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觅君暂来姑苏城
东吴宝祐三年初秋,金陵下了一场雨。
这场雨来的恰是时辰,金陵城刚刚脱了秋老虎的热,天气见得有些凉爽。
午后时辰,秦淮河旁繁荣的街区,分外喧嚣,各家店铺林立左右。挂着“叶氏药堂”的商铺后方有一个大库房,门从侧面开,便于出入,此时一整船的货物就在从秦淮河码头那边运过来,货物、搬运工人、伙计进出不停,将整个场面弄得有些拥挤。
那主事的是一年轻妇人,身着淡蓝色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红梅,用一条白色织锦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将一头青丝绾成如意髻,仅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优雅。旁人在店铺内外忙碌的时候,她也在药铺内的柜台内走动着,不时打开一个新送来的盒子看看嗅嗅,或是抽开里面柜子的小抽屉,看看里面原本放着的东西,不时做出一两个指示。
“天麻、石斛、朱砂、一点红、冬青……这些凤凰衣有问题,尽快换上……”
“叶氏药堂的药材可不能有半点掺假……”
“啊,杏儿,你来……”
“下午还有药材要到,时间不等人,叫码头那边别停下来,这边也抓紧点货。吉庆楼的饭菜弄得丰盛些,肉要足,伙计们劳累了一天,不能在吃上面怠慢了。茶水也要及时供应……”
车马萧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仓库后方的巷道间树影斑驳,一道身影坐在那儿捧了一碗凉粉在慢慢吃着。
药堂门外贴着这幅醒目的对联,字迹古拙,写的是:“宁可塌上药生虫,但愿世间庶寡疾”,林昱走入,只见那医师六十上下,当是行医多年的老医师了,迎面笑道:“你看,今天是进药的日子,请内屋稍坐,老夫马上就来。”
林昱坐定,老医师正准备掐手把脉,林昱没头没脑说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天明。”
老医师惊愕片刻,压低嗓音,低声道:“浊者浊,清者清,善恶是非。”说罢,将林昱引入内室。
九华山毁室之后,少数僧人躲过南明东吴两国围捕,流落民间,一心为复兴九华而努力。酒和尚舍身饲虎之前,自有诸多安排,与师兄弟的联系多是靠着金陵叶氏药堂的帮助。
老医师关好房门,观察了林昱好一阵,道:“小哥所为何来。”
林昱本不愿趟这摊浑水,南明东吴两国寻找地藏秘宝多年,若两国发现林昱从九华而来,定要从林昱口中挖出点东西来。所以林昱将九华得到的东西藏的藏、埋的埋,只带了那件暗夜之袍和“愁煞人”的唐家暗器在身,也是小心翼翼藏好,不敢显露于人前。
林昱依酒和尚的遗言而来,不仅履行了对酒和尚的承诺,也是为了逃脱九华那个是非地。寻找到酒和尚师兄,一来可以将祸水东引,有这群和尚吸引南明官府的目光,必然难以将九华之事查到自己身上,二来可以结一段善缘,有望能早点治愈身体的损伤。
“有劳先生了。学生一为去疾,二为八难和尚的行踪而来。”据酒和尚所言,八难神通高绝,修大金刚神力,得降魔大力,非人能及。
“那酒肉和尚年后去了姑苏,所料不差,定在寒山寺。”老医师沉思片刻道。
林昱又说自己自小体弱,最近又大病了一场,导致头发灰白,身体虚弱,听说要吃一些大补的药才能痊愈。
老医师“望闻切问”之后,皱着眉头告诫他,说身体亏损太多,以后万万不能近女色,并且虚不受补,要静静调养,万不能猛补虎狼之药。
当下开出药方,林昱也不差这救命钱,额外开了一剂富贵方子,却是整整百八十两。
尤其是那株被三百年的老山参,被切片后,林昱拿出一片放在嘴里,立刻就感到满嘴的苦涩,但紧接着就有一股甘甜从人参中渗出,立刻就感到神清气爽。因此可能价格有些贵,但真真切切的算得上是货真价实。
