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伙计掀去了几人身前那桌的台布,红黄尽去贵气梢敛。又几人拿来一应物什,仔细的调整摆放的位置。
桌仍是好桌,上面只有一碗水、一本书几个铜钱而已。人倏忽而来又忽然而去,布置一个卦局竟然生出规矩森严的样子。舒老爷撒出去的钱没有人动,平躺在各种桌腿脚边的尘土之中就那么晾着,舒老爷觉得喉咙有点干,端起茶杯狠狠吞了一口水。
“要我说你才是这镇子里最不正常的东西,凶卦必准,啧啧,这是正常人该有的表现嘛?”
“镇上人都疯了,让你逍遥这么久。”
年龄不大的秦拳淡淡看了年龄很大的舒老爷一眼,然后对他说: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卦是我给他们算。”
“你的卦也是我要给你算的,你要明白。”
一个圆润的胖子悄无声息的溜了过来,凝神站定在不远处,取出一个不大的铜铃夹在食中二指之间,每隔一息便轻扣拇指弹击铃身,暗哑的叮当声随之响起,金朱满堂的口欲之地在这无形之物的涤荡下也有了一点肃穆的感觉。
舒老爷上一眼下一眼的瞄着胖子微颤的肚子感叹道:
“真是好气派,打个铃的下人都吃成了胖子。”
伙计们远远的候着、秦拳在闭目养着神,哪有人理他,于是他又苦恼的摸着没有多少毛的脑门自己找话说:
“到底咱俩谁是老爷,怎么感觉是你的谱比较大。”
闲的没事的好奇老头摸摸这翻翻那,用手快速的拨着书页,又直起腰背着手碎碎的念着随手一页里的故事——龙蛇岁岁起陆,人走一步茶凉。一番摇头晃脑后他憋出了一句话:
“这是什么玩意。”
“卦书你也玩?”
秦拳有些生气,这个老头伸着爪子还要摸自己的宝贝铜钱,真是上了脸。那是一个算命人吃饭的家伙,能用来当玩具吗?不耐之下便用手一指这个顽皮的老头,不太客气的说:“又不着急了是吧?你,出去点香去,记着回来给我抓把土,我有用。”
老头走的倒是麻利,接过他扔过来的半截香就一溜烟的就没了影,只剩嘴硬的废话还在飘,
“呦跟我老人家斗嘴,想当年咱也是……”
腿脚甚至比店里的伙计还利索,哪有半点刚才哭天抢地跺脚咒骂外加乱摔东西的泼妇作态。
秦拳差点被这个兔子一样欢实的老家伙逗乐了,笑骂道:“这老家伙也是个爱演的。”一直在旁边的坠儿可爱的皱着鼻子,说:
“都是装的,就在街上抖那几下是真的,真是个大骗子老色鬼。”
“这么个活泼的老爷子怎么就是色鬼了?”
“我衣服湿了他看我。”
“我也看了啊。”
“老头的目光黏糊糊的好恶心的,你是不知道,反正你可以白看,他就是不行。”
为了表达自己的无辜以及可怜,坠儿把自己领口的紫巾往下扯了点,指着那里:
“你看,都烫红了,亏我还心疼咱家的杯子帮你省钱,不管,你得帮我报仇,要不我告诉我小师傅。”
“小师傅啊……”
小丫头噘着嘴说出的称呼严重的刺激了秦拳的神经,那是些令人头痛的故事,一个神经兮兮的死党碰见一个古怪的小姑娘,两个不明白师傅如父的家伙竟成了师徒,这种一时兴起的错误却全都报应在他的身上,从此他收获了两个精明的惹事精,比糊涂蛋可怕一万倍的创造力摧残着他的神经。秦拳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决定投降。
“你真是小姑奶奶,我真后悔我惯着你……”
得了“都是你让我犯错”借口的小丫头没良心的盘算着把以后的黑锅都扣在自己可爱的老哥的头上,一边盘算这复仇计划捂着嘴咯咯咯得笑的自在,忽然她提起自己碎花的裙摆,悄悄露出截粉白的腿,俏生生的伸着朝秦拳比量着,又吐着舌头快速的遮好。那一眼过去,一截麻绳系带挂在一处白的惊心动魄的腿弯上,又飞快的藏进裙子的碎花里,不见了。
“等会我这样给他看,让他流点鼻血好不好?”
