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中大树下，夏老头座在一张靠椅上闭目养神，方东南进了院子直奔井口，打了一口水畅快喝下，摸了摸嘴，豪气万丈道：“今儿晚上去八宝楼喝桑落酒。”
夏老头懒懒道：“你小子上趟山捡到银子了？”
方东南走到院口，做贼一般探头出去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后缓缓合上院子门，来到夏老头身旁小心翼翼拿出黑棒，神秘道：“银子算啥，我捡到宝贝了。”不给老头惊讶的机会就开始回忆山上的情景，口中不停念道：“长，长，长...”可无论怎么叫唤黑棒却没有了山上的异像，静静躺在他手，如同睡着了一般。
方东南额头流汗，毫不气馁的继续念到：“大，大，大...”结果依旧如此。
夏老头忍不住咧嘴一笑道：“你小子絮叨个啥呀，是在唤你裤裆里的小鸟儿？”
方东南丝毫不去理会夏老头的嘲笑，鼓足精气神，脑中不停回闪着山上画面，嘴中不住念叨，直到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后这黑棒依旧如同死物一般，丝毫没有动静。
方东南只得悻悻罢休，满脸沮丧。
本想和夏老头说说上山后那如同说书故事里那般离奇的遭遇，可眼下这光景说了他也不信，只会惹来嘲讽，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黑棒怎么不听使唤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干脆收入怀中后不再理会，心中想着待哪日悟透了其中蹊跷在抖搂出来，吓死这老头！
院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打开后是那橘梅馆的少东家陈君扬，看到方东南后蛮脸堆笑道：“方兄弟，今儿咱哥俩去那八宝楼喝桑落酒？”陈君扬今年刚满十八岁，只比方东南大了两岁，但有一张黑黑的脸庞，壮实的身板，面相却显得老成许多。
看着这黝黑少年方东南不由心情大好，故意抬高嗓音对着夏老头道：“一道去？”
方东南的棋艺是这盲眼老头所传授这不大不小的秘密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是陈君扬刚好就是知道这事为数不多的其中几人之一。
夏老头脾气古怪，除了对周遭邻里的孩童是一副慈眉祥目以外，对谁都是爱理不理，连方东南都是讥讽多过好话。自己爷爷也曾几次来拜访过，希望老人家能去馆里坐坐，以老人的功底盲眼对众，下那对棋艺要求更为严苛的闭目车轮战不是能有更大的噱头？甚至拍了胸口说到万一老人失手，所负银两都算橘梅馆的，你能赚银子，我能赚名气，两好合一好的事，谁不乐意？可最后一次竟是差点被夏老头给轰出门去。
见方东南出了声，要是能和这位性情古怪但棋艺功底却肯定是深不可测的老爷子攀上点香火情，倒也是出乎意料的惊喜，赶紧谄媚道：“老爷子也一道去？那八宝楼听说上了道新菜炉培鸡，做法也不算特别，用鸡一只水煮八分熟，剁作小块锅内放油少许烧热，在放鸡内略炒，用镟子盖定烧及热，醋、酒相拌入盐少许，烹之候干，再烹，此数次后至酥熟即上桌。但是吃过之人倒是大多一致推崇称其入口酥松，外焦内嫩，味道独特，要不您一起去品鉴品鉴？”
虽说肚子里传来轻轻一声咕隆，但夏老头面不改色的缓缓起身，仍是满脸挂着一幅不情不愿的模样，冷冷道：“念在你一片赤诚，就随你走一趟。”高人风范尽显无疑。
