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棂望出去,周围的山林都隐在夜幕的浓雾里,深黄的枯叶伴随着夜风飕飕落下,唐莺款款衣服与肩上的落叶,她喜欢这种似是用铁锈涂抹在木质上的肌理,放在手心从近处看时,几乎就像是一棵即将消失的树,这也许是夜战的启示。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从影调烁烁的馆阁外显出一个人影,这个人也隐在浓雾里,身穿铺殿花图案的浅绛衣,他戴着让人纳闷的面具,连手上也套着植鞣的牛皮手套,来人轻轻地咳了声,短促而有力,以一种似乎刻意要隐瞒身份的声调,通报了自己的到来。
“让你们久等了,我的父亲在哪儿?”他问道,众人见这么奇怪的打扮都很惊讶,面面相觑,只有唐策看到这个人,便突然惊悸得无已回答。
面具男幽幽地、若无其事地说,“你们也许还不知道我是谁,我这个不幸之人的名字叫唐无因,事情是这样的,侯爵是我父亲,从小我被祖父仇家掳走,独自囚禁在虎溪,好几次差点儿就没命了,如今来到这里是听到了命运的召唤,唐莺,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请把宝剑交给我,我渴望去为父亲战斗,至于你,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真的还有个哥哥?”唐莺惊骇地问父亲,侯爵整个人早已陷入深深的悲哀当中,他噙满泪水,抿了颤抖的嘴唇用大手抱住那人的肩膀,以无比慈爱的目光把他看了又看,“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唐策紧紧盯着那男子毫无表情的面具,脸颊不由得抽动,肤色更显得惨白,“到底是为什么呀,你为什么要来呀,这场可怕的搏斗可能将会夺取你的命,”他难受得露出那种孩子般的悲痛表情。
众人又不由得互相交换了疑惑的眼神,这个人为什么要戴着张诡异的面具,连眼睛都基本上被遮盖住了,戴面具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真实的脸,还是想故弄玄虚而已?连唐莺也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喂,老兄,可是我怎么确认你的身份呢,戴着那玩意儿?”韩殖说道。
“呃,因为我脸上留下过丑陋、令人讨厌的伤疤,不,这点不需要怀疑,阁下,您知道这个信物吗,”从面具底下透出一声叹息,他掏出枚由纯金打造,振翅欲飞的金雀,在他掌心里闪闪发光,那是身世显赫的唐门自青龙时代就流传下来的族徽,决不容外人占有的。唐莺见此物也不禁打了个寒噤,韩殖上前深鞠一躬,“请不要生我的气,现在我将尽可能的满足您的愿望。”
唐无因轻轻往前挪了几步,并不理会楚楚动人的唐莺,自顾拿走了她的匕首,带着某种阴涩的语调向侯爵说,让他再次痛苦起来,“父亲,请您别抱怨,最近我还有些个人的恩怨没有了结,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但在封袭前一定会赶回来,您保重身体!”他象征性、飞快地环顾四周,再没说什么,像脱去了自己的影子似的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山里。
唐莺的面颊开始发烧,到底是谁在作怪呢?她绝不愿信以为真,可是他究竟是谁呢?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突然,她的内心像被一道闪电照亮似的,有个模糊的假设一下子在心中明朗,难道是…她完全是被意外的想法惊吓住了,可又正仿佛如她一直期望的那样。
她现在迫切地想见到他,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命运与大海有很多相似之处,好比说如果要掀起什么风浪,他们永远是主角,人则是处于次要的地位。而人对灾难的降临,又总不是先知先觉的。在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里,人们试图去预测和感知将来,然而有时顺利,却总是困难的;有时会很必要,经常是无用的;总是在自我印证,偶尔还会致命。
