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中的大工校园,与往日又是一番不同的光景。六月将近,这场雨也有了夏天的意味,恍如天漏,春雨如油的矜持一点也不剩。雨水打在柏油路面上碎成一蓬薄雾,温煦的路灯光被冷雨欺凌的瑟瑟发抖,昏黄灯光下,主楼西侧的校园小路反而更显幽深。一片凄惶的场景里,只有一个打着蓝格子雨伞的男生快步疾行。
失策啊失策,怎么没在饭店里上个厕所呢……
张枢衍倒是只喝了两杯茶水,我可是自己灌了自己三瓶啤酒啊,在饭店坐着时候还不觉得,这出门来冷风一吹就有点来感觉了。听着雨点噼啪打在伞面上的声音,这份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主楼的西翼楼是旧图书馆,俗称“老馆”。虽然主楼广场南面正对的“百川图书馆”窗明几净,但是由于老馆里面多是些小说杂文,平日里人也不少。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老馆每到下午四点半就开始清场,所以晚上并没有人在老馆自习。老馆的举架极低,每层大概也就两米不到,书架几乎要挨着天花板了,窗子又极小,大概只有两张竖列的A4纸大小,从外面望去,土灰色的水泥墙面上密密匝匝的都是黑洞洞的窗口,像是蜂巢,又像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即使沉睡着,也有两只眼睛警惕的看着我。
正想到这里,我忽然从尾椎骨升起一股寒意,步伐也不禁僵住了。隐隐约约地,我真的感到有目光的注视。以前看论坛里说,人的脑部有一个视线感受器,当目光落到头部三秒以上就会收到感应。我当时非常好奇,找了许多同学帮我试验,最终证明只是伪科学罢了。但是这一次,我分明感到了一束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有一把又冷又钝的小刀在刮我的寒毛,而这把小刀分明就是来自旁边老馆的方向。
想到那数以百计的窗口后,有一双眼睛静静地窥视着我,我几乎连呼吸的能力都失去了。
故作镇定地挪动脚步,我用眼角扫视着每一个窗口。心里发了狠,别让我看到你!但是几番胆战心惊的搜索下,每个小小的窗户都是一样的寂然无声,没有一个能够让我产生对视的感觉。
可能是我的错觉罢了,一定是百眼巨人产生的联想,整部希腊神话就TM是一摊糊涂账!况且老馆从来天没黑就封闭了,这时间里面哪还会有人。
一道闪电划过,一瞬间,主楼西侧所有的窗口都亮起,像是沉睡的巨人忽然苏醒。强光照耀下,我眯眼望过去,果然窗后空无一人。
但是那棵松树后面的……是什么东西……
靠近老馆墙根是一大片松树。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一颗松树的根部有团黑影蠕蠕而动,不断变幻着轮廓。黑影流转之下,突然现出一个莹莹的绿点,正照着我的方向。我头皮一阵发麻,几乎要握不住伞柄。
轰隆——
迟来的雷声如同天神的车驾,弥天极地地碾压过来。那树后的影子悚然一惊,像一道灰褐色的风钻进了墙上的小洞。
原来是猫。
虚惊一场。我也不在主楼左近徘徊,恐惧感如同潮水退去,尿意却更加难以忍受。前面就是一馆,但是一馆的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加上中午的遭遇,我真是不愿在这样一个漆黑的雨夜去试验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幽闭恐惧症”。我果断在路口左转,迎着风雨直向八角楼走去。
吁——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真是一身轻松啊。我紧紧裤带,抄起挂在一旁的书包,转身来到外间。八角楼卫生间原本安装的是节能灯泡,不过今天是坏了还是怎地,又把早已淘汰下去的白炽灯泡换上了。我拧开龙头,先是发出一阵哧哧的空响,半晌才有一股水流喷出。虽然黄光之下看不清楚水流的颜色,但是鼻端还是闻到一股湿漉漉的铁锈气味,于是我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先放一会儿再说。我靠在一边看着水流,脑子里却想着饭桌上老张的话——
“你肯定是碰到什么‘东西’了。”
我努力的回想,但是在学校哪天都差不多,要想出昨天与平日里有什么不同还真不容易。一切都很正常啊,起床、吃饭、上课、下课、玩电脑、睡觉……
睡觉。
除了……那个梦。
我从回忆中脱离出来,狠狠地打了个寒噤。摘下眼镜,我捧起水用力地洗了把脸,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大概是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不寻常的事,我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即使是灯光照射下还是隐隐透出青来,眼底有淡淡的黑色。我凑近镜子,用手向下扒着左眼睑,眼底都是红血丝,眼球转动之间微微发涩。
突然,我注意到左眼下眼睑的内侧,有两个小红点,大概小米粒大小,看起来并不凸出,好像是砂粒磨出的血点。正仔细观察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红点,我恍惚觉得镜中的背景抖动了一下。长时间扒着眼皮,眼球痉挛了吧,我赶紧松开手指,揉了揉瞪得有点酸麻的眼睛。拧紧了龙头,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手,我转身离开了卫生间。
从八角楼正门进来,迎面就是楼梯。前楼共有三层,每层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八角形的阶梯教室,一楼是一个八角形的小礼堂,故而得名。我记得进门时直奔楼梯旁的卫生间,所以出来应该是一楼大厅啊,但……这是哪里?