小丫环的语音还在耳中荡来荡去,秦拳使劲的长大嘴,僵硬的他十分不理解这个小丫头丰富的内心世界,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的,怎么会这样,你是妖精么?无助的他只能盲目的举起身为兄长这面责任的盾牌,佯装愤怒实则茫然。
“你闭嘴。不许给他看。”
…………
…………
舒老爷真的流着鼻血回来了,头上还套了个样子古怪的头盔,圆的发傻的形状扣在脑袋上活像个河童。坠儿小丫头像是得到什么承诺一样忽然变的十分淑女,装成文静听话的壁画女孩,什么邪恶的计划、眉间明媚的笑容都消失了。
有人七手八脚的给舒老头收拾干净,老头弯腰捶背哼哼唧唧的不肯起来,他这时装的真像一个老头,可亡羊镇就像一滩腐败的烂泥,能在这里混出个样子的人怎能没有过人之处。这位就像一根韧性十足的老茄子,皮厚肉筋、牙咬不动、油炸不烂、刀切起来还要滚上三滚,这样的人他不彻底烂在土里就要一直做只老茄子。瞧着俯着身子卖力表演的老头,秦拳真想尊敬的叫他一声老家伙。少年的心里是这样想着——我说老家伙,你找我图我什么呢?
“别装了,赶紧把脑袋上这铁壳子扒了,装王八上瘾是不?”
听话的舒老爷把腰匀速而缓慢的挺直,脸上刻意的假笑,特意的看着坠儿,
“这玩意,难看?”
一张纯天然不做作的一脸嫌弃真的伤了老爷的心,极快的按下耳窝处的机关把头盔折缩成拳头大的小球,用夸张而轻柔的动作摔在地上,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随即大喊:
“我不要技机了。”
你能想象一个羊胡子老头伟光正的高喊这句话时的情景么,那是一阵迷一样的尴尬和尴尬过后的长久沉默……
老头的一双贼眼乱转心里很是自得,乐颠颠的自己把那个球捡了回来,还顺手从桌底偷了枚刚才砸出去的银钱。藏在桌底把钱揣好然后嚷嚷着:
“这可是技术性机关,自家产的好东西,我可给过你们是你们自己不要!”
众人的无奈就像被狂风挂过的树一样,那叫一个飘零,秦拳咳了几声就想把这股空气呕出去,怎么有人比我还无耻?
“我说老舒,嗯,舒老,我不要你的东西。说你爱演你咋就开始浮夸了?怎么被人揍了?”
听见他的称呼,舒老头眼睛一亮,知道等待的时候到了,这真是求人不如求己,你瞧我不去求你是你自己要给我算卦的。便朝秦拳直直的伸出左手,攥着手心里的土说:
“咱先算卦。”
“好的,咱先算卦。别担心,香的事我来办。”
秦拳没有只手掐诀以脚跺地,也没高颂某路神佛的无上名号,只是简单的念了一段祷词,刻意平直虚渺的声音在铃铛奇异的韵律下显得很不简单。
“铃声响起来,我心更明白……”
祷词之后便用手虚托着舒老头的手,徐徐的引着它悬置于水碗之上,丝丝缕缕的土粉纷洒入水。
一向活泼的舒老爷此时显得尤为沉静,脸上甚至有些婴儿般的笑容,山羊胡子的弧度显透出的也是柔顺,像换了个一样。
“信女舒芙嘉,命则水融,定物调星三两间。茶仙勿用,凡银伤本,今请樊土上随、缘至勒空。勿命于虚实两间,行法道三行三十三,倍之,性命灵感运,致。”
铃声骤停,秦拳紧泯着两片嘴皮,如含着一口什么东西,再不看盛着女命的青碗,拾起早放好的铜钱举手遥拜天而撤手散于地,动作如行云流水自有一种爽利的美感,收而复撒,再撒币落克止那一瞬,他抬眼瞟向那碗。
碗里一只小虫正艰难的爬上漂浮的一点草叶,浊清之间静伏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