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小海的害病和病逝是西张村令诸多人悲痛的事,但他死前治病的事却在死后的几天里像个被重新翻出来的冤案似的,在邻里间很快地传开,而且搞得沸沸扬扬的。这对于死者家属实在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至少是无故地勾起了许多悲伤。但是方得寿却不同于别人,他像是从中得到了别样的好处,那就是知道了给严小海治病的龙骨有很高的价值。他早在人们议论这件带有传奇色彩的事时就打上了龙骨的主意,而这个龙骨正好在方婧手里。
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在太阳底下稍一露脸就会觉得像是被放在了太阳能锅上面的那个铁圈上一样。方得寿去镇上把那一头长发剪掉,买了个草帽遮着,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胸前的纽子只扣了中间的那一个,似乎只要把衬衣的两襟连在一起就行了。按理说,夏天应该穿白色的或者颜色淡一点的裤子,但是他没有,他只有那么几条黑色的裤子,至于短裤,他是不穿的,他觉得自己的年龄不适宜穿白色裤子和短裤,在这一点上,他算是保守的了。虽说在凉房里钻着,但还是不停地擦着汗,那条擦汗的毛巾擦完就扔在炕沿边上,不洗也不拧,就只管擦,一个中午过后,那条毛巾已经湿得粘手了。他中午是这么过的:搬两个凳子并排放在大房的脚地中间,大房的门是尽可能地大开着的,然后在凳子上铺一件皮毡子,在上面躺下休息。今天他并没有立即就躺下,而是在大房门口的地方吹了吹过堂风,吹了一会又觉得口渴,就去厨房里找凉水喝。正走到院子里时,他看见李怀琴站在家门前的大路上,像是要进来,又只是站立着不进。他明白自己在邻里间是个不善交际的人,没有事情是没人找他的,今天她站在外面,一定是找方婧来的,方婧这女子现在爱和人打交道,找她的人多。于是他就朝角房喊了一声,又碍于与李怀琴照着面却没话说的尴尬,就躲开了她的视线,向角房走了走,被大门的那一扇门挡住。方婧在角房里应了一声,但没有出来,就像是知道方得寿叫她总没有什么要紧事似的。方得寿烦腻这件事,想马上解决,不然李怀琴老站在门口不走。于是他走进方婧屋里。角房的门也是大开着的,窗子也开着,因为角房的位置在大房和偏房的夹角处,荫凉多,便不觉得灼热。尽管如此,方婧也像是困乏似的,一只手支在下巴处,在桌子上趴得低低的看着书。方得寿带着那种说话没人听之后的恼怒走进角房,偷瞄了一下她在干什么重要事情,然后说:“严小海她妈像是寻你哩,在大门口立着哩,你去看一下。”方婧的眼神从书本上转移开,对着方得寿“哦”了一声,然后说:“那咋么不进来?”“我咋知道哩?怕是嫌我在哩。”“看你说的,嫌你啥哩?”方婧说着就站起身,准备出去。
方婧出去之后,方得寿还慢慢腾腾地出不去,像是留恋角房里的凉爽似的。但是他知道虽然自己是方婧的父亲,但是方婧是不大喜欢他在她房里的,于是正要出去。刚走到门口,外面的热气就把他冲了回去,他又在角房门口脚地里站了一会,马上又凉下来。清凉的氛围让他的头脑也清醒起来,他环顾了一下角房,发现自己一人呆在里面是那样的寂静,有一种人不知鬼不觉的感觉。就在这时,他想到了前几日准备弄到龙骨的事情。于是他开始在角房里翻找起来。在他做贼的时候,精力也好,动作也流畅。
方婧觉得李怀琴在门外等得久了,就跑着出去。走近一看,李怀琴对她微笑着,在背后拿出了那幅《爱的灵感》的画。方婧看见画,只觉亲切又伤感,看着画,有一种想要拿在自己手里认真鉴赏的冲动。但是画还在李怀琴手里。方婧看看画,又看看李怀琴,她的眼神里还是略微有些对李怀琴的同情。随后,李怀琴把画交给了方婧,说:“画,你拿着,留个纪念吧。”说完又“唉”了一声,叹了一口气。方婧接过画,珍重似的双手捧在胸前。李怀琴又说:“婧婧啊,我家海娃活着的话,肯定……”她说到这儿突兀地哽咽了,方婧正要安慰,李怀琴又马上伸手阻拦似的挡了一下,意思像是说“不用不用”,然后又说:“海娃在的话,你们两个就在一达咧。”方婧也难过起来,又把画拿在眼前,深情款款地看着,说:“我会永远记住小海的。这幅画,我也一直保留着,不管到哪达,我都带着。”“婧婧呀……唉唉!”李怀琴呜呜地抹了两把泪,说道:“回去吧,回去。”让方婧进去,她也踉跄着难过地往自家走去了。
方婧回去时,很自然地看到方得寿回到了大房里,在脚地里的板凳上躺着。她回到角房,把原来放在桌子上的书拿开,把画放在了摆书的地方,********地看着画,什么也不管了。当她知道龙骨丢失,已是两天后她准备拿它去看冰龙的时候了。这时她慌乱起来,她自责地在角房里所有的地方找了个遍,还是没有。她原来是将龙骨放在衣柜里的,这个她记得很清楚,所以本来没必要在角房其他地方找的,但还是找了。什么地方都没有找到,她便怀疑起父亲来:村里前几日把龙骨的事搞得很热,父亲一定是知道了龙骨的贵重,所以起了窃心。村里其他人或许也有这样的窃心,但无奈没有父亲这样的地利、人和,因此不可能是别人,就是父亲。方婧在屋里静静地推测着,但是即便知道是父亲,他不承认又怎么办,藏在了什么地方,那不等于是大海捞针么?
