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谈笑之间,异变突生。
屋后的地面上突然升腾起蓝幽幽的火苗,转瞬化为无数火蛇蠕蠕而动,将空气都染成了惨碧色。张枢衍反应极快,一步上前将小夕拉回身边,抽剑在地上画了个直径近丈的圆圈,把我和小夕都围在圈中。那蓝色的磷火触到剑圈就无法跨越,转而向外,顷刻间就覆盖了整个小院。一旁墙边的草丛里像是开了锅,无数蛇虫鼠蚁被磷火逼得四散奔逃,我从未想到这一片寂静的院子里居然有这么多活物,不过在磷火的包围下它们仅仅只是挣扎了几步就不再动弹了。
张枢衍收剑横在胸前,额头上竟有冷汗涔涔而下。“这手[尸磷火阵],一下将周遭地下数十年的尸气激发出来,触之即死,如果不是我这三尺剑围所摄的玉匣金锁阵堪堪合用,咱们三个就要和那些蛇鼠做伴了。邪教中人真是狠辣无情,出手就是这等与敌偕亡的无差别攻击,丝毫不考虑自己人的死活。”
院中的积尸气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多,加之磷火并不能燃物,短短数息间就燃烧殆尽。张枢衍方才布下的玉霄太素天辖咒阵基的符纸被磷火阴气污染,已然失效,小夕方才手中把玩的峨眉刺仓促间掉落在一边。娃娃脸女孩儿脸朝下孤零零倒在地上,胸腹间没有一丝起伏,显然也是不活了。不知来人还有什么后续手段,我们三个一时之间也不敢踏出剑圈之外,张枢衍朗声道:“何方道友,还请现身一见。”
“小女子有僭了。”眼前一花,一个粉色的窈窕身影出现在娃娃脸女孩尸身前。和印象里的邪教中人不同,来人身穿一件粉色白边的小洋装,肩膀瘦削似不胜衣,表情沉肃的脸上依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娇柔。最让我惊讶的是,我居然认识她!
“雨柔?!”
来人正是何旌捷的女友刘雨柔。听到我直接叫破了她的名字,雨柔神色复杂地朝我点点头:“大仁,你好。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你。”
“我也绝对想不到!”我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心里却转过了无数念头:老何知道自己女朋友是能力者么?还是个邪教骨干?昨天以来老何的种种异常会不会和这有关……
正思索间,腰上软肉突然一疼。“这又是谁啊?你怎么总招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啊!”小夕恨声说。我连忙解释道:“别瞎说,这是何旌捷那小子的女朋友,之前见过两面罢了,不熟不熟!”
“哦?”小夕闻言上下打量了刘雨柔一番,给了个中肯的评价:“配那个何胖子倒是有点儿可惜了。”喂!你背后里这么说学生会副会长真的好么。
张枢衍见我和来人认识就缄口不言,眼观鼻鼻观心,泥胎一般立在一旁。我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雨柔,你和地上……躺着这姑娘是什么关系?”
刘雨柔闻言面露戚容,“她叫方心媚,是我同门的小师妹。”
“哦,那你们的师父是?”我试探着问。
“师父他老人家,许多年前就仙逝了……”刘雨柔摇摇头,露出不愿追忆的痛苦神情。
小夕在旁突然问道:“你们的师承可是竹山邪教?”
刘雨柔不看小夕,反而直视我的眼睛,曼声答道:“方术本无正邪,正邪自在人心。”
“咦?牙尖嘴利!可惜狗屁不通。”小夕怒极反笑,指向方才施展茅山上清派禁法的地方,“按照你的说法,把生人炼制成行尸,也是你所谓的正道喽!”
“以之为恶,既是恶业;以之行善,能救得千万人,善莫大焉。一饮一啄,一因一果,你今日度他一人入轮回,却不知来日要用多少条人命来换。”刘雨柔第一次与小夕对视,义正辞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凛然之气把小夕也是堵得一愣。
张枢衍闻言上前一步,肃容道:“天道循环,往复不息。我道门中人入世修行,就是要拯溺俗于沉流,拔幽根于重劫。救千万人而害一无辜之人,我辈所不取!”
刘雨柔听到张枢衍的宣言,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无奈低头:“道友是正一教的高足,系出名门,自然有这样不漏一人的救法,我等小女子虽然心系苍生,奈何出身草莽,终难登大雅之堂。我这师妹从前固然有错,现下也已一命抵偿了,还请各位高抬贵手,容我将她尸身带回家乡,和她父母葬于一处。”说完俯身用力去抱师妹的尸首。
这个方心媚竟是个孤儿么?她们二人师父又早亡,想来竟是刘雨柔将她一手带大的,如今却……短短几句话里信息量太大,看着刘雨柔将方心媚软软的身体搂在怀里,我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有些悲从中来。
“且慢!”张枢衍忽然出言阻止,“刘姑娘,你方才话里所说的来日之劫究竟是什么,还请多为解说。”背后却朝我和小夕比了个手势,竟是随时准备出手的信号!
