貌敦厚,看着很不起眼的男子紧随在赵立志的身后走了进来。
朱其昂的来头不小。他出身于沙船世家,时任浙江海运局委员,并捐了一个候补知府的头衔,受命管理清廷漕粮运输的事务,是一个在沙船业中颇具影响力的人物。
朱氏家族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地均经营钱庄。朱其昂还有一点不同于传统沙船商人的是:同外国洋行的买办有着密切的联系,深知新式航运业蕴藏着巨大潜力。
朱其昂见李鸿章在门前相迎,不由紧走了几步,诚惶诚恐地长揖在地:“卑职何德何能,劳中堂大人门前亲候。”
李鸿章哈哈一笑:“云甫朱其昂,字云甫。不必拘礼,我们屋里说话。”
朱其昂躬身说:“中堂大人先请。”
李鸿章叮嘱赵立志:“别让任何人打扰我和云甫清谈的雅兴。”
“是。”
李鸿章转身走入屋内,朱其昂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赵立志轻轻关上房门,摆了摆腰间的佩刀,在离房门三步远的地方,像杆标枪一样笔直站定。
李鸿章坐在太师椅上,笑容可掬地问:“云甫,几时到的天津?路上还好吧?”
朱其昂恭敬地说:“托中堂洪福,昨日酉时抵津,一路风平浪静。”
李鸿章说:“今日请你来,还是跟漕运有关。眼下的情形你最清楚,京城每年所需的400万石漕米,即使倾尽全部沙船之力,尚不能承载其中的十分之一二。”
“轮船四出,运价愈贱。沙船从道光年间的三四千号,降到现在的二三百号。”朱其昂颇为惋惜地说,“那些因日久不用,以致损坏而停泊于黄浦港者更是难计其数。”
李鸿章叹了一口气:“沙船生意难做确是实情,仅以漕运而言,银子多了,朝廷给不起,少了,你们又有亏折,这也是里外两难。”
“唯中堂大人能体恤属下之难,但难还不尽在于此。”听李鸿章这么一说,朱其昂忙答道,“正如大人方才所言,如今漕运的最难之处是船数不敷足用。即便尽用沙船,于400万石之数,也是杯水车薪呐。”
李鸿章紧锁着双眉,端起桌上的盖碗,喝了一口茶,示意朱其昂也边喝边说。
朱其昂也喝了一口,继续说:“卑职想过几个法子:一是修复已经全部废弃不用的沙船,与之相应还要沿途兴建四百余座栈房,我粗算了一下,约需银3千万两。但如此靡费,朝廷断不能允;二是另行购买夹板船夹板船:一种洋式帆船,船身用坚固厚实的圆木制成,在轮船出现之前,是海船中最大、最灵活的一种。若干,以与沙船共济漕运。可夹板船与沙船之载重大同小异,此举也非长远之计;三是只能雇用洋商轮船。轮船载货,少则百吨,多达千吨,况且不畏风浪,不患盗匪,或许只此一法,方可解我大清漕运之虞。”
朱其昂说完,稍稍停顿了一下,又颇有顾虑地说:“可是,朝廷对洋人又颇多忌讳,唯恐利润外流,于我利权有损。所以,此法也大有窒碍。说实话,卑职真是黔驴技穷了。”
李鸿章思忖了片刻:“我们若是也仿照洋人的轮船公司,招徕商人的资本开设一家‘轮船招商公局’怎么样?这样一来,一可载运漕米,以补沙船不足;二可兼揽客货,且与洋商争利,以使利不外流。”
朱其昂思索了片刻,一拍椅子的扶手,不由喜形于色地说:“中堂灼见!果真能如此,则不患沙船不足之虑。”说到这,他似乎又萌生了一丝顾虑,试探着问,“只是……不知朝廷能否应允?”
“大势所趋,迫在眉睫,不由他不允。”李鸿章把盛宣怀写在《轮船章程》中的想法抛了出来,“你以为,创设此局,采用招募商人股本,交由商办之法,如何呀?”