当林昱走出药堂,那年轻妇人还在忙碌。
林昱休息一夜,第二天直奔姑苏而去。
当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落定之后,当苍茫的寒江余音远去之后,当开花的土地经过成熟又经过收割之后,当群山经繁茂而凋尽万木由葱茏而萧疏之后,在夜半,在姑苏城外,在淡淡的远远的月光下,你会听到一种声音,一种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声音,一种一直萦绕于你的心际似不断轻叩着你心上的那扇门的声音,一种似在近处相识却又似远隔时空的声音,那声音平静而舒缓,那声音空灵而幽秘,它脉动于所有的空间,它浸润着整个的人世。
这就是寒山寺的钟声。
寒山寺位于姑苏城西阊门外的枫桥镇,始建于梁天监年间,初名“妙利普明塔院”。
唐贞观年间,寒山和拾得从天台山来此作住持,姑苏城有邪魅作乱,始铸寒山寺大钟,夜来钟声一响,诛邪退避,万妖俯首。钟声响了千多年,邪物不敢临姑苏城一步。
苏州城西北郊的枫桥是大运河北上的咽喉,站在枫桥桥头,抬眼就可以看见碧瓦黄墙的寒山寺坐落在绿树丛中。诗人张继在姑苏城外的枫桥边的客船上,就着失眠的烦忧,听着夜半的钟声,吟出那首不朽的诗篇,不仅成就了自己的诗名,也成就了枫桥和寒山寺。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林昱漫步在姑苏古老的阊门外,灰白墙斑剥了年岁,暗淡了过往,如墨般的色彩,那水墨触手般的感觉,这就是江南古城,这就是姑苏城。吴门水烟笼罩,琵琶声声轻弹,轻弹一曲感伤,再谱一曲柔肠。
月未落,乌未啼,还未到霜满天的季节,江枫渔火未见,倒是有一段愁萦绕心头,他饿了,腹若擂鼓。艳阳高照,寒山寺的钟声还未响起,不然腹鸣声与钟声齐响,倒是一桩趣事。
林昱累了,不经一阵苦笑,暗道:想当初自己一入山,饿上一两顿,浑身也都是力气,可现在不说饿上一顿,不到饭点就已经腹中饥饿,不说吃好的,那个量也确实有点吓人。
上塘街的松鹤楼,一家千年老店,林昱寻一处靠窗方桌坐定,点了六七道菜。在旁人和小二怪异的目光中,林昱先就着美味吃了五大碗白米饭,垫了下底,这才慢慢品尝这一桌珍馐。
“太湖三宝”,采用专门从姑苏太湖出产的上等白虾、银鱼、莼菜烹制而成,最为珍贵的是太湖莼菜具有解毒润肺之功效,实为营养丰富老少皆益。
“醇香排骨”,本邦传统名菜之一,主要调料醇香酒精由原产地姑苏、造用上等猪肉精排骨需烧制六个小时,棕红的色泽、浓郁的酒香。酥烂脱骨、纯厚微甜的味道,正是春夏之季精品佳肴。
“翡翠虾斗”,这道菜品选用的是产自太湖的白虾,白虾是太湖三白之一,味道非一般的鲜美。做出的虾仁非常弹牙。而成品的虾仁放在碧绿的柿子椒做成的容器里,形似放在斗中的白银。虾人的淡淡香气融合了放置在虾仁表面的碎肉末的香气,引人胃口。
还有“虾籽蹄筋”,“松鼠鳜鱼”,“红烧狮子头”,“响油鳝糊”。
“响油鳝糊”,最是一个“声”字。这个“声”字被老饕发明前,好的菜肴要有“色、香、味、形、器”之特点,老饕们加了一个“声”字,说好的菜最好是“有声有色”。想想蛮有道理。一桌人坐定,冷盆嗒嗒,就等着响油鳝糊那一声“响”。
“来格哉!”小二托只木盘,一盆炒好的鳝糊(鳝糊即清炒鳝丝加勾芡),上面放一撮姜丝、葱花,木盘子里另有一只小碗、里面是滚烫的食油(过去用麻油),当着林昱的面,将小碗沸油浇在姜丝和葱花上,便听得“哧啦―――”一阵响声,甚妙!随着这声响,湿漉漉的葱姜与沸油对抗着,盆面上是“硝烟滚滚”,油在鳝丝中沸腾,激起点点小涡,犹如淅淅沥沥的春雨,颇有诗意。此时,那油响鳝糊的香气也弥漫开来。取一双公筷,搅拌一下,撒上黑胡椒粉,便可“开吃”。口感鲜爽,肉质有弹性者,定是活鳝现划的鲜货。这样一盆响油鳝糊,可谓丝丝入扣,根根入味,才上桌就被林昱一扫而光。
林昱吃的兴起,唤来小二笑道:“你们这里菜如此精致美味,那么定有好酒了?”
