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殿里不收恶鬼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对于浪迹江湖的人来说,被拘押和收容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人挺着一尺多厚的脸皮、有人死猪不怕开水烫,三天五天,一年半载做牛做马也就那么回事了。李展不然,虽然他有过多次被拘押的经历,但提及被关,他在内心深处都有极强的羞愧感,这对于游走江湖的大侠来说,的确是致命软肋。
软肋很软,却又一次被戳到了。
刚进去的时候,李展和五六个人被关在一个大房子里,警察叔叔把他推搡进来,就哗啦啦地拴上了铁链子,一如当年在老家圈养猪和羊的场景。房子光线昏暗,待李展枯坐良久,才端详仔细每个人的面目,老话讲啥人长啥相,在李展看来,眼前的六个人除一个书生模样的稍俊秀外,其余都是罪犯面目,打眼一看就不是好人。
“看个球,去,先盯着马桶面壁思过去。”就在李展神游四海的时候,一个秃头胖脸左眉有刀疤的家伙对他发号施令。想当年,东望刘小涛、北京黄忠发也以同样方式对他嚎叫过,结果都落下了终身残疾。李展未带铁锉,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出响动,刀疤脸破天荒没有为自己的粗鲁言行付出代价,但李展记在了心里。稍作迟疑,铁锉大侠开始面壁思过。
在这当儿,一个矮瘦老头和一个中年男人开始为刀疤脸按摩,一个30岁模样的瘦高男人和刀疤脸说些杜撰的色情经历,刀疤脸嘿嘿嘿听着,激动处扬手煽瘦高个一个耳光,表扬说:“你他妈福气不浅啊。”
瘦高个摸摸被打的脸,媚笑说:“这个不算什么,像这样的经我手可不是一个两个。”
“再讲一段,再讲一段。”刀疤脸显然好这一口,睁着油汪汪的大眼睛,一副求知若渴的面目。
同一时间,俊俏青年躲在一角拿本写些什么,一个大块头壮汉横陈墙角呼呼大睡。
几天下来,李展通过一言一行打探明白。同监六人各有出处。
刀疤脸是派出所辖区内的一个老混混,常出常入,已经是这里的熟客。平时做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可一被逼急就拎着菜刀满世界威胁着喊:“老子可是杀过人的。”
瘦高个是个皮条客。早年携新婚妻子北上进京打拼,生活不易,就蛊惑妻子做了脱衣卖肉的行当,他则望风收钱,后来贪恋另一失足女子貌美,重新搭帮赚钱,后来还创新了现场抓奸、网聊诈骗等敛财新方式。翻检此君的人生履历,高高感慨,简直是愧对裆下那二寸之物。
矮瘦老头是一个大学生的父亲,一年到头在工地赚到两万多块钱,想着儿子来年的学费生活费有了着落,不想包工头心黑,卷钱跑了,老头模仿电视上的镜头,爬到塔吊上以死威胁,可事与愿违,不光钱没要到,还落下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被投了进来。老头进来后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当时傻呀,真掉下来就摔死了。”观其表现,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中年男人寡言少语,履历不详。似乎在某件事情上受过巨大创伤,入监后对刀疤脸也是言听计从。
俊秀青年是B大学的大四学生,对,就是凌龙读研究生的那所牛逼大学。在此毕业的本科生本应前途坦荡,错就错在俊秀青年爱上一同班女同学,这个女同学也是掂不清轻重,为着毕业论文的针尖小事,竟然委身一个半拉老头的教授,俊秀青年洁癖严重,闻听此情怒火中烧,当晚就携尖刀在办公室捅死了兢兢业业还在加班的半拉老头。至案发,女同学尚不知俊秀青年是为自己杀人,俊秀青年一厢情愿的纯情可见一斑。综合这几年的此类案件,俊秀青年或者可以逃脱死刑,但至少要在监狱里呆上十几年。但那时候,他铁心觉得自己即将赴死,于是夜以继日留着遗书,也算是对自己尚未步入社会的20多年生命以交代。
大块头履历简单,他是郊区一农民。昨中午他回家吃饭,嫌妻子放盐太重,妻子也正气不顺,嘟囔两句,大块头恼怒,掏起屁股下面的凳子就抡了过去,势大力沉、不偏不倚,妻子当场毙命。亏了此人心智完好,杀妻之后尚能呼呼大睡,绝非凡人举动。
