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的日子清苦孤寂,一下子从耀眼的星空坠落到卑微的尘埃里,慢慢的,淡了他原本的光华。
慕容征来了没几天,第二个来的人是睿王,带着一壶好酒。
那日下了蒙蒙的小雨,雨水溅湿了破旧的台阶。齐尧更显的消瘦了,衣服上满是脏污,依旧是每日酗酒,醉生梦死。
睿王静静走到他面前,齐尧抬起头看了看,又低下头喝了一口酒,“你也来看笑话?”
睿王把自己带的酒递给他,一撩衣摆随意的坐在齐尧身侧,任由泥渍沾上华贵的衣服。
齐尧接过酒大口大口的喝着。
许久,睿王缓缓的开口,仿佛对着雨幕自言自语,“我娘是御书房洒扫的宫女,父皇一次醉酒宠幸了她。她生下我,才做了父皇的贵人,嫔妃们嫌弃她出生卑贱都不肯与我娘往来,也不许他们的孩子我与我玩耍,以前在宫里,肯叫我一声三哥的人实在不多。
我娘相貌普通,不会争宠,幼时我与我娘受尽了欺凌,缺衣少食,连冬日里取暖的炭火都少的可怜,更不要说夏日里解暑的冰,我只记得每到冬天的雪夜,我娘就用寝宫里半旧的被子裹着我,一抱就是一夜。日子久了,我娘的身体渐渐熬不住了,每次受凉便会不住的咳嗽,从一两声变成了断断续续,最后不停的咳,咳到血从嘴角流下来,我看着她慢慢倒下,无能为力。
五岁那年,大雪下的纷纷扬扬,我娘弥留之际奄奄一息,嘴里喊着我和父皇的名字,我跑到凤仁宫想求父皇再见我娘一面,却被凤仁宫的太监拦在门外,皇后就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了我一眼便叫太监把我扔出去,我扒在门框上不走,那个太监一脚把我踹了出去,我躺在雪地上,胸口疼的要裂开,却能清晰的听见皇后格格的笑声,她说贱奴的孩子怎么不回去和贱奴一起死!”
时间已经过了许多年,睿王再次提起,语气已经平静无波,胸口撕裂般的痛楚却越来越清晰,仿佛天空中的每一滴雨都变成尖锐的针刺进了心里。
齐尧静静的听他讲着,喝酒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声音有些嘶哑,“三哥。”
睿王伸出手扶上他的肩,“一直以来,肯真正叫我一声三哥的,也只有你了!”说完拿过齐尧手中的酒坛一扔,“好酒已经喝了,醉过以后就该清醒了。你若在颓废下去,姓慕容的真的是要逍遥一辈子了。”
齐尧看着他摇了摇头,“三哥,我已经没落了,全盛的时候你我尚且难以压制,更不要提现在,怕是你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睿王看着有些颓废的齐尧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坚定,“再不好过的日子也过来了,以后终究会好过的。”
“不要说慕容雄难以打败,就算慕容家哪一天不行了,你呢?三哥,你会不会像父皇一样?”
睿王笑了,“你呢?你会不会像父皇一样?”
齐尧摇了摇头,他的灵魂和骨子里永远都不会那么无情。“三哥,你走吧!你只是需要一个帮手,重新去找一个吧!”
