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留学生公寓出来,张枢衍执草茎在前面带路,我和小夕紧随在后,三人一路向北行去。眼见大工桥在望,我忍不住有些疑惑。
“小夕同学,你之前不是说距离很近么,这眼看都要出校园了啊。”
小夕哼道:“当然是要出校园了,你在教学区里见过那么破败的院子么?”
张枢衍也回头道:“不错,从小夕之前的圆光来看,那院子附近有两人来高的松树。这种松树教学区内并没有,而这附近有一处地方最多。”说完,张枢衍抬了抬手中的长草,草叶直直指向北边。我顺着叶尖的方向看去,青黝黝的牛角山映入眼帘,远远能够看到半山腰到山顶东一丛西一簇地生满了赤松。
“如果是森林里,这种松树往往能长到十几米高,但是由于牛角山是孤山,且常年有海风吹拂,所以最高也只能长到五六米,多数也就是两人来高,和圆光影像里看到的正好相符。”听了老张的分析,我脑海深处有些关于牛角山的记忆片段被唤醒,却又似乎差了点儿什么,总也抓不住那个狡猾的影子。
进山之后,张枢衍手中的草茎似乎就有些懵圈,忽而指左指右,有时干脆直直指向天空。“看来这山里有高人布下了迷踪阵法。居然之前几次上山都没能查觉灵气有异,看来是用大手段改变了山中地脉的走势,如果不是这次借乙木精气施法被大阵所干扰,怕是根本就无从发觉。”张枢衍摇头赞叹,一副叹为观止的样子,右手一松,掐在指间的长草化为一道青绿色的光华,消散在了风里。“不过这样一来,我这手微末的寻踪法术怕是不能尽全功了,影像中具体的位置还是得咱们三个亲自寻找了。”
我们沿着登山的石阶攀爬了大概五六分钟,身旁高大的落叶树渐渐被松树取代,石阶在前面不远转为一个平缓的平台,松树下有几个石制长凳供登山人休息,左右两侧是山林防火的混凝土隔离带,不知延伸出多远,想来应该是绕山一周的吧。
张枢衍看了看天色。“我们就在这兵分三路,大仁你走左边,我走右边,乐夕沿着石阶继续向上,有发现随时联络,没有发现就一小时后回到这儿集合。”
“等等!”我突然灵光一闪,脑海中一直浮游的碎片忽然串成了一串,“不用分开走,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
见小夕和老张都像我望来,我掏出手机,打开了这片地区的卫星地图。“你们看,这片绿色肝脏一样的区域就是牛角山的范围。”我又指向地图中唯一的浅色圆点,“这就是山顶的挂书亭。”我把地图放大,沿着挂书亭左下依稀可辨的小路数下来,“这就是咱们现在的位置,而这一片……”手指着西边一片颜色枯黄的区域,“这应该就是那小贼藏身的地方!”
小夕劈手夺过我的手机,又翻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地图对比,皱眉道:“我的手机地图上为什么没有显示出这片区域呢?”
