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勇锋在西张家门口下了车后便直奔方得寿家,边跑边往出掏怀里的药,这样搞得他的身体左摇右晃,像个醉汉一样。掏出药后,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便使劲一甩,扔在了方得寿家院子外面的小杨树林里,打得树叶刷拉一声响,树缝里觅食的几只鸡啯啯咯咯地叫着,显出四面逃窜的声势。严勇锋没有工夫理会,马上转了一个弯就到了方得寿家。他一进门就高声喊:“方婧!方婧!”他不再像往日里那样称呼方婧为“婧婧”了,他脸上全透露出焦急的神情。方得寿这时候喝完了两杯酽茶,正靠在大房的炕上打盹,听见院子里喊方婧的声音,忽而惊醒来,正要哀怨,却听到好像是严勇锋的声音,便下炕来把鞋趿上往出走。严勇锋算是方得寿家的座上常客,他也知道方婧住的哪个屋,于是一进门就朝角房里冲。方得寿这时出来了,问严勇锋出了啥事,严勇锋急赤白脸地就问:“方婧哪?方婧哪?”方得寿是不大喜欢严勇锋的,他不紧不慢地说:“不在么,出去咧。”“哪达去了?”严勇锋着急地问。方得寿生气地说:“说是看你家小海去咧。你没见吗?”“啊?我没见,我没在家里么。”“哦,那你回去看一下。”方得寿依旧以冷淡的口气对严勇锋说。他的话音刚落,严勇锋突然高叫了一声:“算咧!我不寻方婧了。你……你家的那个神龙在哪达哩?”“神龙?啥神龙?”“就是那天晚上,你忘了吗,那天晚上咱一达见的那个龙啊。我给你说是祥瑞……那天——那天晚上——你忘了?”严勇锋着急地提醒着方得寿。“哦哦,你说那个怪物呀,早就跑咧。”“跑咧?”严勇锋担心地问道。“嗯!跑咧,头一天晚上咱见了之后,第二天方婧就拉上引回去咧。”“嗳!”严勇锋叫喊了一声,问:“方婧为啥引回去哩?”方得寿微微低下头,表示不满,没有吭声。严勇锋急得喊叫起来,说:“哎,我问你哩,我急得很,为啥哩?”方得寿才抬起头,说:“那怪物那么大,放在家里能放得下吗?还把人吓得不行!”最后一句话像是把老实话说出来了似的。“那你……那你……”严勇锋做出女人在着急时一贯做的那个动作,跺了两下脚,又问:“那你知道引到哪达去了吗?”“哦,这我知道,方婧回来我问过,说是放到沟里去咧。”“沟里?咱沟里?”“可能是吧,别的地方也没沟呀。”“好好好,我走呀!”严勇锋打问到了冰龙在沟里,便拔腿就走,走时健步如飞,嘴里还对方得寿高喊着:“你说话能把人急死!”方得寿没有理睬,只觉这一会脚也站麻了,就挪了挪地方,趿着鞋又回大房里去了。
朝大路一边的树丛里进去,再走几步就可以下沟了。严勇锋没有回家找方婧,而是一路疾跑,像是疯癫了似的,朝沟里跑。他在沟里经常赶牛,可以说对沟里的地理环境还是很熟悉的,他第一次见小海和方婧在沟里的窑里转来转去,就以为方婧肯定把神龙放在了哪个窑洞里。于是就直往那些邻近的窑洞里跑去找。
方婧是比严勇锋早一步来到沟里的。她赶到那片绿树林前,站在那个路口,没有像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地喊冰龙,而是静默着站了一会。她十分清楚自己此次来的目的,取冰龙身上的骨头用来治严小海的病,这个选择让她陷入了短暂的矛盾当中,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为救小海而伤害冰龙,陷入了两难之中。但是一想到躺在炕上半呻吟半挣弹的小海,她就悲痛欲绝,发现自己早就喜欢上小海了,从她不小心看见小海给她画的画像那一刻起,她的内心里就已经给这个男孩留了位置。但是冰龙哩,拿一根骨头,会是多么疼哩?她的心里无比纠结,像是有无数条藤蔓缠绕在一起,总也解不开。
时间悄无声息地过着,虽然只过了几分钟,但是她却觉得过了好几个小时。慢慢地,凝重而沉思的表情里浮现出一丝坚定,她仰起头,朝着绿树林高声喊道:“冰龙……”话音刚到“龙”字上时,便像是气球突然跑了气一样,声音骤然降低,没了底气一般。
每次都是一样,不管方婧的声音多么大或多么小,只要“冰龙”二字从她口中喊出,它就像是连上电的机器一样,倏忽间,鞺鞺鞳鞳,带着“呕呕呕”的叫声,显出亟不可待的样子,从树林里冲出来。冰龙虽则身躯庞大,见着方婧后却像一只淘气的小猫,依然很亲热地在方婧身上蹭上蹭下,舔着她长长的头发和头发里藏一半露一半的耳朵。方婧不敢直视冰龙,手抚着它长长的须子,吞吞吐吐地对它说明了来意。冰龙在它一厢情愿似的亲热过后,觉出了方婧这一次来是与往常不一样的。