“这涉及到师门的一个秘密,”刘雨柔将一绺发丝捋到耳后,面露难色,“况且现在说来也已经晚了。”
“姑娘但说无妨,今日之事因我们而起,解决的办法也着落在我们几个头上。”张枢衍步步进逼,大包大揽,大异他平日里平淡冲和的性子。感受到再一次紧张起来的气氛,我不禁右手抄兜,暗暗攥住了一张纸牌。
“我的好姐姐呀,你和他们说了这么多,最后还不是要手底下见分晓么~”一直静静躺在刘雨柔怀里的[尸体]忽然开口。刘雨柔苦笑放开她,退到一边,神色懊恼地望向张枢衍:“你是怎么识破的?”
张枢衍一指旁边草丛中僵死的蛇虫鼠蚁,“受了尸毒磷火侵染的生物,毒气蚀骨,死后很短时间内就会尸身僵直。而你这位师妹,虽然口鼻间没有了呼吸,但肢体松软如生,想来应该是用了什么龟息屏气的法门吧。”
“不愧是天师传承,果然法眼如炬。”刘雨柔微微仰首,金乌尚未西坠,一轮圆月却已经悄悄升起了。“在高人面前耍弄手段,是我的过错,我诚心致歉。看在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的份上,能不能求三位网开一面,留几分香火情。”
“切,我最看不惯你就是这点了,假道学!”张枢衍还未开口,谁知道率先拆台的却是她的师妹方心媚!“守夜人何时通过情理?如果他们真的能用三言两语就说通,哪儿还有咱们姐妹如今这档子事儿!”方心媚扬手虚摄,一旁污泥中的峨眉刺化为一道流光投入她的手心,“正一教的小子,你是领头的吧?划下道来,我们姐妹接着就是了。”刘雨柔轻叹一声,不再多说,右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根乌沉沉的链子镖。
“邪教妖女,巧言令色,害人不浅,饶你们不得!”小夕刚才差点被刘雨柔的话绕了进去,如今又见方心媚这个手下败将如此嚣张,恼羞成怒,一道青色灵符直奔方心媚面门,再次开启了战端。刘雨柔手腕一抖,链子镖如同冬眠苏醒过来的灵蛇,将张枢衍裹紧了重重鞭影之中。
老张那边虽然看似更加凶险,但我对他的实力还是很有信心的,而且心底还是有些不想和刘雨柔交手。眼见小夕和方心媚斗在了一处,我也插不上手,只好站在圈外,将一张戊土灵符交到左手,为小夕掠阵,也算是给方心媚增加一些压力,让她不敢放开全副精神和小夕相斗,实则我的心神也多半放在了张枢衍和刘雨柔那边。
刘雨柔的链子镖并不是常见的三十三节镖,而是无数细小的精钢环相互编制连缀而成,足有四五米长,拇指粗细,看上去像是一条长着金属鳞片的长蛇,而蛇头就是鞭梢那个寒光不显的扁平镖头。刘雨柔素手执鞭在身前挥舞,钢鞭凌空飞舞,身周一丈之内尽数被鞭影笼罩。张枢衍执剑在距她约两丈处慢慢游走,恰好是在刘雨柔的有效攻击范围以外。刘雨柔执鞭的右手忽然下劈,漫天飞舞的鞭影化为笔直的一线,直奔张枢衍而来,竟是突破了之前估计的攻击距离!