“因为我手机上这个地图APP是后勤部特制的,是直接从中科院遥感中心和云计算中心抓来的卫星图像,而这片区域在市面上多数的地图APP上是不标记的。”我一面向他们解释,思绪却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仲春暮春之交。
那是我大一的下半学年。由于住在北山生活区,旁边的牛角山简直就像是我的后花园,一有时间我就登到山顶站在挂书亭上眺望大海。还记得那年的[倒春寒]冷得出奇,清明前后那几天昼夜温差极大,中午明明披一件外套都热的流汗,早晚的最低温度却仍是零度左右。那天晨起闲极无聊,看东面天边才刚刚见白,于是心血来潮想要爬上山顶看日出。
清晨的寒风裹挟着细小的冰粒,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我把棉服的兜帽低低扣在头上。鬼使神差地,我没有按照惯常的登山路径沿着石阶上山,而是随便寻了个平缓的山坡,借着熹微的光线在林间穿行。原本如同掌中观纹的山路,那天不知为何分外难走,明明快走只要十几分钟的路程,我爬了将近半个小时仿佛才到半山腰。风刮过鬼爪一般的枯树,发出哗哗的轻响。我突然没来由感到一阵恐慌,周围似乎有些安静的过分了。算来惊蛰早已过去一个月了,虽说东北地区不比中原腹地,节气和农谚都要滞后些,可是此时此地,除了耳边的风声和我略微粗重的呼吸,居然一点虫鸣鸟叫都没有。正在彷徨无措时,我透过重重树影看到了远处一点飘忽的橘色灯光。温暖的光线像是溺水者眼中的稻草,我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光的来处疾奔,几步之间就看清了灯光的源头,头上背上的汗水突然变得冰凉。
本来以为是护林人的手电筒发出的光,离近了却发现竟是一个白纸糊的灯笼,约有足球大小,提在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妇人手里。此时她侧身对着我,个子不高,身量瘦削,一头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简单挽成发髻,穿着粗布棉袄棉裤,灯火之下看不出到底是灰色还是深蓝。右手的纸灯笼提得极稳,灯里的蜡烛显然也不是大路货,行走之间焰光竟是分毫也不晃动,倒像是凭空悬浮在她身前一尺处。惊惧让我不敢靠得太近,但此时灯火之外的深沉黑暗让人更加不能忍受,我藏身树后待她从我身前经过,蹑手蹑脚跟在她身后十来米远的地方,尽量不发出声音。
老妇人步子看似迈得细碎,但偏偏速度快得不合常理,我最后几乎要小跑起来才勉强跟得上。跟在老人身后,我渐渐走上一条一米来宽的水泥路。小路顺着山势蜿蜒曲折,灯火三扭五拐后就消失在了前面的转角处。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放亮,我紧赶几步上前,却见拐角后的是一截砖砌的院墙,脚下的水泥路直通向一道两米多高的铁栅栏门,门上落着锁。我伸手去拉锁头,结果摸了一手的土。老式挂锁的锁芯都锈死了,显然已经久未开启,而一直走在我前面的老妇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我扒在栅栏门上向院内张望,院里有一间小平房,房门紧锁,房后依稀有一块巨大的方形石头。我绕着院墙继续往前走,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门能够进去,忽然一只大公鸡从院内扑棱棱跳上了墙头,偏着头死死地盯着我。我被扑动翅膀的声音吓得连连退步,待我定睛仔细去看那只公鸡,却发现这只鸡从鸡冠到脚趾一体呈黑色,连尖尖的喙和颌下的嗉子都是黑的,显得分外妖异。公鸡忽然双翅收紧,抖抖一身像乌鸦多过像公鸡的黑色羽毛,长长的脖子剑一样指向天空,昂首长鸣,声如刀戟。一缕晨光照射在它身上,周身黑色的羽毛泛起紫色和绿色的流光,恍然不似人间之物。
我对那年清明早上爬山的记忆,就定格在了黑色公鸡雄壮的剪影。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早在日俄战争时期,俄国人在牛角山上修建了炮台和工事,山虽不高,但能将附近几十里海岸线全纳入射程。日军围绕炮台进行了持续数天仰攻,双方在牛角山上左近留下了数百无法归乡的灵魂。民国以后,牛角山一带因为南面对海,慢慢成了一处风水尚可的乱葬岗。上世纪80年代,牛角山封山育林,山上的散坟全部迁出火葬,只有由3282部队安葬的32位抗美援朝烈士被合葬在牛角山上,由GJZ区政府和大连工学院共同修建了牛角山烈士墓,我那日所见的大石块应该就是烈士墓碑。而前院的平房则是纪念堂,同时为工学院和附近村民提供免费的骨灰寄放。
“也就是说,那个狐媚子大白天藏在骨灰堂里?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小夕听完我的讲述,吐吐舌头,面色有些古怪。虽然自幼修行家传秘术,湘西一带又巫风盛行,自古就有[赶尸]的传统,不过毕竟还是女孩子,一听说要和尸体骨灰打交道,心理首先还是本能地抵触。
“欸?你们茅山道士不是最喜欢僵尸了么,到时候你先挑,别客气。”
“要死啊!”小夕抬手给了我一下狠的,“和你说过多少次啦,我们茅山是驱鬼,不是养尸!你要再胡说八道我一道灵符劈死你!”
