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往事
“我爷爷不容易,生在乱世长在乱世,多少回都差点见了阎王爷,亏了命大,一波三折活到17岁,却也不是什么好活法,无非给有钱人家扛长工、打短工,再辛苦也是吃不饱穿不暖……”吃着鸡、喝着酒,王东发开始讲起陈年往事。
我记事起,爷爷就那么老,如今我30了,爷爷还是那么老。爷爷说起他的经历,我就像听天外的事,不懂,也不想懂。那时候,我以为爷爷比我们历史书上的李鸿章、孙中山还要老,后来知道,爷爷老不过孙中山,更老不过李鸿章。他生于1925年,那时候叫民国十四年。
爷爷说,他老家在河南。小时候从来不知吃饱饭是什么感觉,总是饿一顿、再饿一顿,那年月,能活下来都不易,想吃饱,简直是痴人说梦。就这样,苦焦苦焦熬到17岁,却遇上1942年的黄河决口和蝗灾,亏着爷爷命大,一次接一次的浩劫下来,爹、娘、哥、姐、弟、妹……一大家子近二十口人,七零八落,只活下来他一个。
日本人杀、国民党抓、土匪抢。实在没活路了,他就跟着逃难的队伍一路往西,去哪里不知道,保住命就行,熬一天算一天。一路上死人不断,一会儿倒下去一个,一会儿又倒下去一个,那叫个惨呦。
有一次,爷爷饿晕了,迷迷糊糊觉得屁股疼,睁眼看,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拿镰刀在他屁股上剜肉吃。“还——活着哩!”爷爷拼了力气声唤。那人先是惊愕,继而笑笑,收起镰刀不好意思地走了。之后,爷爷不敢晕了,实在撑不住,就找棵树或者一堵墙坐着歇一下。死里逃生,他一路到了秦西。
“呵呵,扯远了。”王东发闷下一杯酒说,“可爷爷就是我的血脉来源,是我们老王家在秦西的万里长城第一步,没有爷爷,就没有我,也没有我的故事。”
我点点头,同意王东发的观点,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那这段就简单点吧。到了秦西爷爷给人打短工、当长工、有时还倒腾点小东小西做买卖。总之吃饱饭的问题解决了,那时候,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秦西的地真壮、水真肥、能养人。所幸,国民党胡宗南的部队一遍遍到村里抓壮丁,人生地不熟的爷爷竟都躲过去了。
解放后,爷爷不打折扣地吃上了饱饭。入了村籍不说,因为成分好,还破天荒当上了队长。用爷爷的话说,他就是我们王家祖上外出做官的第一人。那是1955年,爷爷三十岁,也就咱们这个年龄,正是热血贲张、敢想敢干的时候。
爷爷当上队长后,最兴奋的事情是什么?就是队里那一千多亩地归他一个人管。他说种红薯就种红薯,他说种麦子就种麦子。话说回来,借他一万个胆,他也不敢自作主张让那些地荒着。
凭着勤勤恳恳、大公无私的秉性,外来户的爷爷当官整整27年。直到1982年,也就是生我那一年,农业社解散了,世道变了,爷爷也干不动了,于是他把攥在手里几十年的红印章交给了张凡他大(秦西方言,父亲的意思)。
“张凡是谁?”王东发突然说出的这个名字引起我的兴趣。
“不急,我后面会说到他。”王东发压住了我的好奇,继续讲他的故事。
农业社烂了,地也分了。我们家分到15亩地。那15亩地就是爷爷的命。退位后的爷爷只干两件事:侍弄他的地,侍弄他的孙子——也就是我。
王东发停住了。他摁住躺在盘子里那只肥硕的公鸡,左手抓住鸡身,右手撕扯大腿。这个动作有难度,他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完成。鸡静静躺在那里,等待王东发的饕殄。
“完了,张凡是谁?”明知道他的故事还很长,我却等不得,有些急躁了。
王东发却不慌不忙,他终于把那只鸡腿撕下来,放进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然后擦擦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木头箱子,麻利地打开。
“呶,这是张凡!”他递给我一摞厚厚的笔记本,打开来,扉页上都有“奋斗日记”几个漂亮的钢笔字,上面几本时间已经很长,纯蓝的字体变得有些模糊。
“这是李展。”皱皱巴巴的信纸上,“李展遗存”的标题格外醒目,像信件,又像检讨书。字写的歪歪扭扭,却能感觉到每一笔都压得很重,写得很认真。
“还有这个,赵小思的照片。”是那种10多年前很流行的艺术照,过塑的相片已经有些泛黄。但照片里的女孩娇羞可爱,令人忍不住想多看上两眼。
“我下来要给你讲的,就是和他们之间的故事。”王东发的眼睛红红的,他重新开了听啤酒,仰头灌一口,瓶底抬得太高,溢出的酒顺他嘴角往下流,他顾不上擦,继续讲起来。
王东发的叙述很平静。而我,却听得走火入魔。几天几夜的时间里,有时听王东发讲,有时翻看张凡的日记、李展的遗存,也凝望照片中那娇小玲珑的赵小思。
那是火一般炽热的澎湃青春,那是无可挽回的流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