朱其昂沉吟道:“商本商办,若与官无关联,便不能称其为‘公局’。卑职愚见,商本商办,不如‘官、商合办’,由官来出面,主持大局,承运漕粮便名正言顺。商人出资入股,以辅助局务,这样一来,‘招商公局’名正言顺。另外,为方便起见,‘轮船招商公局’则可简称为‘招商局’。”
“招商局?招商局……”李鸿章若有所思地靠在椅背上。
朱其昂继续说:“中堂自兴办洋务以来,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朝野瞩目,商民叹服,此举更是开中国亘古未有之先例,实为我自强大业之枢机。孔子曰,‘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可不慎乎’?所以,招商局只可成,不能败。依眼下而言,无官,则商难以恢张,必致八方掣肘。无商,则资本无源,必然捉襟见肘。官虽无现钱可支,可官造轮船可充作官股,或可依大人所说,把闽、沪二局所造出的轮船或租或售于商人。而后,再另招商资若干入局。如此一来,官出船,商出钱,官、商一心,各司其职,则官商合办之力便可尽显。”
李鸿章轻抚了一下胡须:“云甫,这个招商局若交给你去筹办,你可愿意?”
听李鸿章这么一说,朱其昂心中一阵窃喜:沙船业的没落自己早已感同身受,何时被淘汰,也只是时间问题。能有幸跻身于新式航运业的创办,那得是自己的祖上积了多厚的福德呀!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牢牢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的绳索。
朱其昂唯恐李鸿章改变主意,忙躬身施礼:“承蒙中堂厚爱,卑职愿以全部身家作抵,以力成此事。”
“快坐下。”李鸿章见朱其昂如此表态,甚为欣喜,“你觉得,招商局设在哪里较为合适?”
“上海。”朱其昂毫不犹豫地说,“自与洋人通商以来,上海的繁华便备受瞩目。无论天时、地利、气运之兴旺,都远非他方所能企及。”
“就按你说的办。”李鸿章又想了想,“既然是招商局,首要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即刻与陈钦、丁寿昌合议此事,然后拟定一个章程出来让我过目。你带上我的手札,待回上海之后,便去制造局找冯焌光,看看他们那里有没有马上就能投入营运的商船。二就是招商。你要同上海殷实的商绅广为联络,力争让他们投资于招商局。”
“卑职遵命。”
李鸿章意味深长地嘱咐:“你记住,上海粤帮商人和江浙、宁波帮素来不睦,你要拿捏好其中的火候。”
朱其昂非常清楚李鸿章这句话的含义:粤商要是愿意先出资入股,就尽可能不要再去找江浙商人。反之若是江浙商帮出资,粤帮就很难愿意再来蹚浑水。要想把上海这两大商帮,尽行囊括于招商局之中,绝对不是他的能力可以办到的。这一点,对于出身于沙船世家的朱其昂来说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想到这,朱其昂忙说:“卑职明白。”
李鸿章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到了上海,一定要去找王永盛。他和上海的几家沙船行联名上的禀帖朝廷没准。所以,要尽可能力邀沙船主入局。这样,依附于沙船为生的舵手、伙工,在来日的招商局之中,还尚可谋得衣食。你要让他们明白:沙船行当离大举破败的日子不远了,此时若不及时思变,他日势必追悔莫及。”
“卑职必当竭尽全力,以拜谢中堂体恤民间疾苦之心。”
“对了,盛宣怀正在上海赈灾局办理直隶水灾的劝募之事。关于招商局的事,你们二人可以再酌情商议。”李鸿章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朱其昂微微一凛,忙说:“杏荪敦敏聪明,才智过人。若能有他相助,必可事半功倍。”
“但愿如此。”李鸿章若有所思地说。
上海赈灾局的劝募现场,聚集了来自各行各业的富足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