没有人知道,方得寿早把龙牴角偷去,并在一天夜里将它埋在了院里海娃的卧室旁边。埋的时候,方婧的屋子早就关了灯,时间大约是夜里十二点,方得寿没有开大房里的灯,只是拿着手电来到院里,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看了看院墙外有没有灯光和人头,方婧的屋子有没有动静,然后走到狗窝旁,海娃灵得很,一有人走近,它就马上从睡梦中醒来,跑出窝外,因为早在它听到院里方得寿的走动声时,它就闻出了他的气味,也就知道是谁了,所以就没有叫嚷;没有叫嚷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它有了往日里方得寿因为它半夜叫唤而踢它肚子的前车之鉴。方得寿确认海娃不叫之后,又回到大房把龙牴角偷偷拿出来,放在狗窝边上。然后把靠在墙上的铁锨和立在墙角的?头拿过去,在靠近狗窝的地方,挖了起来。刚挖了一半,大概能放个锨头的样子,他忽然想到,在院子里动土不吉利的事,于是蹭的一下停了下来,想去看一眼老黄历,如果不忌动土再来挖。但刚要回去看时,又觉得手边的电灯呀铁锨呀?头呀的许多东西摆在眼前,乱得很,烦得很,心想,反正已经挖了几鞋窝深了,这动土也已经动了,也就不在乎再多动几下了,于是便不想“太岁头上动土”那事了,继续挖了起来。这时候他挖得更快了。什么事情没有顾虑之后就是干得快!
他专心致志地挖着坑,却没有在意,站在他身边的海娃一直在看着他干这件事。当他挖好坑,把龙牴角扔进坑里的那一刹那,海娃像是受惊了似的,向后退了一截,把脖子上的铁链也绷紧了,嗡的一声。这一声把正要埋牴角、填坑的方得寿吓了一跳,但他没敢去打或者吓海娃,他害怕把海娃弄得叫起来,破坏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这一声链条的嗡嗡声提醒他更快地埋好坑,赶紧撤退,回屋睡觉,掩人耳目。
牴角埋好之后,方得寿回到大房里,也没有开灯,就那样黑揣着睡去了。海娃盯着院里翻上来的新土,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后便溜进卧室蜷起来睡了。
方得寿在后来的几天里,面对方婧时,显得很不自在,吃饭的时候,也只管自己,不问方婧。方婧也慢慢觉出父亲的不对劲了,但是她不知道怎么问,似乎也不想去追究了,因为问了也是白问,追究下去也将是无果。方婧把看望冰龙的日子推迟了几天,而方得寿在等待着这样几件事情发生:第一是方婧从家里离开,不管去哪儿都行。这样他就可以偷偷将牴角卖给专门收龙骨之类的东西的人——这些人基本都是外地人,开着三蹦子或者也有骑自行车的,会在村里的大路上吆喝,招摇过市,吸引村民的注意力。姑且把这一类人尊称为文物贩子吧。文物贩子的到来也就是方得寿期待的第二件事情。但,很明显,这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必须同时发生,不然他卖牴角的事就做不成。那么,第三件事就是方婧离家去沟里看冰龙,这样他就有机会跟着她找到冰龙所在的具体位置。但是不知道方得寿为何会期待第三件事情的发生,这件事对他又有什么用?或者他又对冰龙起了什么歹念。然而现在小海死了,方婧离家便基本是去看冰龙了,所以第三件事尾随方婧找冰龙的所在和第一件事趁方婧不在家偷卖牴角便成了两件不可能同时完成的事情了。因此就在于方得寿怎样选择和排序去完成他的不义之举了。
想来想去,方得寿还是决定先跟着方婧找冰龙的所在,所谓来日方长嘛!于是一天他就偷偷跟着方婧去沟里了。因为不小心丢了牴角,方婧去看冰龙时便显得内愧得很,走路也容易分神,对尾随在她后面的方得寿一点戒心也没有了。
天很热,要去看冰龙,方婧选的时间往往是大清早。今天她决定去,方得寿也正好没有活,就跟在后面不远处去了。早上沟里的花草上还带有露水,方婧在前面走着,方得寿在后面跟着,因为方婧走路从不回头,他也就跟得很放心,但是湿漉漉的露水让他很厌烦,走了有一半的路,他的两条裤腿就湿了。
方婧还是像往常一样,走到绿树林前面,停了下来。方得寿看见方婧停下来,他也便停下来,躲在离树林不远的核桃园里,在核桃树的大圆叶子后面藏着。他像是等待一出戏里一个重要人物的出场似的,紧张、关切,似乎都在他的眼神里。方婧站在那里,他已经猜到冰龙就在附近的某个住处,于是静待着方婧做出下一个动作。往常,方婧来沟里看冰龙就像过年走亲戚一样,自然又亲切,但是这回她完全没有了这种感觉,因为巨大的愧疚充斥着她的心灵。她没有立即就呼唤冰龙,而是很反常地坐在了树林前面空地上的一个大胡基上,像是农作完的人乏了缓一缓似的,又像是求陌生人办事一样踌躇起来。方得寿却着急起来,两条裤腿湿漉漉的,耷拉下去沾在两个没穿袜子的脚面上,十分难受。他像是没有时间把裤腿挽起来似的,忍着露水带给他的湿和痒,眼睛只盯着方婧,像是害怕她把冰龙叫出来而冰龙会马上消失一般。
方婧在胡基上坐了一会,长呼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对着树林站直身子,像一位大将即将要闯关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叫道:“冰龙!龙龙!”听到这个声音,树林以及周围倒是安安静静的,而方得寿却像是听到雷声似的惊了一跳,假如他此刻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的话,估计也会被吓得掉在地上。而这些事只会发生在这片刻之间。刚刚吹起一阵风,树林子里一片摇摆,马上恢复原状之后,冰龙就冲撞着树干树枝飞奔着出来了。在这些时候,方得寿比方婧还注意力集中,眼睛直盯着树林缝隙里那条他叫做怪物的东西箭似的朝树林的出口、方婧站着的地方奔跑——与其说是奔跑,毋宁说是腾飞,比火车还快好几倍哩。