此刻的氛围变得沉默,树林里花丛间蝴蝶煽动翅膀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就在这时,当方婧还沉默在她对冰龙的愧疚中时,冰龙却摇晃着脑袋,用头撞着山地,显出很痛苦的样子。方婧也已经被冰龙脱离开了身,她双腿一弯,蹴在了冰龙眼前的地上,只觉此刻山摇地动,脚下的碎胡基一个劲地发抖。霎时间,一抬头就看见冰龙用它的头猛烈地撞击着身边的树干。她以为冰龙是因为伤心才这样糟践自己,于是哭泣着对它说:“对不起,龙龙,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方婧正呜呜地哭着,冰龙的猛烈让她不无法接近,但又不忍心看冰龙痛苦的样子。才一低头,就听见一声巨响,这响声里包含着树木折断的声音,似乎还有另一种相似的声音,她越发不敢去看。然而就在这时,方婧身后不远处的山头上咚的一声,扬起了一阵黄土,方婧下意识地转身去看,结果是一个窑洞坍塌了,窑口被黄土块埋藏得只剩一个罅缝了。她知道这是刚才冰龙撞击树干造成的强烈震动引起的,她又回过头看冰龙。结果冰龙蜷曲着身子卧在地上,头上的一只像鹿角一样的牴角断了,方婧吓了一跳,马上低头找那撞断了的半截牴角,一看,牴角在地上平躺着,和折断的树枝分开放着。白森森的牴角折在了地上。方婧张着嘴,哽咽着,心里难受极了。过了一会,冰龙把折在地上的牴角噙在嘴里,走到方婧面前,用头抵了抵抽咽的方婧,放在了她的怀里。这时方婧难过地抱着牴角,发现这就是她这次跑来找的龙骨,冰龙把它交到了自己手中。她望着冰龙,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掉着眼泪。冰龙并没有立刻走,它照旧舔了舔方婧脸上的泪痕,又用嘴抵着方婧的嘴唇,想让她露出微笑时的模样。方婧看出了冰龙的意图,感动地在它的鼻子上吻了一下。这时冰龙像小孩子发笑一样,嘎嘎地叫了两声,似乎是因为方婧的这个带着泪水的热吻。随后它又害怕方婧再度难过,便像一头猛虎一般向树林的深处奔跑着回去了。
方婧抱着冰龙的牴角,还未等她喊出那一声挽留的声音,冰龙已经剩下一条蛇似的尾巴了。她慢慢擦干眼泪,准备回塬上,给严小海熬药。正在这时,就在刚才坍塌的窑洞里,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喊声:“哎!有人咧?沟里有人咧?”接着就听见“啊啊”的喊叫声。方婧心想:是不是窑塌了把谁压在底下了?于是赶紧往窑口跑,走近一看,那里面果然埋了一个人,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脑袋和短发里渗出的血。方婧急忙问是谁,那里面的人就激动地连声叫喊:“我我我,哎……”他似乎听出了问他的人是谁,高兴地说:“是方婧喔。呀!在这个地方还能遇上你,我运气真好。”他一说这话,方婧才听清是严勇锋,便惊奇地问:“你好着咧?我这下就把胡基搬了,你就能出来了。”“我好着哩,就是腿,像是断啦。”“啊!那怕是疼得很吧?”“咳咳!那不怕,没啥的!”“我给你抱胡基呀,你小心着,看胡基一动弹,碰着你的腿。”“婧婧呀,你一个女娃娃能抱得动这么大的胡基吗?”“能行能行,就是有点慢。”“哎!婧婧,慢不怕,我又死不了。在沟里遇上这么个事,能遇见个人救我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啦!”方婧一边搬胡基,一边问:“你咋么来沟里了,我姨不是说你到县里问医生去了吗?”严勇锋倒是没有丧气,叹了一口气,对方婧和盘托出:“唉!县里医生把我哄咧,给我的药应时时哩,治不了病……”方婧搬着胡基,“哦”了一声,又仔细地听着。严勇锋又说:“我看还是寻龙骨好哩,医生都那样说哩。”“哦?”方婧惊奇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说话,继续听他讲。“婧婧,你怕还不知道,海娃的病要拿龙骨治哩。”方婧心中默想:“我咋能不知道,我就是来寻龙骨的。”她只是静默着听严勇锋说话。严勇锋轻轻地咳了一声,像是清喉咙眼一样,又拿捏着语气,像是求情似的平和地对方婧说:“婧婧,我得要你的神龙骨头给海娃治病。”“哦哦。”方婧搬着胡基,听着他往下说。“给你说实话哩,我这回下沟里来就是寻那个神龙来的。我来得急,把刀和斧头都忘了带,不知道咋么取下龙骨呀?”