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已经接近熄灯时间。老何居然破天荒没有鼓捣电脑,而是早早躺在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紫菜包饭。
“怎么了这是?”
装死?算了,估计是和雨柔吵架了吧,中午走的时候他情绪就有些不对。
懒得去想这些八卦,我简单洗漱之后一头倒在了床上,可是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星核的失踪、乔洛笳的预言、五鬼般运术、下落不明的竹山教主、[萍水相逢]的娃娃脸女孩儿……这两天里种种事件纷至沓来,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月光透过许久未擦的窗子照在我脸上,缺了一角的月亮青嘤嘤的,像是个咧嘴傻笑的骷髅头。我索性不再理会脑海里翻腾的各种猜想,就这么定定看着月光,不知不觉沉入了黑暗。
渊面黑暗,我寂然行走在这黑暗当中。没有光,没有风,没有草木,没有楼宇,但我清楚地知道身处何处——
大工。我说。
没有声音,但有无形的力量撕扯开了遮住世界的帷幕,于是黑暗如潮水般退却,入眼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色。主楼广场上,玄色的旌旗猎猎翻卷,默默伫立的雕像也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而是一位身披铁甲拄刀伫立的战将,身后飞扬的大氅像是焚天的业火,屹立的身影满是狂傲和不甘。雕像的基座忽然幻化成了高高的尸堆,无数残破的面孔上,一双双空洞的眸子与我相对,割裂的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嘶吼。
我默然伫立在这尸山血海之前,任凭锈色的群鸦欢享着我的骨和血,只是怔忪地凝望着雕像,看着那高扬着的,痛苦的,怨愤的,张狂的,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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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随手按掉了闹铃。在我的强烈抗议下,这破手机终于不再用国歌做起床铃声了。
一夜无梦,又是美好的一天。我伸个懒腰,却看到老何已经在穿鞋了。
“这么早!去跑步?”
老何头也不抬,“这几年你见我早起跑过步么?”
我趿上拖鞋,一头扎进卫生间,“昨天以前我也没见过你睡那么早啊,谁知道你小子发什么神经。”外面好久没传来老何的回答。
“对了,昨天晚上我们执行部在百川图书馆收缴了一批赃物,是个[能力者]用邪术偷的手机。东西这会儿应该在叶白手里,你有没有兴趣看看?”回应我的是清脆的摔门声。
上午的专业课上没有看到老何的身影,早上我没来得及和他说,于是给他编了一条信息,把乔洛笳昨天的占卜结果告诉他。片刻之后,他回了一条简短的[知道了],居然连句谢谢都没有,这人真是越来越差劲。
手机又是一通震动,我以为老何这小子把掉地上的节操又捡起来了,结果却是小夕发来的信息。
“抓到她的狐狸尾巴了!”
虽然有些没头没尾,但显然是小夕发现了那个娃娃脸女孩的行迹。正好下课的铃声响起,我抄起书包到走廊里给小夕回电话。
“喂,小夕——”
“我这边还没下课,一会儿西山二食堂见。”电话就被挂断了。还是这么急躁的性子啊喂。
午休时间,大批学生从教学区经过二食堂回到西山生活区。站在食堂的门口,望着面前汹涌如春运车站的人流,一种全无来由的孤独感忽然袭来,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了心脏,战栗而麻木。
面前这一个个带着愚痴笑容的人就是我从前的样子么?蚂蚁一样爬来爬去,对于一边顽童的恶意视而不见,明明任何一个能力者的草率都可能判定他们的命运,却直到最后一刻仍旧懵然不知。秘党、里·学生会、守夜人,无数精英的默默付出,就是为了维持这种可悲可笑的和乐景象么?
“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呢?”不知何时来的小夕轻轻晃我的手臂。
“没什么。”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在脑后,“你不是说找到了昨晚那个小偷的下落了么,告诉叶白了吗?”
小夕拽着我走进食堂,“先吃饭先吃饭,早上就没吃,饿死了!”我只好挤在人群里也打了两个菜,待落座之后我又一次提出之前的问题。小夕嘴里一边嚼着菜,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和他说了啊~”
“叶白怎么说?”