小二哈腰笑道:“好酒倒是不少,只不知客官要喝寻常的好酒,还是绝色的美酒?”
林昱奇道:“我只听说过绝好的美酒,这美酒号称绝色,却不知有什么来头?”
小二笑道:“这绝色的美酒以美人为名,绰号‘五美人酒’!”
林昱笑道:“泰山‘五大夫松’我倒是听过,它曾给秦始皇挡过雨,你这‘五美人酒’是什么来历,有何典故?”
小二解释道:“这五美人酒是依照绍兴女儿红的方子酿的,女儿红要酿整整十八年,这‘五美人酒’却是要酿五个十八年。”
原来江南风俗,女儿初诞,便酿酒数坛,藏于地下,待女子长大嫁人时方才掘出,与众宾客共饮为乐,是以通常酿期为一十八年。林昱来自后世,什么就没喝过,也知“女儿红”之名,拍手称妙。
此时小二端了一壶“五美人酒”上来,犹未走近,醉人酒香便已散开。
林昱给自己满满倒上一碗,双眼观之其色,呈琥珀色,即橙色,透明澄澈,纯净可爱,使人赏心悦目。用鼻闻之其香,诱人的馥郁芳香,萦绕鼻尖,而且随着时间的久远而更为浓烈。只观之闻之便知确实是好酒,林昱心中一阵肉痛,这小小的一坛酒就卖半两纹银,足以抵得上这一桌美味了。
吴越偏居东南,远离中原大地,国主钱镠在政治上贯彻“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的国策。礼贤下士,广罗人才;奖励垦荒,发展农桑。居安思危,发展贸易,岁岁丰收,民得安乐,在混战割据的局势下,吴越富庶甲于东南。特别是他修筑捍海石塘、治理太湖,开凿灌溉渠道,疏浚西湖,整理鉴湖,建设姑苏、杭州城,开拓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景,奠定了浙江粮仓——杭嘉湖平原的坚实基础。
加之这几年风调雨顺,一斗米只卖二十文钱,通常一两银子折1000文铜钱(又称一贯钱),就可以买50斗米,10斗为一石,即为5石。据林昱所知,九州一石约为前世的95公斤,一两银子就可以买475公斤大米,就是950斤。按前世一般家庭吃的大米在一斤1。5元左右,就可以算出此时一两银子等于人民币1425元。
这一顿饭吃了一两银子,确实够心疼的,尽管他怀里揣着的银票就有五百多两。
林昱端起碗来微尝一口,甜、酸、苦、辛、鲜、涩六味于一体流入喉间,略一回味,形成了澄、香、醇、柔、绵、爽兼备的综合风格。醇厚甘鲜,回味无穷。甜味、酸味、苦味、辛味(辛辣)、鲜味、涩味,六种味和谐地融合,形成了不同寻常的“格”,一种引人入胜的,十分独特的风格。
正品味间,忽听得一声钟响,头声未绝,二声又起,前声叠着后声,一声高过一声,须臾间,便如十余口大钟在姑苏城中同时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