因此,那些漂亮迷人的灯塔,之所以会存在,大多都有众多惨烈的海难为前奏。云庭东南方向是片波涛汹涌的海域,同样有座灯塔屹立在海角的岩石之上。塔身用红色石砖和大块云母岩建成,晴朗的天气里,在湛蓝的大海映衬下,它显得如此醒目。如果你仔细阅读竖在灯塔边勒石上的记载,就能了解曾经在附近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海难。
进入塔的里面,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上去,能够到达灯塔顶部的瞭望台。这里常年有哨兵转动水晶透镜,发出明亮的光线,为穿梭于港口的舰船导航。偶尔也会散发刺眼的强光,驱赶在境外海面游弋的鲨群,以免它们闯进来威胁近海的渔民。
薛迁此刻正守卫在高处的塔屋里,许多信天翁在上空滑翔,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它们能够利用起风的间隙,无需拍动窄长的双翼就在空中停留很久。不少水手相信,每只信天翁都是不幸葬身海底的同伴的亡灵,所以从不忍心伤害它。薛迁默默聆听这些海鸟的叫声,仿佛它的灵魂在告诉他什么。
这时候,从铜质阶梯上传来叮叮当当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门口,直到有个人走进来,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颇为埋怨地说,“薛迁,找你可不容易啊!”他眨着滴溜溜的眼睛,指向楼下,“有个女孩说你是个大骗子,她就在下面,你出去看看还是怎么着?”“骗什么,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呀!田丰,你弄错了吧?”薛迁满脸困惑的样子。
“当心点,看上去不好对付,说要找你算帐来的。”田丰摊开双手,不置可否地地笑着,转身跑下楼梯,“我还是把她请上来吧。”
不一会儿,薛迁的视线便落在唐莺身上。她似乎有些激动,嘴唇比平时更红一些,胸前佩戴着鲜艳的石榴花,同可爱的脸颊相互辉映。她伸手抚平腰间裙摆的褶皱,在明媚的阳光直射下,更显得光彩照人了。
“这地方很不错嘛,那些鸟儿会跟你说话,或者会变戏法逗你开心吗?”唐莺嘴边绽放出略带惆怅的笑容,轻巧地走到塔屋的露台,立起脚尖凭着栏杆观看那些在上方盘旋的信天翁,薛迁闻到她浑身散发绵密的风信子和鸢尾花的味道,“也许以前是的,我还是很小的时候,那时能有办法听懂,它们整天不停的说想家了。”
“你果然是个骗子,不过还好,我喜欢听,那么现在呢?”唐莺抿嘴笑着说。
“一个也不会。”“因为你不是小孩子了?”
薛迁温柔地回答,“我还是啊,但是鱼腥草用完了,信天翁最爱的那种,老水手都讲过,海鸟的骨头里都能嗅到烟草的气味,所以它们不理睬我了。”
“那莫,是我很难看?”唐莺故意把“么”念成“莫”的发音,听起来有些特别。
“没有人会这么说的,即使说也不会有人相信,你非常漂亮,这不是需要讨论的事情。”
“既然这样,为什么让田丰找你却躲起来,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乐意吗?要是这样,我们还算是朋友吗,你知道的,我好不容易来云庭,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很久以前吧?”
“记得,那个黄昏下着雨,天是灰色的,你穿着晴蓝色。”
唐莺微笑了下,“你瞧,今天你几乎都不正眼看我。本来我想询问你件事,不过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现在不说了。好啦,不管你愿不愿意,接下来一段时间,你每天都能见到我,因为没人说话,我怕你会憋得发疯的。”
“你听我说,唐莺,其实也存在些有趣的地方,看那里,很快会有场战斗,不寻常的恶战。”
两个人从灯塔上俯视眼前弧形的海湾,碧蓝的海水清澈见底,到处散落着形形色色的珊瑚礁,环礁表面布满裂缝、突起的岩架和深陷的岩洞,西南的季风洋流把丰富的各种生物蕴籍在这里,鱼群、刺鳐、绿玳瑁围绕珊瑚礁来回游动,蓝纹鲷鱼,金枪鱼还有黑白相间的小丑鱼成群结队地旋转洄游,如多彩的龙卷风般呼啸而过,把海水晕染得像云霞般瑰丽壮观。
珊瑚礁有些银色的梭鱼游来游去,开始是一条,接着两条、三条……越来越多,稍微一会儿就大量涌现了,几只扇动着菱形大翼的蝠鲼被吸引过来,张开扁平的嘴巴想拨几条进去,谁料梭鱼们像惊弓之鸟似的迅速聚拢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包围圈,时而整齐划一,时而聚散无形,忽东忽西地穿游不息。
