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经过那日进宫武后谈及再嫁之事之后,止戈便病了一场,大半的日子都在醒了睡睡了醒中度过。这日正午她躺在阴凉房内看书,没多会儿又睡了过去。那梦里有延绵的宫殿,有巍峨的太息宫,有一个绝望的公主。
原本平静的一日,太息宫却颇不平静。这李治自登基来掌权几十年,身子渐弱,煞有油尽灯枯之色。而大权旁落却也着实让朝中大臣着急,于是便有几位重臣重提废武后之事。皇帝老儿与之几番争执,一个气急攻心厥了过去。几位重臣半分好处没讨到,倒赔进去自己的官职,和一个倒霉催的皇帝。
且说皇帝自抬回太息宫后,便气虚渐微,煞有撒手人寰之势。可怜止戈趴在自己父王的床榻边抹眼泪珠子。哭到一口气呼不上来噎了过去,掐了人中缓过来又被匆匆抬回了蘅芜宫。
“父王会死吗?”十四岁的止戈攀在乳娘身上,双眼哭的红肿,声音抽抽搭搭的。
乳娘秀禾拍着小公主的背,心也跟着难受起来:“不会的,陛下不会有事的。宫里御医那么多,陛下定会好起来的。公主睡吧,睡醒了陛下就来看你了。”
许是哭累了,被乳娘拍着拍着止戈便睡的憨熟。可一张小脸便是在睡梦里却也是皱着,时不时抽噎两句。
太液池的池水涨了又退,满目的碧绿,满塘的荷叶将一只小船遮了个完全。止戈躺在小船上,伴着一小壶醉花荫好生惬意。那日夫子要她背诗经《硕鼠》,可怜她精力充沛,却无半分心思放在读文章上。若说要背书与她有何难处,但止戈自认为自己是顶顶聪慧的姑娘,便是学文章,也断不做那摇头晃脑的迂腐书生。背书是什么,她止戈倒会写两首小曲。
九曲小径上是到处找她的侍童,可她状若未闻。子曰,非礼勿听,她如是想。于是,太液池的池水拍打着,岸上的侍童来了又走。天上的乌云也越聚越多,她也喝的有点小醉。朦胧间,船头站着一个人,面容丑似青鬼,身形弯如铁钩,身上还是破破烂烂的儒服,原是个书生。但他的模样看着便叫人胃里一阵难受。止戈晃了晃脑袋。问道:“你是谁?从哪来?”
那人开口,嗓音如水:“我叫问情,从三生石畔来。”
“哦,莫非你是来寻我这旧情人?”止戈醉醺醺的起身,踱步到船头边,想要将那人看个真切。可无论如何擦眼只有一个朦胧的青鬼模样。
那人笑了起来,笑的也是如此的瘆人,说道:“痴儿!”
止戈想要骂他大逆不道,可再抬头哪还有人影?她晃着步子踏到了船头,一步踏空掉进了池里。大量的池水呛进喉里,又有无数的气泡从她嘴里冒出。撕裂般的疼痛从心里传来......
“救命!”止戈尖叫着醒来,她大口的喘气,尚未从噩梦中缓过来。看看四周,空空的蘅芜宫再无旁人。她光着脚下地,想去看看她的父王是否安好。
她走过太渊,走过清水湖,走过长廊,走过雕梁画柱的宫殿。最后停在了太息宫。
止戈认为天上地下再没人对她的好能比得上她一双父母的。止戈觉得天上地下再没有谁比她一双父母更加登对。
七日后,止戈坐在小船里,倒上一杯醉花荫轻笑着倒入太液池,父王爱喝酒,今日,她陪他喝个尽兴。几个年头,她从没比今日更加难过,也没有比今日更清晰的明白她的信仰是如此的不值一文。太液池池水悠悠的浮动着,一阵风吹来,吹开了连绵的荷叶,却吹不散她的绝望。烈阳不及乌云广阔,片刻便遮了个完全。原本清凉的池面变得没有丝毫的风。止戈轻笑着拽过池里的白莲,却在见到池面时动弹不的。原来早已泪流满面,原来是这么的难过。她拿起孝服的衣袖胡乱地擦,越擦却越是止不住泪水。
“何故要哭?”如水的嗓音,贯穿生死的界限,从九重离恨天来,从未曾相遇的旧年华里传来。
她的簪花落入水中,却在那人手里出现。乌黑的青丝遮覆了她的侧脸,道不明的情绪,她睁大泪眼:“把我带走吧,这个地方太冷了。”
“为什么?”那人垂眸,绾起她的一缕头发。
她侧着头,看着他,十分清晰,却又慢慢模糊,近乎咆哮的哭喊道:“我的母后只要权利,只要皇位。她逼死了我的父王,谋杀了我的信仰。那天晚上,她对着我父王说她从未欢喜过,她求我的父王,求他去死。为什么她只要冷冰冰的皇权,而不要爱着她的父王!”
“我不能带你走。”那人为她扎好簪花,起身走回船边。说道:“你要好好活着。”
“为什么?”
雨水冲刷掉了那人的话,止戈看着他消失在船头,一瞬间,仿佛这样的场景在梦中出现过。她伸出手去捞他的身影,好像如果现在什么都没抓住就是再也抓不住一样。白莲落入水中,花瓣飘散浸润在池里,浸润在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女子身边。她想要叫,可池水呛得她喉咙生疼,又一次死亡覆顶的感觉袭来......
“救命!”止戈艰难的呼吸着,床幔轻轻的浮动又被人大力的拉开。来人看着止戈憋得通红的脸,皱着秀眉朝外间侍候的小丫鬟叫到:“去拿冷香丸来。快点!”
止戈拽着莺歌的衣袖,趴在她的腿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如同濒死的鱼儿一般。莺歌接过药匣子,拿出一颗珠白的药丸取了深井里的井水给止戈送服了下去。过了片刻,止戈才慢慢呼吸匀和,莺歌嗔道:“你且多糟践自个身子,没个把个月,你两眼一闭倒省的这阖家上下天天担心你这劳什子的命。且棺椁厚葬了哭上一场倒也干净。”
止戈只抱着莺歌的腰,脸靠在她腿上瞧着地上的日影慢慢拉长。莺歌消了气,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一样,温柔的就像母亲。莺歌慢慢说道:“你这混世魔王何时才肯消停,过往就让它烟消云散。何故入了梦魇削了自个儿阳寿。况自家人哪来的隔夜仇。那妙音仙姑可是说过了,你这一生若是再没个不顺心的,你这病也就好全了。皇后娘娘纵使万般不对,瞧着她这么怜惜你这小祖宗的命,你这气便也该消消。”
日影越拉越长且没有休止,她何曾真的讨厌过她的母后。她想要的只不过是她的母后,而不是坐在龙椅之上挥斥方遒,野心勃勃的武后。她对武后的矛盾念头,正如对攥在她手里的权利,一面想要,一面却弃置迤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