冰龙冲出树林的整个过程里,方婧是无比纠结的,她想见冰龙就像她想见她母亲、想见严小海一样,但是她又对冰龙有很大的愧疚之情。当冰龙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那根断了的牴角首先就映入她的眼帘,仿佛有一股力牵引着她的眼睛往它的牴角上瞅似的。那根断角越发让方婧觉得内疚,她伤心地又重新坐回胡基上。在冰龙的眼里,方婧似乎是得了什么病,一点精神也没有了,往日它所见到的方婧是那样活泼好动,不是上去抚摸它的鼻子,就是亲吻它的耳朵,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方得寿看到的是方婧和冰龙远离着,像是两个小孩子之间打了一泡架的情状。方得寿知道了冰龙的所在,但是并没有就走,而是继续观察着它和方婧,似乎只要在方婧和冰龙之间再出现一个不一样的动作行为他才肯离开似的。他迫切地等待着,不时地还提一提湿透的裤腿。过了一会,冰龙向方婧走了走,长长的鼻子挨近了方婧的身体。这在方得寿看来就像是怪物在嗅方婧一样,就如同海娃在吃黑面馍馍之前都要闻一闻。方婧低着头在胡基上坐着,像是在向冰龙认错一样:她拿去了它的牴角,却还弄丢了。冰龙并没有觉得方婧拿它的牴角是错的,它还是像往常一样,伸出鼻子抵在她的下巴处,向上轻轻一挑,就把方婧的头扶正了。这时方婧的眼睛和冰龙的眼睛对视着,冰龙的眼睛一弯,嘴里咕嘎一声,像是小孩子发笑一般,看着她。她也以悲天悯人般的眼神看着冰龙,并站起来向它拥抱过去了。方婧终于笑了,不高兴的心情也似乎消失了。方得寿像是在远处看戏似的,也大概是看明白了,于是趁着方婧还没有往回走,就一个人抢先回塬上去了。
方得寿回到家已经是九点钟了,这当儿方婧还和冰龙在一起。他回来开开大门,第一眼看到的就让他差点把魂吓跑:他埋在海娃窝旁的牴角被刨出来放在院子里了,海娃就在牴角旁边睡着,睡相很难看。方得寿首先想到:是不是有人来偷他的龙骨了呢?但是转念一想又不可能,他是在深夜里埋的,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就连方婧也不知道呀。他一边揣测着一边向海娃走去,心里骂着海娃,又想到,就算有人来偷,海娃那么歪,不可能有人近它的身,所以,偷牴角的只可能是海娃了。于是他连忙跑过去,准备打海娃;就算海娃不是偷牴角,它把牴角从地底下刨出来这一条罪状就足够叫它挨两脚的了。因为它把牴角拽出地面上来,会让方婧发现,方婧一发现,对他的脸面不好,更重要的是他的黄金计划就会被打破。
当方得寿走近海娃时,让他惊魂的第二件事射入了他的眼睛:海娃四腿伸直,鼻子里、嘴里竟有血迹,海娃已经死了。再看牴角时,牴角的一端有海娃的咬痕,海娃是咬着牴角把它从地底下抽出来的。但是为什么海娃的嘴里鼻孔里会冒血,方得寿害怕地想着,难道这牴角有毒,是牴角把海娃毒死的?他越想越觉得应该是这个样子。关于这件事他思考了很多,而这许多的思索竟都是为了在方婧面前编谎话骗她。他眼睛无节奏地转动着,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解开了海娃的链子。他想,牴角既然有毒,为什么还有人要收购它,像个宝贝似的?他也不管为什么了,只觉得应该尽快把它从手里处理掉,能卖点钱就算点。他正要把牴角转移地点,刚要用手去拿,就看见躺在地上嘴角是血的海娃,害怕牴角上面的毒把他也毒死,于是马上跑去房里拿了一张牛皮纸把牴角包上,随后拿进房里,藏在了墙角装旱烟的袋子里,并把袋子口系上,还在上面放了一袋麦子压住了。
他把院里的坑和海娃刨出来的土恢复原位。处理好现场之后,还没等他缓下,方婧就回来了。她一回来,也同样是第一眼就看到海娃难看的睡相,只不过她是高兴地走到海娃身边,想要逗它一下,在它头上摸一下,但是走近一看,海娃嘴角淌血,死了。转眼一看,链条也没有了。于是她问方得寿,方得寿显出难过的和伤心的神情,对她说:“我今儿把海娃的链子解开,想叫它自由一会。没想到一回出去就不见回来,我出去在后面的杨树林里头寻着了,可不知道把啥吃了,毒死了。”“啊?”方婧惊讶地叫了一声,这惊讶里有一丝的不敢相信,又质疑道:“杨树林里咋么会有毒药哩?”“咋么能没有?前几天严勇锋家的两个下蛋母鸡就叫毒死在那达咧。肯定是吃了啥了,不然咋么会蹭一下就死了哩?”“能吃啥哩?”方婧心疼地看着海娃,心里还是不愿相信那是海娃出去乱吃东西毒死的;难过的同时,还用手摸着海娃的头。方得寿马上做出关心的样子,阻止方婧说:“甭摸咧!看把你毒一下!”然后又心平气和地说:“也不知道啥人往那林子里撇东西,有的东西放着放着就有毒性了嘛。也没法子,鸡呀狗呀的,都瓜着哩,一吃就毒死了。”
方得寿一句一句的应对,让方婧无奈地相信了海娃的冤死。随后,方得寿提议把海娃埋在自家的麦地里,仍给家里看庄稼。方婧见父亲还有那份心,也算欣慰了,便答应去埋。一会儿,方得寿把海娃提起放进一个笼里,两个人用锨把抬着出去了。往出走的时候,方得寿还向方婧传授迷信知识,说:“猫狗死时都会离开主人家里,在外面的。”方婧应付似的“嗯”了一声,在后面抬着,跟着方得寿往地里走去。