我睁大了眼努力适应室内的黑暗,面前是一个多边形的大房间,依稀可以感到教室整体四周向中间呈阶梯状低陷下去,房间的正中间有一个影影绰绰的柱子挡着,望不到对面,身周是如同八卦一般错落排列的一体式木桌椅,附近的墙上是足有两人多高的狭长窗子,镶着拇指粗细的铁制护栏。我慢慢向前蹭了两步,屋中间的柱子渐渐变得清晰。原来并不是柱子,而是一个高大的木制架子,上面朝四周摆了几台古旧的显像管电视机,屏幕的边缘反射着弧形的冷光。这场景似曾相识,我头脑中拼命回忆这间教室的信息。
这是,一楼西侧的电教室?
八角楼的前楼二三楼是教室,一楼的东侧是大工电视台,全名好像是“大学生媒体与影视艺术创新教育基地”之类的吧,虽然不明白大学没有电视为什么要有电视台。西侧就是这么一个电教室,用来播放教学相关的影视资料。记得还是大二那年夏季小学期,我们力学系做结构认识实习的时候来过两次。老旧的VCD机,老旧的电视,老旧的桌椅,老旧的教学片……片子最后好像是要给秦始皇陵扣个盖儿还是给万里长城贴瓷砖儿的,简而言之就是青年朋友们要努力学习力学建设四化的意思。但是印象里这间电教室已经很久都没人用了啊,而且也只有一个门,怎么会通到男厕所里呢?真是荒唐。我也不愿再多想,转身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身后的门,消失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冲向来时的方向,但是哪里有什么通向厕所的门,触手只是冰冷的墙壁。
别紧张别紧张别紧张别紧张……我在心里默念。对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门不通,可以走电教室的正门啊。我想从包里翻出手机来照明,却只摸到了边缘锋利的电路板和几块塑料片。该死!因为手机有闪光灯长亮的功能,所以我根本就没有随身带手电筒的习惯,可好死不死的,手机还摔坏了。我只好一手扶墙一手扶着后排座椅的木制靠背,摸索着向记忆中教室门口的方向走去。
好像……不对劲。整个教室应该是呈正八边形,边长最多也就六七米,但是我走了也足有三分钟了吧,左手边除了窗户就是墙壁,哪里有门。我不甘心,随着眼睛渐渐地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我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最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我被困在这里了。
满头大汗的我终于停了下来,左手扶着窗子的护栏右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整个狭窄的空间里只有我喘气的声音。
冷静,冷静。
渐渐调匀了呼吸,我意识到了周围环境的异常。我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大雨,为什么这间教室里,一点雨声也没有?我慢慢地扭过头去看窗外……
外面只是泼墨一般的黑。
没有光线,没有距离,甚至连空间都消泯了,只是——
黑
我扶着靠背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心里拼命想要找到出去的办法,但是大脑一片空白,双眼也没有焦点,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我茫然失焦的视野中,隐隐约约看到教室正对面的座位上好像有个人,隔着中央的木架子看不清楚,只是一个恍惚的黑影。
喂——
我大喊,声音在教室里回响,大的出奇。
谁在那?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颤抖的尾音被八角形的教室不断的放大。被空间扭曲的声音里,一分是茫然,两分是忐忑,七分是深沉的恐惧。我站起身来,双手拢在嘴前大声喊:
你——
声音戛然而止。
我惊恐地看到对面的人跟着站了起来,抬起了双手成喇叭状……
那人,好像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