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杀不尽的仇人头
又是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晨色苍茫。
在阳光开始洒向人间的这一刻,在黑夜即将临退去的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青山、碧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蒙,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远山在晨曦中由青灰变为翠绿,泉水流到这里,也渐渐慢了,叮咚的声响和着鸟鸣在清晨的阳光下谱出一首动听的乐曲。
林昱一袭青衫,慢慢地走在山脚下的小路上,看起来走得虽然慢,可是只要有一瞬间不去看他,再看时他忽然已走出了很远。
时至七月有半,虽已是立秋节气,但烈日如火,金陵城外出现了个声影。
秋雨未落,今年的炎热格外漫长,金陵城外的官道上被半透明的炙热气息笼罩,黄土夯成的大道上扬不起一丝尘土,孤零零的延伸向远方。
正是晌午时分,天空仿佛下起了火,官道的尽头出现了的身影,在高温下扭曲了身形。待走近了,是一少年,只见这少年个儿颀长,眉长额宽,却一副病怏怏的面孔。他背着一个包裹,背负强弓,惨白脸蛋上沾了些许灰尘,一双乌黑大眼却是炯炯有神。
金陵城又名建康、石头城,先后有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在此建都,史称“六朝古都”,尽管这些朝代都已经灭国数千年,东吴大帝钱镠虽然将国都建在了临安,但仍然繁华不衰,十里秦淮,唱不尽的风流艳曲,数不尽的风风雨雨。
金陵城西去十里地有处竹林,竹林旁便是官道,竹林与官道之间有一所茅店,与其说是店,到不如说是茶亭,虽然简陋,倒也干净轩敞,最主要的还是阴凉,也正因为如此,路过的好汉、来往的商人等于此地避过正午炎热,已有十七、八人。
并不是每个茶亭都只供应茶水,有些茶亭中也有酒;茶是免费的,酒却要用钱买。这茅店里有酒,都是廉价的劣酒,而且大多是烈酒。除了酒之外,当然还有廉价的食物,豆干、卤蛋、馒头、花生。
茅店里阴凉处摆着几张方桌,几条长凳,路过的商人旅客走累了就往上一坐,喝碗凉茶,过了正午的暴晒就可启程。山风吹着树叶沙沙发响,晴空万里,宛如蓝色的墙幕垂在四周,只见南方山峰与天相接的地方,一朵孤单的白云停在那儿,那洁白更衬出了天的蓝。
七月的太阳毒辣的照射着大地,店前一名伙计正昏昏欲睡打起了呵欠,忽听一声吆喝:“伙计,再上一坛酒。”那伙计一惊,用手搓了一把脸,将脏兮兮的抹布往肩上一搭,换过笑脸:“来哩来哩,客官稍等。”转身带起一阵风,店外土黄泛黑的酒幌子上写着大大的一个“酒”字,前门上方挂着“金陵老店”四字隶书牌匾,显然已有些年头了。
茶亭外不远处的官道上停这几辆运货的大车,几匹骡马,在这里歇脚的大多数是出卖苦力之人,人生也没多大乐趣,喝碗水酒就是极大的享受了。再有那江湖好汉,几杯酒下肚后,这世界立刻就变得美丽多了。
少年坐下,伙计麻利的添上了只青花大碗,满满倒上凉茶,简单要了吃食,并打来一盆井水。洗了脸,去了热气,只听见一阵碟儿碗儿噼哩哐啷乱跳声。
那虬髯大汉砂锅大的拳头用力砸向桌子,只见他年不过三旬,一袭黄衫,腿上却打着一条绑腿,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汉子怒道:“燕地又失了多城,再失下去,胡虏都快过要过黄河了,北魏那群没卵蛋的将力气都用到女人身上了么。天下虽然一分为五,但五国纷争,终究是亲兄弟之间的矛盾,万不可被蛮子们占了便宜,我等此去燕地,到让鞑子知道九州男儿的厉害。”说罢,拿起酒碗,咕嘟嘟喝光,他酒量甚豪,顷刻间连干三碗,面色不改。
大夏国灭后,如今九州境的局势却是东吴、南明、西蜀、北魏、中唐五国瓜分了中原九州之地。九州境之所以叫九州境,是因为幽州、禹州、泰州、戎州、中州、巴州、云州、泽州、扬州这九州历来是人族繁衍传承之地,代表着九州境正统传承,九州之外虽然浩瀚无边,但环境恶劣,不得星辰气运眷恋。
禹州、幽州以北是浩瀚的荒漠、草原,再向北是无尽的冰原;戎州、巴州以西是了无人烟的沙漠,沙漠中各大绿洲现如今已经纷纷立国,自称西域三十六国;云州、巴州以南大山绵延,也有诸多种族在这绵延万里的十万大山中繁衍生息;扬州、泰州以东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海上有日出之国。