三人结伴步行来到隔了三条胡同的劲松巷，八宝楼就在巷口最显眼的位置，三层楼高。不同与那些官办酒楼的规模宏丽，摆设精致，八宝楼纯粹以菜品为口碑，擅长从些平常食材中弄出不同的花样风味，即让些个寻常百姓月许就能来打个牙祭，也让那些天天吃多了山珍海味的豪绅官吏们也会时不时常来换个口味的地方。
东家已近花甲之年，姓蔡，据说是本地人，年幼时父母早去，多亏了些个好心邻里东家一碗米，西家一碗粥的才没饿死。稍稍长大后就独自一人去了东宁皇朝，投奔一位据说在大酒楼里当厨子的远房亲戚，二十年前回到故里开了这家八仙楼，开业那天把曾经帮衬过自己的好心邻里全部举家接到楼里，好吃好喝了三天，不过口碑也传颂开来，二十年间生意火爆程度在彩梅郡里首屈一指。
楼外已是各色人流纷纷涌入，三人得空在一楼找了张空桌赶紧座下。
虽说这八仙楼不似官办大酒楼那样把楼上唤作上山，还有一山，二山，三山等之分，但寻常百姓人家也不会上这二三楼去，一来并不是人人都是那不缺银两的富裕人家，二来就如同方东南一般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喧闹氛围，喝酒行拳，嬉闹打骂，这才快活嘛。
三人点了只炉培鸡，一碟盐水花生，一盘酱牛肉，一份爆腌咸鱼，三壶桑落酒。
酒倒入杯中无色透明，清澈明亮，立马飘出一阵清香芬芳之味，方东南轻酌一口，只觉得醇厚绵甜，满口余香，不由得眼前一亮，不住点头赞叹道：“不愧是一两银一壶酒的佳酿啊。”
果不其然，夏老头那不合时宜的讥讽随之而来：“也就这点志气，怎么不就想着去东平皇朝喝那号称一两金一杯的五十年窖藏桑落酒呢？”
兴许还在回味美酒的滋味，方东南罕见的没有和老头斗嘴，夹起一颗盐水花生扔入嘴里，想了想对着陈君扬道：“就棋而言，开局上你法度严谨，算是得了你爷爷的真传，中盘喜好兵行诡道，长于搏杀，唯独残棋尚缺功力，眼界不够开阔，对于大局的把握少了精准。虽说你爷爷仅仅只是想让你出去历练一番，但你心里恐怕更多的是想一战功成、出人头地吧？纯粹以棋艺而论，此次你中那棋待诏当不是难事，但若是想一鸣惊人，当少些胜负心，多些平常心为宜。”
陈君扬默默无语，静静喝酒，半晌后道：“我爹走的早，小的时候爷爷对他最是期盼，可他偏偏棋上没什么天赋，加上身子骨也弱，爷爷也就没有继续逼他学棋，但我能记事时就常常见到他一个人对着棋盘发呆。后来我爹病死的时候，爷爷一夜之间仿佛被座山压驼了背，直到我第一次下棋赢了他，才见到那发自骨子里的笑意，硬是把驼背略略挺直了些许，这个输棋的人笑的比我赢棋的还要开心！那时我就想着及冠之前去考个棋待诏，不为别的，就是觉得压在他身上那座山也该是我来扛着了。”
三人静默无语，各自喝着杯中的佳酿，陈君扬见自己一番话弄的满桌无语，赶紧赔笑道：“老爷子觉得这炉培鸡味道如何？”
夏老头没有搭理他，小酌了口桑落酒后对着方东南言简意赅道：“十局。”
方东南笑了笑对着满头雾水的黝黑少年道：“还有月许就要开试，夏老头许我给你看他早年的对局棋谱十局，待会你就随我回屋去拿，自己先琢磨下，有不明之处再来问我。”
黝黑少年幸喜若狂，要知道陈待诏曾私下说过，能教出方东南的夏老头绝对是大国手的水准，这样的棋谱最是弥足珍贵，更何况如有不明之处还有他亲传弟子能解惑，原本是有些肉疼这一桌不菲的酒菜，此刻觉得真是赚到了，暗自摸了摸钱袋，正准备再叫上两壶酒喝个尽兴。
方东南摆了摆手道：“中了棋待诏回来再喝。”
夏老头自顾自暇的小酌，在也不去理会二人，两个彩梅郡里的狐朋狗友不在聊那象棋了，只是低声细语，神色飞扬的谈论张家闺女的****，李家媳妇的硕胸。
两人正聊的唾沫横飞之时，楼里来了四人，为首之人身穿皂色襦衣，头戴瓜皮小帽，身形消瘦如猴，一双绿豆大的小眼充满倨傲之色，连带后面跟随的两个小厮都是满脸的趾高气昂。彩梅郡里人人都知这人就是王家管家，本名侯三，最喜别人称作三爷，郡里百姓常常背后嗤笑这阴险毒辣，没少帮王家大少欺凌百姓的小眼瘦猴也有心思妄想做那对父子之后的第三人。