严小海刚死不久,海娃又意外死了,接连的打击让方婧的精神坏起来了,极大的孤独像冰雪一样又一次的冲向了她的心胸。她每天只有独自地坐在窗前看书写字才稍稍能缓解心中的郁闷。但常常又是看不了几页书,写不下几行字,就捂着胸口趴在桌子上了,像是精神低迷到了极点,很容易就发昏。而在这样的心境里,户外杨树上的知了却叫个不停,那声音又像是丧礼上的唢呐声似的,越发地叫她头昏、心乱。
过了几天,家门口来了一个收瓷器的人,谓之收瓷器的人,其实在方得寿心里,那人也可以收龙骨及其他。他开着一辆绿色的三蹦子,三蹦子的左手把上拴着一只黄色的大喇叭。喇叭还响着哩。这声音是从村口的大路上一直慢慢悠悠地飘下来的,起初在远处还听不真,只听出是一种声音在那里叫。慢慢地下来时,听起来像是在唱歌,但是歌词是什么怎么也听不清,还是一团乱麻似的,嗡嗡乱响,也不好听,只是很响亮。这时候村里已经有人从院里出来,在大路边立着看了,多数是拿着针线活的女人,促成一堆,在那里议论那人是做啥的。声音慢慢地接近人群时,才听清是收购东西的,喇叭里的话就是那个人说的话,早先录进去的,这会只是放出来响哩,让人误以为这个人不嫌口干舌燥地喊了一路,村里的女人还假意可怜他哩——那人咋么一直吆喝哩,口不干吗?声音接近方得寿家的时候,他正在大房脚地里躺着睡觉,只听得喇叭里吆喝着:收锅——收盆——收瓷器哩……收锅——收盆——收瓷器哩……
方得寿的意志似乎在控制着自己的耳朵收听什么和不收听什么,节奏分明的一段话,他只注意到那个“收”字,便灵机一动,从板凳上翻下来,趿上鞋就往出走。可是刚走到院子里,就以左眼的余光瞥见方婧屋子里的一扇窗在风中摇摆着。海娃死了之后,方婧也不爱动了,这个院子里除了方得寿自己,如果别的什么东西诸如树呀天线呀,一动,他马上就能觉察。这一发觉让他恼心起来,原本计划遇见收那一类东西的人,好把牴角卖出去的,可忘记了方婧还在家里。他于是在院子里看着那扇一会动一会停的窗扇,心想,要想个法子把方婧从家里弄走。但是该想个啥法子哩?他立时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进角房里编点谎话,可是一时又没想出来什么让方婧能相信的,于是索性出门看看那个收东西的人。想罢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
这个人年龄大概和方得寿相当,只是个子要比他高,鼻子平坦,面目圆滑,听喇叭里的声音倒像是本地人,但又有一点点不一样,村里的人大都没有出过远门,一时还不清楚这个人是哪个地方的,至少应该是平凉人,这一点不会错。话又说回来了,知不知道人家是哪里人对买卖东西也关系不大,反正人家是流动的,村里人是固定的。三蹦子的车厢里放着两个木箱子,在远处看,里面的东西倒像是不多,猜想可能是还没有收下。这时方得寿和邻里间的人开始向三蹦子走过去,女人因为不是家里掌柜的,走过去顶多也是看热闹的;方得寿一类男人走过去似乎不单单是看人家是做啥的,而且要做点买卖似的。这个人见人朝着他来,就打开箱子给人看,里面竟是珍珠、贝壳,还有一些透明的玻璃球;根本没有喇叭里喊的锅碗瓢盆什么的。他偷偷摸摸又一本正经地给村人看了之后,又马上关上箱子,用手捂在上面。还有一些女人没有看够似的,叫他打开再看一会,但是他说:“不能看了,这宝贝不能见光。”说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太阳,顺势假装擦汗,摸了一把鬓角凹,接着又看了一眼路两头,说:“今儿天热得很!”这时一个女人怀里抱着的小孩叫出一句:“妈!弹豆(弹珠)!给我卖弹豆!”孩子刚喊出来,还没等女人哄,这个买卖人就“咦咦”地叫起来,说:“叫娃甭胡说,啥弹豆,我这是夜明珠。”他以保护自己宝贝的姿态辩解着,当说到“夜明珠”三个字的时候,声音故意放低,像是害怕人听见似的。买卖人的话和说话时的样子,越发叫方得寿觉得这就是他等待的那个收龙骨的人。他马上顺着话茬问他:“你不收啥锅呀盆呀的?”“废话!当然不收,收那东西有啥用哩,谁家没有吃饭的家什,那东西我问你值钱不值钱?——你也问得出来?”“哈哈哈,”方得寿被买卖人批评了一番,但没有在意,因为他就是希望买卖人收的不是锅碗一类,而收奇珍异宝,那才正和他的心意哩。他又接着问:“那你收龙骨哩不?”“龙骨?”买卖人惊讶地反问说。还没等方得寿回答,跟前围观的众人也质疑说:“龙骨?”并且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方得寿。看了一会,买卖人似乎城府极深,没有说话,众人很快就回想到严小海害病治病的事,那时龙骨这两个字可谓是一时的热词哩,谁能不知道。于是方得寿被众人的眼神惊醒,向后退了一步,又假装开玩笑似的,笑了笑。这时有人问他:“你家婧婧有龙骨哩,这下能卖个美么!”众人也附和道:“就是么!得寿这下发大财呀!”方得寿听着这些话,心里美滋滋的,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知道自己刚才说漏嘴了,像是泄密后的悔恨一般,说道:“发啥财哩?能发财就好咧。”众人不解,以为方得寿是虚伪,正要咒骂,却有人问:“咋咧?你说咋么发不了财咧?”这个人的话方得寿可不高兴,他听出来的意思是这个人不希望他发财,于是才问的“咋么发不了财咧”。