这些领土曾经都是大夏王朝的领地,但大夏国灭后,五国纷争,无力顾及九州之外的势力,其中与北魏接壤的草原各个部落纷纷崛起,三十年过后,草原各个部落已经兵强马壮,最近几年每到秋季就会侵犯北魏燕地,掠夺粮草财物,被草原人称为打草谷。北魏虽然兵强马壮,但一心与中唐争夺河套平原,大军被中唐牵制,燕地边军已经难以抵挡五胡联军的锋芒,现如今,燕地战事糜烂不堪。
桌对面那精瘦矮小的汉子五只敲着桌面若有心事,长叹道:“张松老弟年少血热,真令杨城羡慕。老弟,你虽在兵家止戈学院修行多年,文韬武略自不必多说,但沙场厮杀不比单打独斗啊。”
旁桌一个黝黑商人刚从北地回来,也长叹一声:“边境十室九空,燕地人心惶惶,三年前倒出了个人物--冉老虎,但也是昙花一现,自从那一战重伤后,也不知是死是活,如今兵家大才狄青在北地拒敌,但北魏君臣有心南下一统,只当胡人是疥癣之疾……唉……”
张松已将碗中酒喝了大半,闻言酒也不喝了,重重一搁,大声道:“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要是大夏朝还在,哪容得胡人作乱。”张松双眼赤红,已有微醉。
“张老弟,慎言。”旁人大骇,环顾四周,低声劝道。张松又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瞪着那人:“胡人厉害个鸟,我看他们是忘了千年前的屠杀,三个月啊,草原上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也没见他们放出个屁来。即使铁血骑兵没了,他们望着这花花江山,也瞪不出半只鸟来。”
杨姓汉子拉开青衫,胸口上一道蜈蚣般的伤口从心口拉倒腰间,眼皮一耷苦笑道:“在燕地时,儒家东林书院的秦浩,一身‘浩然正气’也是有小成,阴阳家五德书院的徐明,五德循环也是通了水火土三德,哪个不胜我杨城十倍,要知道他两都是入了灵宝天,前途无可限量啊?后来怎么着?秦兄死于乱箭,徐兄更惨,使火使了一辈子,最后.唉.成了一根焦炭。杨某挨了这刀,躺了大半个月,拣得回这条命,实属侥幸了……”客栈中吵闹声略略一歇,数十双眼睛投过来,尽落在那道伤疤上。
少年听的新奇,那冉老虎可不就是冉靖,想不到他竟是天下皆知的人物。那杨姓汉子看他独坐,便扶桌起身,指着身边长凳,笑道:“小哥若不嫌弃,且来这边坐坐。”张松喝得有些多了,端起酒碗道:“不才张松。”
又看着少年打了个酒嗝,心中不悦,双掌拍向桌面:“老子最是见不得被女色掏空的蠢货。”张松显然是醉了,下手没了轻重,坚固的梨木桌子顿时被拍成两半,满桌的碗啊碟啊摔了个粉碎。
众人看得张松委实醉了,一阵劝下,打碎的桌子、碗、碟等,该赔的赔,也没了喝酒的兴致,加上太阳也不再毒辣,该远去的远去,该入城的入城,杨城一行也扶着张松向北而去。眨眼间就已消失在视线里,只听一阵悲壮苍凉的歌声自风中传来:
“七月十五月当头,
月当头兮血可流,
流不尽的英雄泪,
杀不尽的仇人头..”
歌声也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少年痴痴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不尽的仇人头!只是.我好像躺着也中枪了。”一时间热闹的茅店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少年笑个不停。
黄昏。
夕阳满山。
河水在残阳下泛着粼粼波光。
风在吹,鸟在啼,秋虫在低语,混合成一种比音乐还美妙的声音,它美妙得宛如情人的耳边低语。
秋夏之交的时节,知了还在嘶声竭力的叫着,高高的日头像是要将人间蒸出热浪来,屋檐树影下,狗儿趴在那儿吐出的舌头比平时都长,目光无精打采的望着巷道间的景象,感受些许的阴凉,偶有车马驶过时,扬起阵阵灰尘,随即安静于那片热浪当中。
这样的炎热季节,烈日下上街遭罪的人很少,也就那些茶楼能有些人气。进入茶楼里,点上一壶茶,一盘点心,籍着古意黯然的木门和数百年大树洒下的树荫,听一场说书,三五个人聊一聊时事,一天便也美美的过去了。当然,若真是豪门富户,多半也会离了金陵城,到附近山间的阴凉别业间住上一段日子,避暑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