方东南瞥去最后跟着个和侯三一般身材的青皮流子，正是那方才在范大娘摊上之人，心中顿时觉得有些隐隐不妥。
待四人上楼之后也就没了谈兴，未过多时三人便回到小院，陈君扬如获至珍的拿着棋谱连连道谢，欢天喜地的匆匆离去。
小院中方东南脑海中泛起楼里见到那幕，按理说侯三这类狐假虎威的看家狗对主人和那名门大姓贵族之流的点头哈腰，摇尾乞怜那是他理所应当的本能，可出了那家门还是不屑和这类下九流中最次的青皮流子有什么交结，再想那青皮流子在摊上的反常，心中思量再三，还是起身走向院门。
刚打开院门就看到范大娘牵着小画眉站在门口正欲敲门，还没等方东南开口范大娘就轻声道：“东南，这次你去上京府应试也不是一两日的事，带上肖瑶这丫头吧，那些个琐碎杂事上就不用在多花费心思了。”
方东南微微一愣，出院之时原本就存了这个念头，只是尚在思量如何开口，这下全都省了，至于今日的所见还是不说的好，免得这对可怜母女多些担惊受怕。
灵秀可人的小丫头肖瑶见他微微发愣以为心里不大愿意带她同行，立马脸上泫然欲泣，可怜兮兮，方东南看到那小姑娘马上就要哭出声来立马故作满脸肃严，道：“去倒是可以，不过约法三章，这第一条就是不能胡乱哭鼻子。”
外号小画眉的小姑娘脸上立马云开雾散，笑颜如花还故作怯怯道：“哥，还有两条呢？”
方东南满心感慨，都说这女子天生就有戏骨三分，这丫头才不过刚满十二岁，这满脸的生动可真不是谁教的，嘴上毫不负责道：“想起再说。”
目送两人离去后方东南回到自己屋内，从墙角杂物堆里抱起一个不起眼的坛子，打开倒出里的小堆碎银和两张面额百两的银票，细细数过后想了想拿起两张银票和半数碎银，其余放回原处，嘴中喃喃道：“给老头留下这些银两足够他大半年的口粮了，还有范大娘帮忙照看着，这趟去上京府就要靠着这两百银两帮夏老头多赚些棺材本了。”
翌日破晓时分，方东南刚刚收拾好行囊就就听到院口的敲门声，打开门就见小画眉托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水饺正满脸讨好的笑着，小丫头双眼微红，显然因为这第一次的远行兴奋的一宿没有睡好。
方东南接过水饺后怜惜的看着这小姑娘柔声道：“吃完了咱们就走。”
夏老头老早就静静座在庭院树下，方东南端着水饺轻轻送到老头手中，自己就蹲在一旁吃。
一老一少静默不语的吃完水饺。
吃完方东南把两只碗洗刷完给了小姑娘，背起行囊，走到夏老头身旁，顺其自然的单手搭在夏老头肩上紧了紧，凑在耳旁小声道：“等我回！”
夏老头罕见的没有出言训斥他这目无长幼的无理之举，只是早已老朽的身子略微有些僵硬，少顷缓缓伸出一手摸摸索索的探向少年的脸上。
兴许是好久都没有摸这从孩提时起就被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都要把手抬这么高才能摸到脸颊。
片刻后放下手来，一言不发的双手拄拐转身缓缓进屋。
方东南凝视着夏老头慢慢进房，这一刻少年只觉得这略显伛偻的背影竟已有些颤颤巍巍了。
方东南压下胸中那股道不清说不明的思绪，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怎得弄得好似离别一样。”挥了挥手，仿佛如此就能挥去这异样的情绪。
牵着小画眉一道来到橘梅馆，陈君扬早已整理完毕，看到两人来了之后兴奋异常的拼命挥手，陈待诏叮嘱了几句，三人就此结伴出了城门，一路向东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