方得寿不快地看了一眼刚才说话的人,又把眼神转向一边,装作无辜的样子,心平气和地解释说:“龙骨丢啦,没啦。你们说发啥财哩?”说完,便轻松地“嘿”了一声,仿佛为自己打了一个漂亮的圆场而自豪。可别小瞧这一声“嘿”,这里面不仅包含着方得寿假装失落和惋惜的情态,更包含了他狂傲的自鸣得意。但是,尽管如此,众人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刚才说话的狗子转着脑袋仿佛在寻证人。众人便可疑地问他:“你寻谁哩,看把脖子拧断了?”狗子“嗳”了一声,大声说:“严勇锋那一家子人咧?咋么这一阵子不见哩?”众人都以厌恶的眼神看着狗子,用悲悯的语气对他说:“人家刚殁了人,哪来心思跑出来看这西湖景哩?”狗子“哦哦”了两声,像是恍然大悟似的,说:“对对对。我本来问一下严勇锋看他咋说呀,结果你们看……”“你问他做啥呀?严勇锋能知道吗?病没治,海娃不是就殁了吗,你还问啥哩?龙骨最后叫方婧拿回去了么。”狗子和其他人激烈地议论着,这让旁边站着的方得寿很不自在。他只觉:村里出个啥事,咋么人人就清楚得像就在跟前看着的一样,连龙骨叫方婧拿去了这事也知道。他也清楚严勇锋家的不会说这闲话,那么,这事到底是咋么传出去的,他实在想不明白。于是便把这矛头指向了平日里爱拉闲话的那几个女人身上,但是他没有说,只在心里暗暗地厌恨着。这时众人里又冒出一个爱出主意的或者对方得寿来说是爱出馊主意的人,说:“把方婧叫出来问一下不就知道咧。你们咋这么槑!”众人“哦”的一阵长声表示同意,但又同时以厌恶的口气反说道:“你精灵得很,就你精灵!”这时方得寿努着嘴,既不好拒绝,也不想答应,心里厌烦着:“我家的事,你们掺和啥哩?发不发财与你们有啥关系哩,把你们一个个操的这闲心!唉——唉!”刚才提出这个主意的人是和狗子年龄相当的,也是人群中最年轻的,人们叫他“猪娃”。其余人只是附和,但都没有要进方得寿院子里叫方婧的意思,只是狗子和猪娃两个人蠢蠢欲动,但又像是胆怯似的,不进去。狗子说:“猪娃,你想下的主意,那你进去把方婧叫出来。”“凭啥我叫哩,你咋么不叫去?”狗子反问道。猪娃又说:“主意是我想下的,进去叫就该你了。”“有啥该不该的,谁想下的就谁去么!”“狗子,你说一下,你把下巴托住说,你说咱两个谁想把方婧叫出来?”“谁想?都想着哩么。”“我是说谁更想!”“谁更想?那就是你么,你更想!”“我?你说我更想?”“嗯,就是你。”“哎,我和你不想说了,你明明想哩,我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要知道,这主意是我专门给你出下的。我,你说我哩,我给你说,我反正就那样咧,我无所谓。”“……”“叫不叫看你的。进不进看你的。”猪娃哀怨似的说起来了。众人听着这两位无聊的计较,看热闹的当成热闹看,不理会的便站在一边闲看着周围的一切。争吵过后,狗子吧嗒了一下嘴,说:“我去就我去,叫不出来我可不管。”猪娃轻蔑地笑了笑,仿佛知道狗子此去的结果。而狗子像是要做出个勇敢的样子给猪娃甚至还有其他人看一样。三蹦子就停在方得寿家大门口,狗子的腿向后一撤,就进院子里去了。方得寿“哎”了一声,想要拦回狗子,但是被拉住了,村里其他人也支持着猪娃和狗子,对方得寿说:“你让他叫去,怕啥哩?”说这话的人也不光是为了今天龙骨事实的确认,还有一点是他们都知道这狗子和猪娃对方婧有那点喜欢的意思哩,只是碍于方婧是大学生,而他们两个是没考上大学打工的,心怯不敢见她似的。其实方婧也是随和的人,一个村里的人,又怎么会因为上没上大学就产生隔阂哩?这是不会的;尽管现实生活常常是以一种朦胧的像隔膜一样的东西存在着。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心眼要是也像这若有若无的隔膜一样远离和回避,那这隔膜也就成真的隔膜了。
狗子进了方婧家的院子。平日里爽朗大胆的他,这时却拘谨起来。这一拘谨似乎让他变得礼貌起来了,进角房门时,他先是在门腔子上敲了两下,尽管门开着,窗子也半开着,但是从进门的那个角度看,是看不见方婧在做什么的。任何事物往往都是因为看不见才让人揪心和怀疑,这揪心和怀疑里又常常隐藏着极大的紧张和不安,害怕看见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狗子敲门,方婧没有说应允的话,就像女孩子随便不让男孩子进她的房间似的。——这或许也是狗子之所以紧张起来以至于走到跟前还敲门的缘故吧。她原本在窗前看书,因为天热,精神不大好,书也只是新翻了仅仅几页。她听到敲门声之后,已经准备起身走出去看看,狗子也正在这时又叫了一声:“方婧。”方婧听见是狗子的声音,先是惊奇,惊奇之后便没有别的感情了,只是这种惊奇的慢慢消失。她站起来,走出来,狗子向后退了一步,做出给她让路的姿态。狗子退到了门前的巷子里,方婧也走到巷子里。她保持了自己对待男孩子的矜持,没有先问他。但是这种矜持显得自己缺乏待客之道,也会让本来在她面前自卑的狗子觉出她的冷漠。然而她一贯如此,虽则显得冷漠,到底是有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女孩,让人觉得只可远观不能亵玩似的。当然,这话头自然由狗子开了,他本来是带着大门外众人,尤其是猪娃的嘱托进来叫方婧的,但是他似乎全然忘记了,没有叫她出去的意思,忽而问道:“你的龙骨丢了吗?”