“叶师兄让我先别管了……不过我咽不下这口气嘛!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非得教训教训那个狐媚子!”小夕面色露出不忿之色。
叶白性格稳重,谋定而后动,行事颇有队长的风范。可是据我观察,执行部的这几位专员都是火上房的性格。可能是在山门被门规和师长压制的狠了,出来读书正是海阔天高,一个个行事都颇有些自由主义的苗头,也就是对叶白这个师兄兼部长还有几分敬畏,怕是玉历学姐的指令都当做清风拂面,学生会其他各部的专员更是通通不放在他们眼里。说起来,执行部的各位守夜人都是道门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自幼便接受全面系统的修行指导,年纪轻轻就练气有成,各个都有一身神鬼莫测的本领,身后又有传承千年的师门支撑,简直一个个都是都市小说的主角模板,与学生会里其他隐秘家族传承者和没有根基的异能者相比,的确有高傲的本钱,不把区区里·学生会的规则放在眼里也不稀奇。
平心而论,小夕这个刁蛮性子在守夜人中已经算是[平易近人]的了,毕竟不是茅山上清宫的正式弟子,少了那种[富N代]的凌人气质。但她一身家传本领已是不凡,再加上一清真人的悉心调教,虽然只是个编外人员,但在守夜人队伍里实力也算中上游,行事间难免有些傲气。而且她和小宗等人还不同,对叶白这个名义上的师兄也仅仅只是尊重,道门弟子之间形成的长幼之序对她并不构成绝对约束,而事实上叶白对她也只是怀柔示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也从没强行约束过她的行止,所以做事往往更是百无禁忌。
“……所以,咱们不通过叶师兄,摸上门去给她上一课,让她知道老虎的——反正就是有些人她得罪不起就是了。”
看她越说越兴奋,简直就像已经把娃娃脸女孩儿捆在脚边了一样,我不得不给她泼凉水:“就凭咱们两个,她要是再使出那招遁术怎么办?我可拦不住她啊。“
小夕的小脸一下垮下来,又不甘心的说:“咱俩拿她这招没辙,但是可以去找张枢衍师兄帮忙嘛~”
嗯?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昨天看老张他帮我们卜卦的时候神态从容,想来这么些天过去也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目前敌暗我明,我自然不想让她贸然逞强涉险。
“对了,你昨天不是说[五鬼般运术]和竹山教的那位教主有关么?既然那小贼使出了这一手,难保会不会和那位积年的老怪搭上关系。你我再加上老张,对付那个小的我是一百个放心,就怕打了小的引来老的。能让数十位道门前辈无功而返的老怪物,就凭我们三个恐怕招架不住吧?”
谁料我不提竹山教主还好,小夕像是打了一针鸡血似的,“那岂不是更好?自从知道了当年的旧事,我就一直觉得竹山老怪应该藏在了大工里。故事里不都是这样说嘛,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我们能找到潜藏三十多年的竹山老怪,不是说我们比那些道门精英都要优秀么~”
喂!你总是吐槽我看的那些网络小说,你听那些评书演义的故事也做不得数好吧!真要是把竹山教主引出来了,我们捆一块都不够他老人家塞牙缝的啊!
“放心,我有分寸~”小夕从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姜黄色纸片小人儿,献宝似的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等到抓住她,我就摄她一缕精魄附到纸人儿上,到时候还不是任我宰割么~”
眼看劝不住她,我也只好暗暗多打起几分精神来了。“那就先看看老张那边有没有时间吧。”
本来我还寄希望于老张不会参与小夕的胡闹行为,结果老张听说了[五鬼般运术]的事和关于竹山教的猜想,欣然表示愿意陪小夕一探究竟,让我实在有些想不通他们这些道门子弟的想法了。除魔卫道,还真得把自己都搭进去才算完么?
“老张,咱们三个够么,用不用再多叫几个人?”我想起后勤部那帮小子这会儿应该都闲着,尤其是小金那一身怪力,真真是一夫当关,等闲十来个大汉都近不了身啊。
小夕首先表示不屑,“炼金研究部那帮臭小子,要说鼓捣那些奇技淫巧还行,和人斗法还不是送菜一样么~”
“也不是这么说,大仁也是一番好意。”老张温声笑道,“不过乐夕说的也有些道理,斗法不同寻常打架,不是单有膀子力气就能成事,如果神魂没受过专门锻炼,对邪法的抗性和常人无异,有些异能者的精神反而更容易被法术操纵。”
“对嘛,这事儿就得交给专家,是吧张师兄~”老张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作罢,暗暗摸了摸兜里的纸牌。
张枢衍对小夕开口道:“乐夕,之前没说,你用什么法子找到那人的?”
小夕忽然踌躇起来,“也不算是找到了……是想到了个能找到的法子……”显然对于这个办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能不能再不靠谱一点啊!说得这么热闹,害我担心一中午,结果你连人家鬼影子都还没抓到呐!
