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在“清虚”二字的立轴前箕坐,双眼似眯似闭,头发披散,意态安详,像是小时候我在太清宫里见过的元始天尊壁画。我斜倚在床头用手机玩贪食蛇,睡意全无,一时间屋内只有悠长的吐息声和嘎巴嘎巴的按键响。
叩叩叩——是小夕腕上铃铛磕在门上的轻响。见老张坐着没动,我艰难地爬起来,揉了揉酸麻的肩膀起身去开门。
“我把那位——我把那位大小姐送回去啦~”小夕才发现蒲团上调息的张枢衍,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说。我点点头,侧身让她进屋,反手锁上了房门。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瞒过了舍管大爷,虽然留学生公寓白天不禁止男女学生走动,但晚间当然还是禁止越过隔离门私串寝室的。
“昨天在综合楼,多亏你了。”我才想起来,还没有正式向小夕道谢。看滕琮下手的狠辣劲儿,昨晚要不是小夕及时赶到,柊绫美(实际上应该是背后操纵的滕琮)还不得把我生撕了?回想起那种五感消失的体会,至今仍觉心有余悸。“他们为什么要袭击我?”
小夕看了看窗边静坐的老张,咬了咬嘴唇,“她应该不是冲着你来的。”
“难道他们的目标其实是你?”
“不是……”小夕欲言又止,眼神总飘向张枢衍,不知道是怕老张听到,还是担心他阻止。
“其实,滕琮的目标,和我们是一样的。”老张清朗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了我一跳,“他用式鬼降住柊绫美,是为了试探综合楼的阵法。”
“师兄,你这么快就解坐了?”小夕忙问,语气十分关切,但我总觉得她有点心虚的成分在里面。
“恢复了三四成,足够用一次[踏影术]了。”老张掸了掸裤子上的褶皱,来到书桌前。我对这些法术格外好奇,忙凑上前去细看。老张在桌上的小书架里翻找两下,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我原以为他是要找什么道经或者阵图之类的,看到他手中紫色封面的书不仅大跌眼镜。只见书册的封面紫中透着亮光,上书五个黑色正体大字——大学生手册。入学时候人手一本。
老张不知道我心中跑过的一万只***,把手册翻到封三,那是张叠成三折的校区平面图。用手仔细把地图抚平铺在桌子上,老张从单肩包里掏出一个杯口大小的金色罗盘,郑重地放在地图中央,又把地图按照罗盘指示的方向摆正。金罗盘粗看起来就和淘宝上5块钱一个的定星盘没太大不同,只是做工更为精巧细致,落在桌上铿然有声,怕是纯金的。罗盘正中不是红白色的指针,而是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磁杓,像是个微缩版的[司南]。他又用从包里抽出一根样式朴素的金簪,我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簪子。簪长大约20公分,一头是个普普通通的挖耳勺形状,另一头末端处却突然收细,尖端2公分只有针灸中最小的毫针粗细,如果不是反射了一点金芒简直就是隐形的。老张习惯性地望望窗外,外面蓝茫茫一片,好像置身海底。小夕忙把手机递到他面前,6:37。
双眼微阖,片刻之后,老张手执簪子在罗盘上轻轻挑动。我这才发现,原来这看似平常黄金罗盘别有乾坤。
罗盘共分九层,正中间是中泱天池,阴刻一条红线,不到发丝一半粗细,磁杓正指着红线有两点的一端。第二层是先天卦爻,但卦图与寻常八卦图形有些不同,乾三连卦爻居离、兑上缺卦爻居巽、离中虚卦爻居震、震仰盂卦爻居艮、巽下断卦爻居坤、坎中满卦爻居兑、艮覆碗卦爻居乾、坤六断卦爻居坎。第三层阴刻洛书九星,一白二黑三碧四绿五黄六白七赤八白九紫。第四层是地母翻卦九星,又叫坐山九星,分别对应贪狼、巨门、禄存、文昌、廉贞、武曲、破军、左辅、右弼。第五层是三元二十四山阴阳盘,三元为天元、地元、人元,二十四山是十天干、十二地支再加上八卦中的艮(东北)、巽(东南)、坤(西南)、乾(西北),每一山正对15°方位。再外层有穿山七十二龙、平分六十龙、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等等不一而足,到最外层二十八星宿爻度,共有十九层之多!而且随着金簪拨动,外层十八盘或顺或逆旋转,我只看了两分钟就觉得脑袋抽痛,像是精神都被罗盘吸走了一样,连忙移开视线。小夕好整以暇的摆弄着腕上的铃铛,根本不去看老张施术,见我忙不迭转过头来,冲我龇了龇牙,像是嘲笑我不自量力。
“成了!”回头看时,金簪已经放在了一旁,老张不知从哪儿取出一粒黄豆托在掌心,这枚黄豆不似寻常的黄豆是长圆形,竟是少见的正球形!只见他右手拇指在其他四指关节处往复掐动,掌心的豆子像是活了过来一般,随之在他掌中颤动不休。
疾——张枢衍轻叱一声,豆子倏地从他掌心弹到了摊开的地图上。我们三个都探头盯着地图上那粒小小的黄豆,见这豆子缓缓地围着罗盘转了一圈,然后慢慢在地图上挪动起来。说是[挪动],因为这黄豆虽是球形,但并不滚动,而是像被无形的手指捏住一样在地图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只见豆子先是在校医院的位置上盘桓一会儿,突然快速地来到山上礼堂,轨迹竟是笔直的一条线,完全无视地图上的路径。
“看来,这小鬼子的五行遁术也不怎么样嘛~”小夕撇撇嘴,但两只手的手指不自然地绞在一起,显示出比语言更复杂的心绪。
黄豆在山上礼堂停了大概三四秒,又慢慢转向北,经过留学生公寓的位置并没有停留。刚刚走过七七足球场,黄豆猛地从桌上跃起,直奔我面门而来,吓得我连连退后,差点被地上的蒲团绊倒。小夕屈指一弹,黄豆半空变向打在墙上,又掉落在地,炸成了一蓬粉末。
“可惜,踏影术的暗记被他发现了,从这往后他又去了哪里我也无从知晓了。”张枢衍摇摇头,我才发现他脸上全是汗水淌过的痕迹。
“嘿!老张,你没事儿吧!”