在这个小社会里,刀疤脸是绝对的老大,瘦高个充当左膀右臂角色,矮瘦老头、中年男人充当刀疤脸小弟,大块头身高体胖、言语粗暴,无人敢惹也不惹别人,算是自成一体,唯俊秀青年可怜,常遭刀疤脸一伙欺负。打扫卫生、清洗马桶之类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俊秀青年一个人干,偶尔刀疤脸或者瘦高个吃不饱,也是强行从俊秀青年的碗里强行分拨一些。
李展的到来必定打破这里的生态平衡。但刀疤脸未能先知先觉,在他看来,此人到来只是为俊秀青年干活增添了一个帮手。
“去,把马桶倒了!”次日晨,李展还在沉睡之中,就被人狠狠踢在腰部,不是别人,正是刀疤脸。这是继昨日面壁思过之后刀疤脸对铁锉大侠的第二次公然挑衅。李展未理睬,闭上眼睛继续佯睡,刀疤脸恼怒,接连踢踹李展。
“再踢一下,我把你腿折断。”李展转过脸来,细言慢语,脸上却是肃杀之气。
刀疤脸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此人敢放下这种狠话,做出这种表情,定非凡物,但惯性所为,就在刀疤脸战战兢兢寻思和解之策时,那只不安分的脚已经不听使唤地踢了出去,疼痛落在了李展的腰眼处。
“哪只腿?”李展站起来,面露凶光摆出战斗的姿态。
“你找死是吧?”刚刚睡醒的瘦高个没估摸来形势,睁眼见李展和刀疤脸对站着,想当然以为刀疤脸在收拾李展,冲过来当大尾巴狼,大呼小叫。
暂时放下刀疤脸,李展一个箭步冲到瘦高个面前,采住领子就开始左右开弓打耳光,噼噼啪啪像过年放爆竹一样,瘦高个完全被打懵了,伸手乱挡,却挡不住,刀疤脸也站在原地寸步不敢动,他寻思干完瘦高个,李展是不是就要收拾他了。
就在刀疤脸紧张万分的时候,瘦高个的鬼哭狼嚎招来了警察叔叔。一刹那,李展转换进攻姿态,换成语重心长搂着瘦高个安慰的模样。
“咋回事?”警察叔叔威风凛凛的发问。
“没事,他就是想家了,过会儿就好。”李展搂着瘦高个,一边轻拍,一边给警察叔叔解释。
“是这样吗?”警察问瘦高个。
瘦高个背对着警察,见问,赶紧呜呜地点头,表示确是如此。
“东西收拾收拾,准备早餐。”警察叔叔不耐烦地呼喊一声,就气咻咻地离开了。
李展放开瘦高个问:“疼不?”
“不疼。”瘦高个惊恐地看着李展,不知下一步还有什么项目。
“好,不疼就去倒马桶吧。”李展懒洋洋安排完,又对已经走到马桶边上的俊秀青年说,“以后这事就不用你管了,专心写你的书吧。”
“这……”俊秀青年有点不知所措,看看李展,又看看刀疤脸,他估摸不清该听谁的。
“站着干啥,你也跟着倒马桶去。”李展这道号令发给刀疤脸。
“喔,是是是……”至始至终,刀疤脸站在原地未敢移动,也让见惯世面的李展觉察出他的外强中干,真真个草包,还敢在这人才辈出的号子里充老大,江湖混乱啊。见李展使唤,知是免他皮肉之路,刀疤脸屁颠颠跟着瘦高个倒马桶去了。
见此情景,俊秀青年才认清形势,说一声谢,就坐回到了自己的铺上,看着刀疤脸和瘦高个两个人忙活。
中午休息,俊秀青年仍旧笔耕不辍,李展凑上前去,见他笔力遒劲、字迹犀利,想着受这苦罪着实可惜。征得同意,李展捧读俊秀青年已成的洋洋数万文字,方知他的一段经历——
俊秀青年大名关天山,祖籍浙江舟山,自幼随支援西北的父母在陕西省富平县庄里镇长大,到十二岁,由于学习环境所限,父母望子成龙,将他送回舟山老家继续学业。西北归来的关天山因为口音和生活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备受同学歧视,恰在此时,母亲移情别恋,独父亲只身回到舟山与他一起生活,多重压力导致原来开朗大方的关天山变得沉默寡言,同时,他也下了狠劲,要考好大学,给周围的人看看。
关天山为了实现目标,对自己简直惨无人道,只要不是必须睡觉,他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学习上,即使上厕所、吃饭,也在默背单词或者复记古文,房子里到处挂着励志的自书横幅,“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唯立德功可以不朽”等等睁眼即见,老师们怕关天山走火入魔,让关爸爸劝劝,关爸爸语重心长再三劝慰,关天山只是笑着宽慰他:“爸,我疯不了,考上大学我就不这样了。”