睿王见齐尧意志依旧沉沦,也不再开口说话,站起身来看着他。“以后的事情只是我们两个的事情,眼下的事,你是我最好的帮手,我命人看守着你的宣王府,里面分豪未动,买了你府上所有的丫鬟小厮,等着重新归来的那一天。我们都有一样的敌人,三哥从来都不信你是个懦弱的人!”说完便不再看埋着头的齐尧,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对着身后的人轻声说道:“五弟!父皇,终究是宠爱你的!”说完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雨幕里,远处等候的小厮迎上来及时为他遮上了雨伞。
渐渐的,雨越下越大,陵园中巡视的守卫都回了住处避雨,十几人走过齐尧身边的时候都没有停留多看一眼,仿佛他就是一个无关的人,不是大齐的皇子,也不是这里的守陵人。
这里最后一个来的,是杨羽。
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杨羽看着消瘦的皮包骨的齐尧酒气冲天,脸色苍白,脸上的胡子长了寸许,整个人脏乱的像是街上流落的乞丐。
齐尧看了看她,没有说话,他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见他了。
杨羽皱了皱眉头,也没有说话,走到屋里看了看,不禁咒骂一声,“成祺你个王八蛋!”只见屋里大大小小的酒坛子堆了好些个。
杨羽随意拎了一大坛子出去,放在齐尧身侧。齐尧拍开酒封举起坛子仰头就喝。杨羽也不阻止,任由他把自己灌醉。
醉了,又是一次醉生梦死。
…………
清早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床上的人睫毛微微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睛。
齐尧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看着身上换着的干净衣服,屋里收拾的纤尘不染,用手摸了摸下巴,胡须早已被剃的干干净净,头发也被梳理的整整齐齐。
齐尧穿上靴子下了楼,破旧的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在楼下挽着袖子打扫的雪颜和杨羽听到响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都低下头各自忙碌起来。
齐尧走到杨羽身边,杨羽拧着抹布上的水,头也不抬语气轻快的说道:“起来啦!新郎官!”
齐尧簇起了眉头,想了想便明白了,是呀!今天本因是他大婚的日子,因为他已是戴罪之身,皇家不再为他张罗婚事,长公主府眼见齐尧没落,不敢出言跟皇家退婚,现下恨不得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原本的黄道大婚吉日,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来了。
“你来做什么?”
杨羽用抹布用力擦拭着桌子边边角角的尘土。“来陪你啊!”
齐尧随意坐在凳子上,“你不必这样,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杨羽没有理会他的话,依旧仔细的擦拭着。
齐尧见杨羽不理会他,站起身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抹布扔在桌上。“我已经不能帮你报仇了,我自己的仇都报不了,怎么能大言不惭的替你报仇!你走吧!”
杨羽端起盆中的污水出了门,不一会儿又换了一盆干净的进来,放在桌子上。“那是你自己觉的你没有利用价值了!怎么,这就颓废了?”说完用手一指雪颜,“雪颜的家人也是被慕容雄的人迫害至死的,我们谁没有过丧亲之痛。懦夫才会像你这样逃避,惠妃娘娘说过她最得意的便是有你这个儿子,不知道她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还能不能泉下安心!”
齐尧气的用手奋力锤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就去放酒的地方找酒喝,却发现原来放酒的坛子里都盛上了米面油盐之类的东西。
“我的酒呢?”
“熬!成祺不会再给你送酒了!”
齐尧有些疑惑的看着杨羽,杨羽解释道:“我告诉他再送酒就把他找花魁娘子的事情告诉丞相大人,所以他今天送了些菜和米面来。”
“多管闲事!”
杨羽无奈的耸了耸肩。
门外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定然是巡视皇陵的队伍回来了。雪颜笑着迎了上去,“各位大哥回来啦!饭菜刚刚做好,正好回来吃。”
带头的那个中年男子一愣,笑着说道:“有劳姑娘了。”
杨羽笑盈盈的看着守陵的队伍陆续进来,年岁大的像是有五十多岁,小的也得有三十好几的样子,这十一个人虽是在镇守皇陵,行动之间却从来没有失了作为军人的纪律和风气,对于齐尧和她们的到来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好奇和诧异,从没有一个人出言相问过什么,尤其是带头的男人,眉目如焗,有种通身的气概。
杨羽拿了碗筷在桌前一一摆放好,有两人随雪颜去了厨房帮着把做好的饭菜端了上来,其他人也不做推脱,一起在桌前坐定。
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一个稍胖点儿的守陵人搓了搓手说道:“还是姑娘的手艺好,天天吃马六胡乱扒拉的那几根破菜叶子都吃腻了。”
坐在他对面的马六狠狠的往嘴里扒了几口饭,不赞成的说道:“胖三,破菜叶子你还吃那么胖!天天吃两位姑娘做的你还不得吃成猪!”
