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莺到达黑鹰堡,给她第一印象就是这里没有直路,所有山路都弯来绕去,下坡上坡,山势无比陡峻,极窄的山道岔口有守卫把守,她觉得飞奔的紫燕骝随时会碾轧上他们,有几次真的差点就从人身上翻过去,好在都有惊无险。
没人知道黑鹰堡是谁建的,它的第一任主人是谁,关于这座幽闭的城堡,传说在巫术时代就已经在这里,它就像个灰色幽灵,在斑驳的树影中忽隐忽现,俯视着云庭的一点一滴过往。古堡爬满狞厉饕餮纹、兽纽的铜门,特别是正当中九叠篆刻的“嶽”字,红似血斑,迎着山风招展,煞气阒然,难怪这里曾在战争期间被当作关押异教徒的秘密监狱。
唐莺已经走进去了。她沿一个逼仄的台阶从山墙一侧进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有好几亩规模大小的草坪,它替代了传统的入口门厅。可以看出这个设计相当独特,一幢坚实的八边形城堡是其主体建筑,果木葳蕤的草地则作为堡内中庭空间。古堡围绕着这个栽植着月见草、锦葵、帚菊的草坪展开,并安装了包裹毛玻璃的金属滑动门作为格栅,避免鸟虫误入房间内部。会议厅位于上层走廊铺设的红棕色地板过道外侧,能够俯瞰整个雾夕谷。
过道的另一侧,布置着不同寻常的网状铁门,淡褐色的滑动门之后隐藏着库房、储藏室和通向三楼的石质楼梯。楼梯间通过镶嵌在建筑外立面的一圈琉璃窗提供采光。沿楼上的窗户都布置着可拆卸的铁丝网棚架,果然这部分空间还保留羁押罪犯的功能。
她在走廊里寻觅半晌,却看见赵氏的赵清邪,抱着一本画册,专心地抬着清癯的目光,额头瓜青,在隔着橱窗往一间紧闭的房间里看,边眯着眼睛观察边在画着什么,唐莺好奇地探头过去张望,只见屋内摆着各种各样奇怪的玩偶,赵清邪看见唐莺,便热情地跟她招呼,“快来瞧,这间密室有些古怪哦,是真正的机关重重哦,真有意思,不可思议,哈哈哈,这是我画的,送给你。”他撕下刚画好的一页纸,重复地说。
唐莺知道赵氏族人都是制剑和机械的能工巧匠,她匆匆瞥了眼,看见画的正是眼前西洋风格、布满五彩垂饰的密室,正中有张硕大的桃花心木餐桌,上面摆放着各式金甕、茶碗,墙角放着粗糙麻布沙发,还有几张镶铜的木边柜。最特别的是挂着合金锁的镀金门边,有只不知道用什么仿真材料做的、比人还要高的灰熊玩偶,张大的嘴里叼着一条木雕的鱼。唐莺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张奇特的画将在日后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帮助。
不过此时唐莺除了父亲不想看到任何人,她想到老人这几天肯定是痛苦到极点,所以只想赶快见到他。当跨进门那刻,她来不及认清楚每一张脸,每个人有着怎样的面部细节,只能感觉到这屋内的紧张气氛。唐莺的目光越过绿芯鬼脸长圆桌,那张延伸到会议室另一头的庞然大物,在上宾的方位找到侯爵唐策,她的心一下子揪住了,眼前的父亲竟然完全成了白发老翁,侯爵神色木然,仿佛在短短时间里苍老了几十岁,唐莺眼眶霎时滚出决堤般的泪珠,湿湿地划过秾艳的脸颊,她紧紧抱住父亲,努力控制情绪不放声哭出来,现在,唐策本来苍白的脸又变得红润起来,女儿是多么美丽又多么贴心呀,他无时不刻在思念的宝贝回到他身边了,只要唐莺把甜丝丝的脸蛋扑到他怀里,侯爵内心立刻恢复了斗志。
“哎呀,亲爱的,你怎么啦?别哭了,年轻人要坚强,”唐策用不高的分贝说话。
“爸爸,我不哭,您也别再难过,什么事都别担心,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不怕任何人,一定会把姐姐救回来。”
“这就好了。”
“谢天谢地,小姐你总算来了,我们正为你担心,大小姐她…”侯爵的家仆夏侯志不合时宜的呈露出悲戚而焦急的表情,大喊道。
唐策狠狠瞟了他一眼,“闭嘴罢,”夏侯志忽然就呛住声了。
为了应付棘手的局面,想到唐婉还身处危险之中,唐莺告诉自己必须暂时忘记焦虑,她不时端详这间擦得铮亮的会议厅,来宾有的是熟人,有的无疑是生客。花都的徐甲正好踱进来,他身着极其考究的华服,胸前绶带上还镶着许多闪亮的宝石,宛如一只得胜的公鸡。
“都是从穷人手里抢来的吧?你身上的这些钻石。”坐在一旁的财政官韩白石估计恐怕没人能买得起这样显赫和阔绰的衣服,用嘲讽的语气挖苦这个暴发户。
“喂,朋友,请注意你的措辞,多读点书吧,是投资,我生来就是赚大钱的料。”
“你天生就是个骗子、敲诈犯,”韩白石气得面红耳赤,想起本郡财务的麻烦还没完全结束,他忿恨地掸掉袖口的灰尘,“你这条蚂蟥,什么也不干,光躲在地底下吸血。你瞧着,我会去告你的,总有一天你这个坏蛋会去蹲牢房。”
“希望不大,别忘了我,”徐甲态度恭敬且十分平静。