旁观者清,刘雨柔手中钢鞭是钢环连缀,舞动时各个钢环之间都犹有余地,这一下电射而出,镖头带动将钢环之间的距离拉伸到最大,就像是凭空长出一米来。
张枢衍似乎也有所预判,闪身避过,看似轻飘飘的镖头落在墙上,竟是生生轰碎了两米多长的一段,碎砖和瓦砾向四面溅射。刘雨柔手上不停,钢鞭微微回收后紧接着又向张枢衍落脚点前方打去,止住了张枢衍闪躲的去势,也破解了他想要再次依靠游走脱出战团的图谋。刘雨柔深知张枢衍的厉害多在符箓和阵法上,而人在一两个方面有了傲视同侪的成就,其他方面想来势必就有所舍弃,所以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张枢衍拖入肉搏战中,用自己苦练多年、也曾多次凭之以弱胜强的武功,将对手彻底击败。
趁张枢衍身形急停,重心未稳,刘雨柔腕上一抖,重重鞭影裹上去,鞭梢灵活地缠上了张枢衍持剑的右手,向后猛拉。张枢衍一时被钢鞭扯住右手,身体不自觉地前冲,结果脚下又踏进了一重鞭圈中,半边身子被拖拽的倒向一旁,空门大露。刘雨柔左手中指和拇指绷紧,食指轻弹,一道无形锐气直奔张枢衍胸口。说时迟,那时快,张枢衍目中神光一闪,像是准确地把握了玄冥箭的来路,嘬唇尖啸,吐气成剑,一道白光恰好击中无形箭气。同时剑交左手,与倒射而回的镖头硬拼了一记。
见玄冥箭未能建功,刘雨柔脚下扎马步架子,双手握住鞭尾猛地一甩,张枢衍右手尚未来得及脱困,被带的横飞出去,重重撞在了墙上,又砸落了几块墙砖。一击得手,刘雨柔右手用力一拉鞭尾,脚下弓箭步疾走,整个人借力向张枢衍掠去,左手执一短柄尖刺,形状材料和镖头一模一样。张枢衍左手执剑,右手握住剑尖,和刘雨柔左手的[苦无]短刃又拼了一记。也就是他的法剑是桃木所制,并未开锋,才能使出这样分执两端的招架法来。纵使是双手招架刘雨柔的单手刃,仓促之下也只是堪堪抵挡对方的蓄力一击,右手掌心被桃木剑唯一的锐利处,剑尖,扎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张枢衍也知道比拼体术武功,自己并不是这个看似弱质纤纤的女孩的对手,趁两人错身而过的空档,左手倒持法剑,把右手的鲜血尽数抹在剑刃上。桃木法剑染了主人精血,剑身上无数细小的云篆纹逐一亮起,红光大盛,一下劈砍在缠住张枢衍右臂的钢鞭上。那受法术祭炼,能够穿金裂石的精钢长鞭,竟被有锋无刃的木剑一斩而断。
刘雨柔身在半空,忽然感到手上一轻,而后又一重,心知随身兵器已然无幸。这条钢鞭重逾百斤,她能将之挥舞的如臂使指,不光是武功鞭法之力,更有竹山教独门的御器法门,此时长鞭从中而断,虽然仍有丈余长的一段在手中,但血祭的法术被破,像是蛇被斩了七寸,只觉得剩下的这截鞭身沉重异常,索性弃而不用,甩手将左手的镖头当作真正的暗器打出,转手又掏出两把同样的镖头,两手分持又向张枢衍攻来。
张枢衍手中法剑一斩得手,再看时剑身的红光却黯淡了许多,不禁眉头紧锁。用精血催动法剑上的符字,可以让法剑在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内做到[无坚不摧、无物不斩],而单单斩断一条钢鞭绝不可能消耗如此巨量的法力,不想也知鞭上定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古怪,不过此时对方法器已破,也不算亏得太多。正如此想,一道乌光电射而至,连忙举剑抵挡。只听得[嗤啦]一声,暗器被一分为二,残片擦着手臂掠过,带起的劲风将衣服割出一道口子,而剑上的红光又是一黯,显然镖上淬有剧毒,连法剑上符阵加持的神光都能腐蚀,若是粘到身上后果不堪设想。正迟疑间,刘雨柔后续的攻击如同疾风骤雨扑面袭来。
只能用这一招了。张枢衍剑尖在右手掌心划了个圆圈,鲜血很快流满了手掌。一剑架住刘雨柔右手短刃,右掌直迎向她左手的锋锐。这一下如果击实,张枢衍右手铁定要被刺穿,按照之前镖上的毒性来看,这条手臂怕是都很难保住。刘雨柔同样意识到了这个结果,但在她看来,[瓷器不与瓦片斗],而自己肯定不是[瓷器]。这些道门弟子都有些防身的法宝或是秘技,既然对方能够把右手送到自己镖尖上,必有所恃,而自己的打法几乎已经是这种情况下的最优,没有多少底牌了。想到这里,她左手不禁收了四五成力道,随时准备变招。
电光石火间,眼看张枢衍的肉掌就要和自己的毒镖[零距离接触]了,刘雨柔心中警兆大生,两人交错时硬生生偏转了短镖,宁愿放弃一时的上风也不愿冒险和张枢衍硬拼。
赌赢了!料定对手在占据先手的情况下,不会选择与自己同归于尽的打法,张枢衍右手一握,再一张开,掌心染血的横纹和先前划破的圆形交接,形成了一个阴阳太极图的形状!
“破!”