众人哈哈的笑了,杨羽盛好一碗汤放在领头的男人身前,爽朗的冲着大家一笑,说道:“这位大哥有口福了,以后我们俩天天给你们做好吃的!我和妹妹已经擅自做主把柴房收拾了出来住下,这第一顿饭算是为我和妹妹叨扰大家赔罪了!”
众人听见杨羽说要住下,同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坐在一旁的齐尧也震惊的看着她。
叫胖三的男人刚刚开口说了句“这……”
杨羽打断了他的话,“各位大哥不必多虑,都是江湖儿女,不讲男女大防的事情,我们姐妹既然住在了大哥这里,所有的吃的用的打扫做饭的事情都由我们负责,希望以后和各位大哥都能够和谐相处。”
众人见她主意已决,又是五皇子的人,看了看带头的男人,见他没有言语,也都不再多说话了。守陵的日子过的清苦,像这种娇滴滴的姑娘,必定也是为了追寻如意郎君而来,要不了多少时日,受不了苦肯定就会自已走了。
齐尧见杨羽留意已决,站起来拉着她的胳膊,头也不回的拽着往外走,一直走到木楼院外的小河边。
清澈的溪水缓缓向东流淌,水草鲜花长满了河道两旁,阳光洒在水面上,反射出点点波光。
杨羽任由齐尧牵着她,没有说话。走到河边,齐尧甩开了她的胳膊,冷漠的说道:“你来做什么?”
“来陪你啊!”
齐尧目光冰冷的看着水面,“你走吧!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杨羽微微一笑,“谁说你没有利用价值了?”
“你到黎子禹那里去扶持三哥,要比呆在我身边有希望的多。”
“我的目的是打败慕容雄,两个皇子左右夹击总比一个皇子迎头直上的好。”杨羽语气轻快的说着有些无情的话。
齐尧背过身去不在看她,“为什么是我?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杨羽看着他已经消瘦的背,沉声说道:“你心里清楚你有,你虽没了王位没了钱财封了王府,但是兵权仍在,大齐数个边城内还驻扎着你的十万亲兵,他们和你出生入死,人人对你马首是瞻,他们现在在边城翘首以盼等你重新归来那一日,你难道要舍弃他们了吗?”
想起那些将士们,齐尧肩膀微微耸动,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嘶哑沉闷,“慕容雄必定会向父皇进言罢黜我的兵权的,只等着哪一日父皇顶不住慕容一派的群臣逼迫了,这点兵权怕是也要易主了,不过是时间问题,一个月,两个月,或者一年。”
杨羽走到他身前,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所以,我们在等一个机会,在兵权没收之前重新崛起。”
齐尧看着她,苦笑一声。“什么机会?等慕容雄突然老死吗?”
杨羽神秘的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已经叫熊奎候亮前去帮你稳住军心了,熊奎英勇候亮多谋,有他们两个在,你可稍稍放心些。”
听到军中安稳,齐尧心里突然感觉像是踏实了一些,“其实,想要剥夺我的兵权不必那么费劲,还有一个简单直接的办法。”
杨羽簇眉思索着。
“那就是我死!”
“这个时候刺杀皇子难道不会…………”
“慕容雄从来不怕有罪责和矛头加诸在他身上,更何况,死一个皇子而已,父皇不会动摇大局的。”
杨羽心中不禁有些忐忑,是自己大意了!幸亏是背着子禹悄悄来的,他定然想的到这点,看来,那边的事情,要加快行动了。
看着杨羽犹豫,齐尧觉得她定是怕了,是呀!生死的事情谁不怕!“你走吧!不必和我在这里冒险。”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回去,杨羽也收了收心神紧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