他似乎从问她的第一个字起就已经在心里相信她、顺从她这龙骨丢了似的,就直接问了这么一句话。尽管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也像村里其他人一样严重怀疑方得寿的话。狗子单独问方婧龙骨的事,好像他要独享这个结果而不告诉村里人似的。他静等着方婧回答,竟有点像一个臣子等待武则天发话似的。方婧没有迟疑,尽管在她回答之前已经在脑子里很快闪过龙骨之事了:“丢了。”她如实地回答,似乎这丢了的东西已无所谓隐瞒了似的,但简短的回答之后,紧跟着又问了一句:“你咋知道的?”狗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才对方婧回答的“丢了”回复道:“哦。”然后脑子像是短路了似的,接着回答:“我咋……”他真正地是怔住了,迟疑了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哦……哦,你爸说的,在大门外面哩。人多得很哩!”前面一句像是一个极老实的士兵向将军回话似的,那样坦诚,那样的战战兢兢;后一句话又像是两个儿时一起玩耍过的伙伴一样,那样的纯粹,那样的真实,以分享的姿态面对着她,想要把她拉入众人的群中。方婧似乎不大在意大门外面的事,只是问他:“龙骨咋么,又提起龙骨?是我丢的龙骨谁寻着了吗?”她其实不大愿意再谈起龙骨的事,但是一旦有人提起,她又幻想是不是龙骨找到了要归还于她。她的后一句话也真真地是她美好的愿望使然,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须知,那龙骨是被方得寿私藏了的。狗子见方婧问起,便顺着话茬说:“那走,出去看一下,还热闹得很哩!”他是多么想和方婧说话,多么想让她出去走走,哪怕是在大路上露个面也好呀。他在心里盼切似的希望着。方婧也没有让他失望,反常地竟然跟着狗子出去了。
出去一看,便知道开三蹦子的人是干什么的,村人围在一起又是为的什么。方得寿见方婧出来,其实倒不害怕方婧向众人说出龙骨丢失之事,相反他还希望她说哩,因为他知道方婧不会撒谎,她只会如实说龙骨丢了,这也正好能在大众面前证明方得寿的诚实。他其实是害怕方婧这一出来就不进去了,他没法明目张胆地把龙骨拿出来卖掉。他心里纠结的是这件事。所以,方婧走出大门,来到大路边,他的神情很难看,只是在众人的调侃下,他的面容渐渐展开了。接下去,方婧告诉了村人想知道又不好意思问的事,也再没有说多余的话。有一个很明显的变化,也许村里人没有观察到:方婧自从严小海殁了之后就变得沉默了,整个的成了忧郁的化身。这时方得寿像是逮着什么机会了似的,对众人说:“这下你们知道了,龙骨丢了这是实话。”他说完这句,还有话说,只是稍稍一停,看众人的反应如何,众人唏嘘了一声,没说话,他便接下去说:“你们谁有珍珠哩,谁有夜明珠哩,没有的话就快回去,看啥热闹哩!”有的人叹着气,有的人低着头,觉得方得寿把他们的穷和没见识说出来了,像是自惭形秽一般接连离去了。方婧刚才也在旁边,只是听见父亲对村里人说的这话,虽然像是玩笑话,但是她不喜欢父亲在她面里诋毁邻里间的人——姑且把说别人不爱听的实话叫做诋毁吧。方婧羞愧地向院里走去。村人基本散开,各回各家了,仿佛一下子羞于见人似的,一个个回家非要藏在被窝不可。方婧的离开只让方得寿觉出短暂的欣悦,但一看见走回院子,他的烦恼又重现出来了。他心想:“进去拿牴角,然后出来,然后再进去,牴角那么长,在这个过程里难免会叫方婧看见的。咋办哩?”就在这时,狗子和猪娃救了他一命。狗子趁着刚才和方婧说话的热乎劲,试着和她接近,于是把正要进院子的她叫住,说:“方婧,咱们打篮球去!”方婧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站住了。方得寿愣住看着方婧,心中默想:“快去,快去,快跟着耍去。”方婧没有不答应,只是说:“现在这么热,咋打哩?”这时狗子旁边的猪娃说:“方婧,不热,篮球场那达这一阵子正好被房遮住,有荫凉处哩。咱走吧。”方婧答应了,开始朝他们两个走去,但是嘴里嗫嚅着笑着说:“我不会打喔。”“不怕不怕,就是耍耍哩,再说了这么热,谁真跳起打哩!走吧。”猪娃说。方婧跟着去了,但又对猪娃调侃了一句:“狗子刚才说不热,你又说热,到底热不热?”猪娃“嘿嘿”地笑了笑,认真地对方婧说:“不热不热。我刚才说热是害怕你不去,才……”“嗯嗯,知道咧,我说笑哩。咱走吧。”方婧回答说。
狗子、猪娃和方婧去了村部的广场,在那里的球场打起了球。球场果然如狗子说的,有荫凉处,方婧多半是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看他们两个打,偶尔去场上投几个篮。每当方婧走上场时,他们两个就早早地让开,把球传给她,望着篮圈,看着方婧投。他们三个人的谈资也只是回忆他们共同的少年时光,而在这些时候,方婧便会不自觉地想起严小海,故而常常忧郁起来,使得狗子和猪娃尴尬万分。