一道电光从张枢衍右掌中激射而出,正打在刘雨柔的左臂上。刘雨柔大臂的骨头应声折断,雪白的藕臂变得焦黄,隐隐传来一阵糊香味儿。张枢衍身子一矮,躲过了刘雨柔吃疼下的自然反击,左手剑尖挑起地上的半截钢鞭,抖手向身后掷去。
刘雨柔尽管已经做了放弃上风的打算,但没想到,有心防备之下还是被废了一条手臂,身体的平衡一下被打破,左肩连带着半面身子都是一阵酥麻,是对手那记[掌心雷]后续的麻痹效果,自己毫无威胁的还击也不出所料被对手挡住,形式急转直下。正在此时,一道熟悉的鞭影兜头罩下,紧紧勒住了她的脖颈。刘雨柔深深吞了一口气,像是蛇生生吞下整个鸟蛋,脖子一下胀起,白嫩的皮肤瞬间青黑如铁,钢鞭一勒之下连油皮也不曾磨破。虽然躲过了颈项折断的下场,气血循环却实打实地被阻断,脸色紫胀,一时间眼前金星直冒,无法视物,凭着本能将左手的毒镖向张枢衍挥去。
此时的刘雨柔已是强弩之末,所谓的反击也不过是困兽犹斗,但张枢衍此时的状态也远不是最佳。接连几次血咒施法,肉体和神魂受到的伤害要远远超过区区失血的负荷,头脑一片昏沉,思维应变不及平时的一半,和这幅残躯倒是[相得益彰]。见对手仍有余力还击,张枢衍用目前所能够调动的所有力气挥动法剑,将刘雨柔左手短刃格飞出去,反手就是一剑刺下。
最后的兵器也脱手,身受重伤的刘雨柔心如死灰,索性放弃了最后徒劳的抵抗。如果是平日里的张枢衍,斗到这个份上恐怕也会留手,但此时他所剩不多的判断力已经不足以辨别对手是否真的失去了翻盘的能力,身体的情况也不足以支撑他收回这全力刺出的一剑了……
刘雨柔闭上了双眼。
原来传说是真的,人在死前的一刻脑海里真的会闪回一生的所有经历。幼时幸福美好的童年,被师父从父母身边拐走后的痛苦,学艺付出的代价与血汗,亲眼见到师父杀死师妹家人的恐惧,师妹的敌视和妒忌,和师妹合力杀死师父的快意和空虚,遇到了那个笨拙的男生后的甜蜜和愧疚,以及最近这几个月来地狱般的煎熬……为什么剑还没有落下来?刘雨柔睁开不知何时溢满泪水的眼睛,看到了一个不算高大却很宽厚的背膀。
是幻觉么?那么向诸天祈祷这个美梦永远不要醒来。
张枢衍的法剑被一道有形无质的黄色光幕挡住,蛋壳样的光幕和剑身上最后一点红光一起轰然破碎。何旌捷向打出戊土灵符的我点点头,上前扶住了体力法力双透支的张枢衍,又面色复杂地望向身后陷入昏迷的女孩儿。虽然并不是术门中人,但身为能力者,又在里·学生会里混到了副会长,他又怎么会对心爱女孩儿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呢?虽然她不愿意说,但他愿意等,却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是这样的[表露]。她闭上了那双燃烧着熊熊战火的眼睛,又变成了那个他熟悉的恬静样子。何旌捷凝望着宛如小憩的刘雨柔,竟是看得痴了,连叶白的靠近也全然没有反应。
我不忍心再看这对痴男怨女的苦情戏码,回头望向另一边。方心媚再次被捆成了粽子,小夕恨恨地扯着绳子,嘴巴撅的老高,埋怨李雪瑶中途出手[抢了她的怪]。院门口,唐玉历会长还是一件酒红色的连衣裙,饶有兴味地打量这个不大的院子,身后跟着她的[忠犬]唐卓。
我上前向玉历学姐问好。“会长姐姐,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学姐嘴角带着耐人寻味的笑,“你带着妹子跑这儿来逞能,我这个做会长的当然要为部下做好保障啦~”
呃,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一边的唐卓突然开口:“找到了么?”
“找到什么?”唐卓的问话还是保持了他一贯没头没脑的风格,可惜这次陈子都没来,没人给我当翻译了。
见我一脸懵逼,一向淡定的玉历学姐也露出了吃惊的样子。
“装什么傻,当然是星核啊!要不你们几个在这儿打个什么劲儿,小孩子过家家么?”
金黄色的月光想必把我愕然的嘴型照的纤毫毕现,就像对面学姐那不屑的鼻孔一样。我默默抬起头,一轮圆月正缓缓爬向中天,不知不觉已经是十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