云庭的太尉杨素坐在唐策的正对面,不管在什么地方,这位大人物都对礼貌这件事情置若罔闻,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他也离不开酒,哪怕是在这么重要的会议场合,杨素都没放下手中的酒杯,他已经不分时机地干掉几瓶,鼻孔里喘着水牛般粗气,甚至把二郎腿跷到菠萝格桌板上,引来众人侧目而视。
“你能让杨素把酒放下去吗?”溪松阳双眉微蹙,问站在身旁的韩殖。
“对不起郡主,麻烦您自己给他讲好吗?”司法官怯生生地回答。
而他身后的红菱眉色如黛,径直朝杨素走去,“太尉,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假如你这么喜欢喝,请马上回去,否则我们就要让禁军来处理,”她大声喝问他,毫不留情地收走酒杯,回手把杨素戟挺的脚拍下桌。
杨素的脸刷地红到白嫩细软的耳根,不无尴尬又故作轻松,悻悻地把手抱到脑后。
郡主带着感激的眼神望向红菱,“哼哼,干的好,对付不讲公德的人就该这么办,”旁边的徐甲为看到太尉出丑兴奋不已,笑着起哄。
这时柴慎才独自踅进门,他阴晦而又怅惘的脸上,写满了失意的苦楚,年轻人坐下后就不由自主盯着唐莺看,一副骨鲠在喉的模样,仿佛心中还在忍受哀痛。可这位古典美人眼中的冷漠是等价的,唐莺对这种只为达到自己目标的男人,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害怕,怕她成为被利用的单纯的笨女人。更何况,她还在无意间探知柴慎的秘密,那次在去元樱湖的途中看到污秽不堪的那幕,一想到这里,她脸上便飞过片片红云。
最出乎意料的是,在这两人对等的斜角缩进去的位置,还有个女孩正满怀惊恐和凄切的心情,不光是窥探,而且有些神经质,她竭力不流露出内心的激动,可是身体却像木偶般僵硬,舌苔发白,喉咙干涩,她完全想不到会再次遇到他,由于爱慕使她心力交瘁的那个少年。没错,她就是春熙,红菱很喜欢这个有着深深酒窝的女孩,病好后就把她留在郡王府。从柴慎刚才进来,春熙就惊得差点昏厥,可一看到他注视唐莺的目光,她马上就绝望地感到全完了。
会议厅里除了他们,还有几个陌生人也围坐在硬木长圆桌东西两边。
韩殖逐一给郡主介绍另外几个人物,都是各郡推选来参加封袭的。神道郡的陈龟寿是一个长脸男子,说话时有气无力,走路看着脚尖,怎么看都不像武士,更别说是戍卫京都的骁骑校尉。不过溪松阳明白越是这种人,越可能是无比资深的高手。这人在军中很有名,对士兵极好,有奖赏全分给部下,自己没有余财。他右手边两人是幽冥郡的,他们浅黑的面孔给人种长期身处黑暗,从遥远的世界尽头来到光明之地的感觉,其中之一有些不安的叫萧玄,另一个面色凝重的叫魏褚郃,外界盛传“虚空刀”和“捕风斩”出手如电,也是绝不简单的角色。最后,司法官在屋内到处搜寻也没找到韦卿的踪影,那个被隐士岛主钱塘君赞誉为“无双国士”的超一流剑手,青城郡的保护神,此刻又在哪里呢?
溪松阳案头放着两排鎏铂金珐琅短剑,他挨个接见诸人,把象征参赛资格的剑授予封袭名册上的人,在翻到一个名字的时候,郡主有些犹豫了,他扭头问司法官,“枢密院通报了这人的劣迹,给他剑是不是有差错?”他指的那个名字是北衙的射身校尉戴胄,“这里面有牵涉到两个问题,此人最近确实疯疯癫癫,但是事出有因,呃…在这儿不方便细讲;外加他又是鲁颜将军力保的人选,您看是不是就给他这次机会?”韩殖开口解释。溪松阳第一反应是还要商榷,可出于对鲁颜的敬重想了想又算了。
戴胄头痛欲裂,尤其是在这个枯草疯长、万物渐转凋敝的夜晚,他接过匕首,也没和郡主打招呼,倒完全符合溪松阳在心中描绘他的形象,不负责任、为女人堕落,整个云庭最狼狈的军官。
“噢,天哪,连你这坏蛋也来争这档子事情,怎么不害臊?那么,您惦记的那位美人怎么样了?她好像对我更感兴趣,想来今晚她就会到我府上去了。你应该很想一起来看看吧?”杨素边用金鱼泡眼睛盯着他,并且颇为取悦地调侃。
“可是有一样事你也逃不了的,”戴胄说。
“什么事?”杨素说。
“那就是我会亲手送你下地狱,猪狗不如的傻缺,”戴胄冷冷一笑,在他们继续相互激怒前,恨恨地走了。
溪松阳没有留意到馆内的尴尬氛围,接着他坦然望着老侯爵唐策,“但是,您确定要让唐莺参加封袭?说真的,您不要动怒,现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找到唐婉对您来说更重要的事了,我们对府上的遭遇都深表忧虑,哪怕只是丁点危险,也不能让二小姐去冒了,但是,您知道的,帝国的规章,不参与封袭的家族,将被取消世袭的贵族头衔…”
“说真的,无所谓,我觉得完全无所谓!咱们这就回家,”唐策大声说,他起身拉上女儿的手要走。
“不,也让云庭下地狱去吧,你们不明白吗?如果把我们的历史浓缩到一天,那么从黎明到子夜每个人都在无休止斗争,很悲惨,但这是命运,为了姐姐,为我自己!”唐莺打断了侯爵的话,把匕首像拨火棍似的捡起,此时午夜的钟声从黑鹰堡最高的斜角钟楼里不断地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