见孩子如此心知肚明,关爸爸再不言语,整日烧香拜佛祈愿关天山能健康熬到高考的日子。谢天谢地谢社会,关天山一路走来平安顺利——参加高考,夺得舟山状元,被B大学录取。
走进B大学的关天山复归常态生活,竞选社团职位、参加集体活动,甚至在大一即将结束的时候还开始了一段朦朦胧胧的爱情,虽是浅尝辄止,但感情真挚,青涩关天山非常感念那个已经定居英伦的女孩。
平时片纸不看的李展能一口气读下这么多文字真是难为他,可文字看完,他还是弄不明白,青青校园里的翩翩少年何以举刀杀人。于是,关天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来尚未写出的这段故事——
初恋女孩定居英伦后,关天山一度暗下决心本科毕业考取伦敦大学的公费留学生,期望与那个女孩英伦再会。于是重复高考前的那股子狠劲,可时过境迁,长时间不见女孩,心中的那股子劲就松了,恰在此时,一个四川女孩含笑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二十郎当的年龄,哪个少年不怀春,于是理所当然,关天山又一次热恋了。
牵手之后,关天山才觉出这个漂亮妩媚四川女孩与英伦女孩的迥异,一个含羞一个热烈,一个欲说还休一个纵横捭阖,但不论女孩如何,关天山却矜持,总与女孩谦谦君子样保持着距离,顶多牵手同行,嘴唇的味道尚未品尝过。
日子风轻云淡,直到那日女孩哭泣跑来,诉说年老教授如何撩起她的裙子,又如何如何。那个诉说的过程在关天山觉来,是毕生最为耻辱的过程,他默默地为女孩擦干眼泪,出门在校边杂货店买把开刃尖刀,一路小跑奔向那个熟悉的办公室,气头上的人,杀心既起,无人能挡,何况一个毫无防备的老头。
于是,老头被杀了,关天山被抓了。
“有种!”听完故事,李展给关天山伸了一个大拇指,小伙子的性格随他,李展高度赞赏这种不经大脑的二杆子精神。关天山没回话,还沉浸在他的叙述中,眼中含泪,不知他是痛苦还是悔恨。
“估计你在号子里要长待了。”李展拍拍关天山的肩膀继续说。
“长待算走运,我现在就等枪毙呢。”关天山倒了然。
“死倒不一定。”李展琢磨小叉子杀人都不偿命,何况这个过激杀人的白弱书生。
“就算不死,也要把这牢底坐穿了。”关天山不无悲哀。
“想开点,非洲不是有个总统一辈子都在坐牢吗?”李展关键时候倒能想起南非的曼德拉。
“人家是为了政治理想,我算什么,干的事情都上不了台面。”关天山自叹。
“别小瞧自己,世界这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话到这份上,李展又转念说,“既然你已经干下这杀人的大事,怎还在这里窝窝囊囊让人欺负。”
“你看那都是些啥人?”关天山努努眼睛看刀疤脸和瘦高个,“我有什么办法?”
“小兄弟,这世上从来都是恶人得势,你越怕他们,他们越横行,也就越欺负你。”李展推心置腹。
“可,可我真打不过他们。”关天山点出问题所在。
“这不是打过打不过的问题。”李展继续指点,“心要恶,手要狠,必须扑上去拼命,打不过也要打,干不过也要干,反正外面有警察,就算打不过也死不了,你怕个啥?”
关天山定睛看李展,有点模棱两可。
虽然并没有好为人师的不良嗜好,但热心肠的李展为了给杀人犯关天山引导一条光明的人生道路,好让他不被欺负的度过漫漫监狱生活,竟然一改往日少言寡语的本性,打开话匣子,说古道今地讲起他在江湖上波澜壮阔地杀伐经历。
故事内容本身并没有太多可圈可点之处,无非双伤刘氏兄弟、血战马泰扁、逃命黑砖窑等等非著名战役。一铁锉、一铁锉、又一铁锉,关天山听得有点头皮发冷,揶揄着问李展:“你是不是和谁有深仇大恨,心咋那么狠呢?”
“混社会必须狠一点,要能踢敢咬,阎王殿里都不收恶鬼。”李展说的风轻云淡。关天山眨巴眨巴眼睛,听懂了,或者没听懂。
几个月后,判决有了结果,李展随即被转到了京郊的一所监狱,江湖旧友和老马小吴以及王东发赵小思经常前去探望,顺便带些换洗衣物和吃食等。东发细观察,发现李展虽显消瘦,却精神,便放下心来。只是近一段时间,李展有些焦灼,不为其他,只为赵小思已经长时间没有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