梭鱼多得简直数以千计,但是等蝠鲼扑过去,往往是一无所获,这画面真是有意思。虽然每条鱼的动机都是利己的,不过它们只要简单地盯住周围最近的1、2条鱼的路线,调节游速和方向,靠这个本能反应就能躲避猎手的攻击。另外鱼群闪动的鳞光,也令蝠鲼感到无所适从,当它去追捕近处的鱼时,远处的鱼逃离的更快,结果只能无功而返。
然而,正有更凶狠的猎人在冷冷地看鱼群,两人不禁倒吸口冷气,鲨鱼!那一对对毫无生气的眼睛,仿佛有特殊的第六感,互相形成了合作关系,开始进行集体围捕了。多条鲨鱼借着上暗下明的保护色悄悄地、从各个方向接近鱼群,但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将鱼群赶的更密集,更接近浅水区。然后,随着第一只开始认真捕猎,一场狂乱的盛宴开始了。
顷刻间鱼群被冲撞的纷乱无序,一些外围的梭鱼可能是被震晕了,鲨鱼锯齿状的利齿立即将它们吞进去,海水瞬时被染成短暂的红色,紧接着像鱼雷般再次撞击、吞食,如此反复,直到鲨鱼彻底填满了挑剔的胃口,才摇摆着尾鳍张着口游走。惊魂未定的鱼群游速渐渐慢了下来,由于数量庞大,这次袭击造成的损失微不足道,海洋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些幸运地生存下去的梭鱼,应该也称得上所谓的强者。可是也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你之所以能超过身边所有的人,逃离危险的边缘,是因为有人为你而牺牲了自己。在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可能有人一直为捍卫我们的命运而付出了代价,即使他偏离轨道得很远,甘愿冒极大的风险,牺牲了太多太多东西。所以我只知道,每次失去一个朋友,我就离开我们的家越远。”薛迁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唐莺,让我们永远记住那些走得太远的朋友。”
唐莺凝视着他真挚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明白了,你这么不爱出风头,甘愿当哨兵的动机,是为了能够助田丰一臂之力,他虽然聪明,却常常即鲁莽又冒失。”
薛迁坚定的目光变得和蔼,“不少外表浪荡的人,内心往往是正直的呢。我向自己保证过,决不让人伤害我要保护的朋友。”
正午临海的风静止了,塔顶阳光格外炙热,唐莺的眼睛让海水映成令人着迷的宝蓝色,薛迁察觉到她额头有些汗滴,便递给她块黄手帕,刚好唐莺也拿出方赭色手绢擦汗,她微微一笑,一手把黄手帕放进她的口袋里,一手把自己的丝绢送给他,薛迁揉在手心里觉得十分凉爽和柔滑,他留意到这条手绢的斜角绣着枚金翅雀的徽章。
“这是今天的纪念,”她说,“我只希望每当你看到它,心里能时时想起我就行了。”
“噢,我会仔细收好的,”薛迁脸上泛红,问道,“这次你从隐士岛回来,是不是为了要参加封袭?”
“你猜得没错,在我进入黑鹰堡以后,立即觉得每个人都变得比以往冷漠,互相警戒对方,就像农夫看到雾霭包围着明月,就能预料到风雨一样。直到郡主宣布在这个冬季会进行封袭的消息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谁也不想理谁,似乎谁也不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也许这就是暴风雨之前的寂静吧。总之,每个人的心情不像表面看上去这么平静。”
“不,肯定你也知道,我的注意力不在这里,我只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救出我姐姐,每时每刻、不由自主地反复想着她,回想她脸上的任何一种神情,之前跟我讲的每句话,可怜的姐姐现在哪里呢?难道是遭人暗算?真希望也许她只是临时外出,说不定何时就回来,但愿如此。”唐莺声音越来越低,“另外,还有件没法解释的事,罗伊也同时不见了。”
薛迁点点头,沉思片刻,突然说,“我的直觉也许找到罗伊,就能解开唐婉去向的谜团。我记得上次和田丰曾经在军械库的地下库房找到过它,说不定它又去那里了。”
“太好了,你能陪我一起去吗?那里可能会找到有用的线索,”唐莺回答,“我马上回去,用唐门的虎符调动你和我一起去,这很容易办到得!”
薛迁和她两眼对望,心想自己或许能帮上她忙,“那么,晚上我们在那里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