村里人在热闹之后,也都各自回家去了。方婧也去了球场,方得寿就趁这个当儿凑到买卖人跟前说:“我有龙骨里,你收不收?”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很希望买卖人说“收”,不过还是客套似的问了问。买卖人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像先前那样,朝路的两头望了望,又朝邻近的家门户瞄了瞄,看有没有观望的人。方得寿迫急地等待着买卖人回答,眼睛只盯着他的嘴。买卖人似乎做好一切要说的准备了;而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多少已经让方得寿觉得他是要收的,不然也不那样恍然,那样迟疑不回答。方得寿的心里已经有点数了。买卖人没有直接说要收,而是先问他:“龙骨?你有龙骨?!”他的不相信和惊讶让方得寿骄傲起来:“嗯!你收不收快说!”他的回答也再不提说“龙骨”二字了,似乎是怕隔墙有耳,怕村里人谁听见生发偷窃之意。买卖人说:“我收!”说罢,又四周望了望,接着说:“货,先拿来我看一下。”他谨慎地说着,一边又把手伸出去了,像是乞讨似的。方得寿心中暗喜,正要去拿货,刚转过身,又回过头,说:“咱得先把价钱说好,不然……”“不然啥?你不让我先看货,我怎么定价嘛!”方得寿抿了一下嘴,咕哝了一句:“好吧。”便进院里去拿牴角。他比抱小孩还谨慎,将牴角拿起,抱在怀里,正要出去,可刚走到大房门口,他就觉得这样出去太过暴露,万一被人看见眼热怎么办,于是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外套穿上,然后将龙骨揣在了外套里面。由于牴角很长,他的外衣无法包裹,只好用手捂着怀下面露出来的部分。这样,走路的姿势就有点难看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他腿不好哩。还有一件事,当他把外套穿在身上时,顿时觉得身上火辣辣的热,脊背壕里马上渗出了汗。他也顾不上了,心里想着赶紧把牴角卖出去了事,可折磨死了。买卖人看见方得寿走出来的样子,惊讶地叫出了一句:“你怎么了,这么热的天,你穿啥外套哩?”方得寿似乎因为腿脚不灵便,嘴也不会说话了似的,没有应声,两只手还是捂在下面。买卖人又叫道:“老爷子!你是尿到裤子上了吗,捂啥哩?”方得寿终于厌恶地喊了一句:“你嚷啥哩,嚷得有人来了。”买卖人羞愧地笑了笑,住了声。也没有人来,只是方得寿自己吓自己。天气依旧热得要命!
方得寿走到三蹦子跟前——他恨不能跑着去,可是背上全是汗,牴角的下端挡着他的两腿也迈不开。他赶紧把龙骨从怀里拿出来,递给买卖人,又剥开一头包裹着的牛皮纸,对买卖人说:“快看!多少钱赶紧说,这东西也见不得光,说好赶紧放进箱子里盖上,我给你拿钱去。”买卖人刚看了一端,心里既惊讶又心热,认为这是值钱东西,但是脸上全没有表现出来,还假装思忖的样子,迟疑了半会,才说:“这个嘛……”“你赶紧说价,我等着哩。”“这个嘛……”他又像是说口头禅似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嘛”,然后说:“这个嘛,还得你定价,你是卖主嘛。”“我又没……”方得寿刚准备说自己没有卖过,不知道啥价,但马上又意识到如果自己那样说会叫他看低,说不定给自己一个低得很的价哩。于是又说:“你说吧,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先听听。只是要快哩呀!”说罢,他忧虑地看了看大路上面打篮球的那些孩子有没有回来。买卖人暗自得意地说:“二百!”“嗯?”方得寿听见这个数字,质疑了一下,觉得比他想的要少,但是自己又确实不知道它应该卖多少价,心想要是方婧在的话,她一定知道,但是恰巧这件事又不能叫她知道。愣了半天,便决定试着抬高价,以坚定的眼神望着买卖人,说:“三百!我要三百!”“三百?”买卖人不服气地叫了一声,高声喊道:“三百?老哥,你一口提了一百呀!哪有你这么抬价的?!”“不是我抬价,你不是也叫我出价的吗?”“你看你这人嘛,我叫你出,你不出。好嘛,你不出,让我出,我出了,你又一下子抬得这么高!照这样,生意还咋做嘛!”买卖人开始抱怨起来,把他的那股子圆滑的劲儿全透出来了,还有意将手里的牴角退回到方得寿手里。方得寿也心急起来,他担心方婧不爱打球,老早回来,于是心里一乱,就说:“那二百八……二百七吧。我降三十好了。”“还你降三十?你是抬高的吧。说得真好听。”买卖人还表现出不愿意接受的样子,但是方得寿也没有再说什么,等待着买卖人回复,买卖人看出方得寿焦急的样子,于是说:“那就二百五吧!这回定了!再不变啦!你再咋说,我也不变啦!”他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望着方得寿。“嘿嘿嘿……”方得寿不知道哪来的心情,突然笑道:“二百五,这个数字……”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买主。他见买卖人一口咬定,于是就只好答应:“好!二百五就二百五。你赶紧把这东西放进去,盖上,不敢晒!太阳挣得很!”他把“二百五”这个数字叫的很响,似乎这会儿不怕哪个门里突然出来个人把他卖龙骨的事知道。紧接着说:“你等着,我给你拿钱去。”说罢就腿脚灵便起来,转身往回跑。刚跑几步,那买卖人就喊住了他,以一种取笑的口气说:“你取啥钱去呀,是我给你钱哩!”“啊哦哦!”方得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声音响亮地喊道,“对对对对对,是你给我钱哩,我还以为是自己买东西着哩。唉唉……我头坏了呀!”方得寿忽地高兴起来,似乎是因为从给别人钱变成别人给他钱而高兴的;最后的一声“唉唉”和“我头坏了呀”似乎是自嘲和解嘲的结合。