这时方婧已经搬开了大半的胡基,严勇锋的身子已经露了出来,只是腿上还压着一块方胡基。方婧听到严勇锋口中什么刀呀斧头呀的,心里害怕起来,不过还好他没有带,便又放心了。她在听到这句话时,就停止了搬腿上的胡基,似乎觉得自己正在救杀害冰龙的屠夫。但是方婧这一会的沉默什么也没有隐瞒得住,严勇锋从胡基堆里露出面目后,很快就发现了方婧身后草堆上搁着的冰龙的牴角,马上就喊道:“哎!那是个啥,是不是龙牴角?”他喊着,身体向牴角伸去,但是腿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动不了。他又喊:“婧婧,你说那是不是龙牴角?是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又激动地喊:“是的,就是的,就是龙牴角,龙牴角那就是龙骨了。哈哈哈,龙骨寻着咧。”方婧见严勇锋又高兴又激动,“嗯”了一声,去搬他腿上的胡基,严勇锋忍着疼,咿咿呀呀地把腿从胡基底下拖了出去。极强的动力使得他登时就站了起来,但是刚要向龙骨跑去时,就“啊呀”一声摔倒了,他的腿骨早被坍塌下来的胡基砸折了。人是摔倒了,但是眼睛还望着龙骨,对方婧说:“快!婧婧,把龙骨拿来我看。”方婧只好拿过去。严勇锋把龙骨拿在手里,激动地掉下了泪,口里嘟囔着:“啊呀呀,就这东西能救我娃的命啊!哎呀呀!”严勇锋此刻只是干坐着流泪,他是多么想站起来去救儿子的命,但是他清楚自己站不起来了。嘴里还哈哈哈地笑着,对方婧说:“我呀,给你和海娃叮咛过,说这窑塌哩。没想到……没想到把我自己塌在了底下。唉唉!我把人亏啦!”方婧先只是听见严勇锋倒哀怨口,但是一会就听见他骂起了自己,又像是疯了似的,完全没有个大人在小辈面前该有的仪态。这时方婧也不敢把严勇锋就这样扔在沟里,于是拿出手机给小海家里打电话,可她只有小海的电话,打过去后,没有人接,也不知道小海病后,他的手机被李怀琴搁在哪里了。但她没有就这样罢了,想到用严勇锋的手机打,于是走过去向严勇锋要手机,严勇锋愣着神,不理她,嘴里还小声地骂着自己。她只好在严勇锋的裤兜里找手机,严勇锋忽而像个瓜子一样发着呆,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方婧摸到了严勇锋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是个小小的老年机,屏幕不知道是先前就是坏的,还是被刚才的胡基压碎的,上面裂了一条长口子。方婧担心打不了,就很快揿开电话薄,找他家里电话号,试着打了一下。幸运的是,电话能打,只是那边还没有人接。
李怀琴在厨房隔间的炕上看着小海,电话是安在大房的桌子上的。李怀琴因为连着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乏困得打了个盹,电话响的时候她没有听见。正在她打盹时,手上的劲也松了,小海突然翻了一个身,眼睛睁开了,还叫了一声“妈”,这才把李怀琴惊醒,马上害怕似的把手重新摁在了小海的身上,害怕他挣扎。结果小海像是恢复正常了似的,清醒地问李怀琴:“妈,我爸到哪达去了?”李怀琴难得地笑一次,看见小海能说话了,高兴地看着他,回答说:“你爸给你问医生去咧。”小海“哦”了一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突然睁大睁圆,问道:“方婧来过没有?”李怀琴心疼地看着小海,心想儿子这会了还想着方婧,便难过地哭起来,回复说:“婧婧来过,来看你时你睡着哩。”“妈!你咋么不把我叫醒哩?唉……”李怀琴低下头沉默着。小海又问:“那她有没有说啥话?”“她没有……哦,她问了问你的病。”“哦哦,那再说啥了没?”“再没说啥。把你看了一下,不知道咋么,啥都没说就跑咧。”“哦哦。”小海若有所思地答应着。这时李怀琴把原先摁在小海腿上的双手收了回去,问他:“喝水不?”“不喝。”小海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妈,你给我把我的挎包拿过来。”“害病着哩,要挎包做啥呀?”“我不画,我想看一下哩。”“好好,我给你拿去。”说着,李怀琴就跳下炕,给小海找挎包去了。小海笑了笑,眼睛看着明亮的窗子和窗子以外的风景。李怀琴找到小海的挎包,刚刚拿在手里时,大房的电话响了。
方婧又打过来一次,这次李怀琴听见了。她立刻把挎包放在小海够得着的空炕上,给他说:“你爸来电话了,我去接,你好好躺着喔。”叮嘱完就赶紧去大房里接电话。