“张师兄你知道[圆光术]吧……”小夕的语气有些古怪,半是自矜半是犹疑。张枢衍愣了一下,问道:“这应该不是茅山上清宫的术式吧。”
“嗯,”小夕轻咬下唇,“是家老传下来的,也算是道门一脉吧。”
我又是一脸懵逼。“这个[圆光术]又是个啥?”老张又一次扮演了[方术大百科]的角色,为我解惑道:
“[圆光术]是一种借物显形的法术,世界各个文明里都有这类法术,属于探查术的一个分支。”
“施术者借助光滑的平面,将所探查的物体附近的影像显示出来。与[灵眼术]、[耳报神]等等探查术不同的是,[圆光术]属于[外显术],也就是能够让施术者之外的人也能感知得到。”
“其实古今中外的[外显术]也种类芜杂,降神、金口、扶箕,包括曾经一度在中学生中流行的笔仙、碟仙,都是[外显术]的范畴。在诸多[外显术]当中,通常是经由耳、口、手等渠道传递信息,所以能够直接让人看到图像的[圆光术]是相当高级的探查术式,对施术者的素质要求也最高。”
“哦哦,懂了,就是吉普赛[命运的水晶球],还有白雪公主后妈的[魔镜魔镜告诉我]嘛!”
老张以手扶额,“你这比喻……不过确实也就是这么回事儿,水晶的确是[圆光术]很好的施法介质。乐夕你需要什么准备?”
“准备倒是不需要太复杂,虽然还做不到召之即来、凭空显形,不过也不用非得找镜子或者墙面啦~”小夕将左手前伸,手心朝天,双眼紧闭。片刻后,右手食指在掌心上虚空画了个圆圈,口中念道:“天地之精,日月五星,神符到处,速放光明,闻吾呼召,速速显形,急急如律令!”
我和张枢衍都探头去看小夕掌心。入眼是一片雪白,素手纤长,指如春葱,小夕可以去给护手霜广告做手模了,不过所谓[圆光]的效果我倒是完全看不出。
“乐夕师妹的修为又精进了,居然已经可以施展[掌中光]了。”老张在旁一边端详一边赞叹。小夕霞飞双颊,“哪里哪里,比起张师兄我还差得远~”
实在看不了这两人的互相吹捧,我不得不打断道:“小夕的手确实漂亮,生命线也长爱情线也直,可是我怎么什么图形也看不出来呀!”
老张看了面露赧然的小夕一眼,轻声说道:“施展圆光时,一般有三成左右的普通人可以看到。如果是[小圆光],更是只有小孩和修行者才能看见。方才乐夕师妹施展的[掌中光]虽然便捷,毕竟还是稍稍有些勉强了……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说完伸出食中二指在我睛明穴上一点,朗声诵道:“琼轮光辉,全盈不亏,玄景澄彻,神扃启扉。疾!”
眼前像是揭去了一层帷幕,又像是加上了一层滤镜,说不清视野里究竟是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不过再去看小夕的掌心,只见掌心约莫有杯口大的一个光圈中,赫然显出一间绿树环绕荒草掩映的破旧小院来。
“这就是那小贼的藏身处么?够破的啊。”我仔细辨认周围景物,依稀觉得似曾相识。“小夕,这地方离咱们这大概多远呐?”
“根据图像的清晰度来看,应该不远……连树上的松针都能看清的话,也就方圆两里以内。”小夕辨认着圆光的图像给出了判断。
“让我来试试。”张枢衍用手虚覆在小夕左掌上方三寸处,眼中神华迸现。“山川之气,百宿之精。结为华盖,动土成云……”只见小夕掌心的图景中草木均被忽然刮起的大风吹动,似乎能传来飒飒的松涛声。
“……星斗还罡,还步清堂,精魄辅我,百神扶将,吾身所指,日月同光。疾!”
屋里猛地一暗,小夕掌心的圆光如同真的镜面一般破碎消散。老张右手凌空一摄,一根足有尺把长的草茎安静地躺在他指间。
我擦!这也可以!
“老张,你这也是[般运术]么?”
“呵呵,是,也不是。”张枢衍眼睛微眯,打量起手中的长草来。草叶和韭菜叶形状相仿,只是更为粗韧一些,叶片一半翠绿一半微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老张把草茎竖立合在手掌间,食指抵在眉心处闭目凝神。被中指夹住的长草尖端忽然无风自动,像是活了过来,蓦地向旁边一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扯动着。
“咱们这就收拾一下,让它带我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