从这一点又可以看出,这买卖人似乎倒不圆滑,还有良心地叫住了他。其实这都是表面现象,他又有了更深一步的打算,当他把250元交给方得寿时,他又悄悄地问他说:“你的龙骨还有没有,我还是这个价买,你给我拿去!”方得寿接过钱,兴奋地看着钱,又马上揣进怀里。买卖人又问了一遍。他才说:“没咧,有一个就好得很啦,你以为这东西是轻易就有的吗?”买卖人不甘心地又问:“那龙心哩?”方得寿“咦”了一声,说:“龙心?”他疑惑又好奇地想着,觉得自己只想到龙骨的事,却一点也没想到龙心也能卖钱,又好像自己能把没有的变成有的似的,原本没有,他还是要假装有一样,在那里思索半天。买卖人有耐心地又问:“龙心有没有?龙心我给你五百,一个子儿不少。……”方得寿望了望买卖人,微微低了低头,咕哝着:“五百,两个二百五。”随后又把眼神转向买卖人,说:“要有也能有。”“这话咋说?”“你甭管,我有就行了。”“有?那拿来呀!”买卖人开始催起来。方得寿思谋了一下,故作深沉的样子,说:“有是有,可今儿不卖。你……”“有哩为啥不卖?”他打断了方得寿的话。方得寿厌恶地看了一眼他,又接着说:“你三天后再来,我卖给你。记着,一千,把钱拿够!”他骄傲地说着,买卖人惊异地问道:“不是五百吗,咋么又成一千了?”“五百?你觉得我瓜吗,龙骨好弄吗龙心好弄?你也不想一想,那样更稀欠?”买卖人似乎默认了,但却轻蔑地偷偷望着他。方得寿叮嘱完,买卖人就连声说:“好好好,三天后就三天后,钱没问题,你放心,一个子儿不少你的。”说罢,就发动三蹦子,要走了。三蹦子轻微的嗡嗡声似乎提醒了方得寿什么,他叫住买卖人,说:“不能再来这儿了。到……你看……”方得寿伸出手指着去沟里那条路上的一棵大柳树,并叫买卖人往那里看:“就在那棵柳树底下,在那里,三天后,你把钱拿上,我把龙心拿来跟你换。”不知什么原因,他这回用了一个“换”字,没有说卖。他在无形间把这场交易变得那么神秘,不为人知。买卖人也像是头一次遇见这种交易似的,摸不着头脑,却也欣然地答应了。
说时迟,那时快,商量好之后,买卖人就掉头走了。方得寿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也许是回家,也许是去别的地方再交易什么。但是方得寿不知道,似乎也不想知道。
买卖人一直开远了。方得寿也立马回院子里去了。这时候,太阳已经斜下来了,但是路上还是没有人,仿佛人们都在自家的凉房里疲懒地躺着哩一样。但也有爱活动的人,在炎热的天里,这些人要除外的。狗子、猪娃和方婧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雪糕从球场正往回走。猪娃打球打热了,想把身上的短袖脱下来,光着膀子叫风吹吹,狗子看见了,正在猪娃从下面把衣襟拉起往上蜕的时候,狗子就“哎”了一声,一把拉了下去,说:“方婧在这儿哩,你脱了做啥呀!”方婧也没有注意到,听到狗子阻拦的声音,才注意到,下意识地低了一下头,自然地舔了一下雪糕,又朝远处沟里的大山望了望。猪娃也像是意识到自己在女孩子面前脱衣服不合适似的,马上停止,短袖自然地垂下去,带着汗沾在了后背上。正在这时,买卖人开着三蹦子朝着他们过来。狗子说:“那人才上来呀!”猪娃附和道:“还不知道又到哪达骗人去呀!”方婧没有说话,凉快似的吃着雪糕。买卖人倒像是能认得她似的,与他们三个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朝方婧瞥了一眼。而方婧也正好舐完雪糕,抬起头,无意间与买卖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一刹那又转移到了别处。买卖人开着车转了个弯,就不见了。狗子有意地望着走在他们中间的方婧,对猪娃说:“把咱俩耍得热的,方婧一点汗都没有。”猪娃感到无趣似的,像是给方婧说的:“方婧都没怎么打,当然没汗啦。”方婧觉得自己有点安静,插了一句:“怎么没汗,你看我头上。”说着,并无意叫狗子和猪娃往她头上看,但是他们两个都往方婧额头上看,那里却有一点点汗滴;狗子也注意到方婧不知什么时候把额头前的刘海扎了上去,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他又像没话找话似的,对方婧说:“你把刘海弄上去真好看哩。”“嘿嘿嘿,”猪娃听到这话笑了起来,又唏嘘地说:“不嫌肉麻。我还在这儿哩!”方婧并没有附和他们,只是说:“今儿要不是打篮球出汗哩,我肯定不弄上去么。一出汗前面的头发都弄湿啦!”方婧算是说了一句长些的话,但是话语间让他们两人觉得冷冰冰的。方婧大概是领会了狗子说那话的意思,但是她只将话题转移到他们所说的头发上,而全不讲头发以外的别的什么事情。三个人就这样走着,因为都是邻居,便从球场一直走到了方婧家门口。分别时方婧说:“快回家都洗个澡吧,一身汗!”狗子“嗯”了一声,猪娃笑了一声,方婧就回院子里去了。随后,猪娃打诨似的在狗子尻子上拍了一巴掌,对他说:“方婧叫你回家洗澡哩,记着一定要洗喔!哈哈哈哈……”说罢便撒腿跑了。“你瓜了吗,就知道笑?”狗子追了两步,又站住,深情地回望了一眼方婧家的院子:方婧早已不在院子里了。她不知道自己丢失的龙骨早被父亲背着她卖掉了。也不光如此,方得寿惦记上了龙心,至于他怎样弄到它,这个大概谁也料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