“好啦好啦,”老张连忙打圆场,“小夕说的在理。那些邪道修士的手段有损阴德,大道难容,所以往往选择阴私污秽的场所栖身。我从前在清人笔记上读到,相传学竹山般运法者,必遭雷击。所以,学法者必先于老祖前发誓,情愿七世不得人身,方得授法。待到感应雷劫将至,则穿重孝麻衣,钻产妇马桶数遍以压天神。所以这个小贼藏身骨灰堂,借此地阴尸气躲避天罚也属正常。”
我一路向老张请教些术门的掌故,以及一些遭遇左道修士需要小心提防的重点,不觉间就来到了熟悉的小院前。几棵歪脖松树下,倾颓的砖墙上生满了茅草,两道生锈的院门只是虚掩着。张枢衍从挎包中抽出桃木短剑,无声地把铁门挑开一道缝隙,向内左右观瞧,回头冲我和小夕点点头。
果然找对地儿了。
老张不进反退,带着我们退到大门十几步远处,低声说:“一会儿大仁你先进去,乐夕你从旁策应。我在院外布阵,防止她用你们说的遁术逃脱,争取毕其功于一役。”说完,从包里取出两张一尺见方的黄纸,纸上像是小儿信手涂鸦般用墨笔画了个骑马扛旗的小人,画中小马四蹄生风,小旗迎风招展,笔法童稚,但灵气十足。
“老张,这不会是你画的吧~”
“咳咳…画工不重要,重要的是材料。还缺一样……”张枢衍老脸微红,突然伸手在我眼前一抓,又分别在两张[儿童简笔画]上一点。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画上的小人,眉目竟与我有几分相似,拙劣的笔法也显得亲切了起来。老张把两张画折好,吩咐我垫进鞋底,口中低低念诵:
“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
咒语念毕,两道热流从我足底涌泉穴涌入,在膀胱交汇到一处,沿着右边胸腹直升到舌根,激出一大团**来。我依照老张的示意将**吞咽下去,只觉一道清凉循着来时路径反流回脚底,身体似乎都轻了很多。我试着跳了跳,身子猛地一飘,视线竟是越过了旁边的树冠。我滴个乖乖!这怕不是平地跳起有将近五米高了。事先没有防备,一下窜得太猛,落地自然也不会轻,我都做好了落地侧滚的准备。但脚刚刚着地,前脚掌处就再次传来一股热流,将冲击力缓解到了可以接受的程度,跟蹦下五六级台阶相差仿佛。
张枢衍拉住我嘱咐道:“方才帮你施了一道[神行术],你刚刚也试验了,用力蹬地的时候力道大概有平时的五到八倍左右。听你和小夕说,那术士擅使一柄峨眉分水刺,而峨眉刺的功夫大半都在步法上。一会儿你如果再被她用步法缠住,只消用力前冲就能轻松脱困了。学生会给你配的符纸虽然缺少变化,但威力的确不俗,而且无需诵咒也不耗精元,只要保证不和她近身缠斗,你就利于不败之地。”又对一旁的小夕道:“乐夕师妹就多关注那术士的御鬼手段,切不要麻痹大意,中了她的恶咒。”小夕点头应是,下意识紧了紧腕上的铜铃。见张枢衍不再多说,我抽出一张丙火灵符一张戊土灵符分别扣在手心,缓缓上前推门,走进了骨灰堂院中。
明明门外还是晴空朗照,骨灰堂院中却是浓雾弥漫,伸手难见,仿佛穿过那道门就进入了亡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