“不妨事,再调息一会儿就好了。”张枢衍轻轻推开小夕递上的纸巾,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你俩也回去休息一下吧。今天暂且按兵不动,有情况电话联系。”
嘱咐他好好休养,看天色放亮,我和小夕前后下楼,引得舍管大爷皱眉行注目礼。
“老张他这次透支,到底有没有事?”从未见过这样虚弱的张枢衍,我心下还是有点不安。
“张师兄自幼修行,龙虎山的术法也属道门正宗,没有反噬之忧……但昨天,毕竟还是……”小夕斟酌着字句。在我印象里她平时一向敢说敢为,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我说,老张家远在台湾,你不是茅山弟子么?能不能联系师门长辈,带他百十来个金甲尸银甲尸的,干死那个小鬼子!“
小夕噗嗤一笑,“你这又是从什么小说里看的?我茅山一脉和龙虎山、阁皂山相近,无外乎咒语、符箓、手诀、步法、阵法几门,茅山确有驱灵役鬼的法门,但真的没有祭炼僵尸的一支。用死尸炼法体的是旁门邪法,我茅山弟子见到是要替天行道的。“
呃,还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都是港产僵尸片闹的,最后每每都要有个[茅山道士]出来救场。不过貌似电影里道士也都是开坛驱鬼,僵尸好像还真不是他们搞出来的。我尴尬地说:”我那都是瞎看,这不是请教你这位专家来了么。没有僵尸,来他三五十你和老张这样的高手,滕琮还不是插翅难飞么?“
“嗯……这个……”小夕低头摆弄衣角,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和我认识的那个飞扬跳脱的阚乐夕判若两人。
突然联想到柊绫美被滕琮用式神控制的[旧事],我暗暗留意小夕的头顶,居然真有一根头发明显比其他的头发粗且黑!我心脏都漏跳了一拍!早晨7点钟的校园,雾气尤未散去,又逢周日,更是行人绝迹,这要是等到没人处暴起伤人,就算我经常锻炼身体,想想昨晚柊绫美那鬼上身的非人模样,十个我捆一块恐怕也只有送死的份儿。
“小夕,你鞋带开了。”
“嗳?”
说时迟那时快,一时间我顾不得仔细分辨,一把抓住小夕头顶天灵处那绺头发就是用力一拔——
一阵天旋地转,我从路旁草丛里爬起来,高兴地冲上来:“小夕,你没事儿啦!”
小夕左手收掌,拇、中、小三指绷直如药叉,右手收在肋间虚捏成印,腕间铃铛呜咽作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满脸的不敢置信。
“你想死么?!干什么拔姑奶**发!”
“你肯定不记得了,之前你着了滕琮的道了!整个人都不对了,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了。”怕雌虎发淫威,我连忙解释,“幸好我法眼如炬,一眼就发现了你头上这个——什么发什么的——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小夕接过我递上去的头发,脸色都青了。我正要安慰她两句,她右手闪电般从腰肋间升起,并指如刀——打了我一个嘴巴。
“你瞎呀,这里面哪根不是你姑奶奶的头发!”
啊!乌龙了……我还待要解释,小夕脸先红了。
“算了……我刚才……是因为……”又来了,看来真的不是被下了咒。
小夕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抬起头来,嘴里连珠炮一样的说:“我根本不是什么茅山上清宫的正式弟子只是个记名的师父见我根骨还好指导了我一年多我的法术多半都是族里传下来的巫祝手法你要看不起也没关系姑奶奶我不在乎!“话还没停,眼圈却红了。
“我怎么会看不起你,”这辈子头一次发现女孩子的眼泪这么有杀伤力,我一下慌了神,“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和那式神斗法的时候有多佩服你!你把那三个大活人变成纸人的时候我都吓尿啦!”
“噗——”小夕破涕为笑,结果清水样的鼻涕一下子喷了出来。
“不许看!”
“……”
“不许笑!”
把小夕送回宿舍,我往自己宿舍楼走去。虽然一番笑闹冲淡了沉重的气氛,可老张两三天内不能再施展法术也是不争的事实,除非再度透支精血折损寿元。过去三天我的三观被彻底推倒又重建了一回,谁知道未来三天会发生什么事儿?!
回到宿舍,老何的床空着,被子和昨天早上的形状差不多,大概是一夜未归。唉,真是性福的人呐,有女朋友的人生果然是上了“磴次”。我把书包往桌上一扔,鞋一甩,翻身倒在自己床上。正当睡意马上就要把我攫住时候,兜里的手机发出震耳的铃声。TMD!没听过“扰人清梦犹如杀人父母”么!我摸索着掏出手机,直接挂断了电话。
刚刚又有了三分睡意,该死的电话又响起来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杀千刀的——
“喂!小夕啊~还没睡~“啪啪打脸。
“我突然想到除了张师兄,我们还能找谁帮忙了。”
“谁?”
“你听说过[里·学生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