“你走到哪达咧?咋么还没回来?”焦急的李怀琴刚接上就说话,还以为那就是严勇锋呢,结果回过来的是方婧的声音。“姨,是我,方婧。我把龙骨寻着咧,小海的病能治好咧。”方婧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李怀琴。李怀琴“啊”的一声,惊喜地问:“真个吗?那太好咧。”“嗯嗯!真个!”方婧回答说。“你咋么是拿小海他爸的手机打来的?你们两个在一达吗?”“哦,”方婧以那种宣布坏消息之前悲天悯人般的语气应了一声,又说:“姨,我叔的腿叫沟里的石头砸咧。”“啥?沟里?石头把腿砸咧?”李怀琴惊惧地问道。“哎!不是不是,是胡基,胡基把腿砸咧。”方婧马上为自己由于担心和害怕产生的口误更正道。李怀琴抽噎着,还没等方婧说完还可能要说的话,就丢下了听筒。没能顾上小海,她直往方得寿家跑,作为一个妇道人家哭泣着向方得寿说明了严勇锋的情况。方得寿见是个可怜的女人家来求他,就答应了,并且叫上几个年轻人去沟里抬严勇锋回家。
小海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打开挎包,找出画纸里唯一一张画着方婧的画儿,把其他的纸张有气无力地扔在了一边。那张被他题为《爱的灵感》的画儿还没有涂完色,那次在沟里画完后,他回到家只涂了画的背景颜色,剩下方婧的部分还没有上色他就害上了病。这张画儿似乎是他的命,他格外地爱惜,趁着母亲出门的当儿,就拿出颜料在上面涂了起来。他害怕母亲回来会阻止他在病中干这件事。李怀琴出去的时间偏偏挺长的,这让小海有足够地时间完成这张画。——不,算起来他没有完成,因为他上完了其他的颜色,唯独那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藏在绿草地里方婧的两只鞋没有涂色,仍是空白着,似乎比方婧身边吃草的那两只白羊还白,还亮;他涂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了似的,怔住了。然后他放下颜料管,将那张画向远处移了移,等了一下,又往近里移了移,便一动也不动地停在了半空里,仿佛是在等画上的颜色变干。这个过程中,他一直仔细地深情地看着画,还不时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试图抚摩画上的那个黑头发蓝裙子的女孩。他高兴地笑着,遗憾地笑着,微笑的面容持续了一会,就闭上眼睡着了。或许,那双鞋作为这幅画的留白才是最好的,不论是小海忘记了那天方婧穿的什么颜色的鞋,还是他没有留神在她的鞋上,这幅画到这儿也许就是最美的了。
李怀琴告知了方得寿之后,匆忙赶回家。当他走进厨房屋里的时候,小海的胸前放着那张画儿,睡着了。她看见五颜六色的颜料管散落一炕,有的还正往外淌。她突然害怕起来,走近一看,小海比以前的什么时候都安详,如同胸口放着的那幅画一样安静。她无望地将手放在小海的脖颈处,发现他已经没有了脉搏。霎时间,李怀琴长号了一声,便再没有声音了,只是静静地抽泣着,眼睛里的泪水似乎早已经流完了,这些时竟没有一滴热泪。
过了十几分钟,停小海的屋门开了,方婧抱着半人高的龙骨跑了进来,喊道:“龙骨……寻着了!快熬药吧!”她气喘吁吁地说着。但是跪坐在小海身边的李怀琴一点反应也没有,死灰一般的目光直盯着小海的面容看。方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胸口顿时像是被打了一拳,摇摇晃晃起来,顺势,手里的龙骨也从手臂间滑落到了地下。慢慢挪到炕沿边,低声叫了一声小海,这一声“小海”里面似乎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感情,她好像不知道小海已经死去,而依然像平时唤他那样唤了一声;又像是在叫醒一个熟睡的人一样,既担心声音过大吓着他,又担心声音过小叫不醒。方婧一边流泪,一边不忍心地往小海的脸上瞧,无意间发现他怀里反扣着的是一张她熟悉的画纸,她想通过拿画纸这个动作暂缓她的悲伤,可是拿过去一看,竟像是唤起她的某段记忆似的,发现那是她过去打算向小海要过来的画,这时画的颜色也都涂上了。涂上颜色的画比她第一次见时的样子漂亮了许多,她看着画,登时难过得咬住嘴唇,泣不成声,一滴眼泪掉在了画上的一朵小粉红花上,由于画与地面的角度,那滴眼泪带着淡薄的粉红色流淌到了两只鞋的位置上。这时再一看,整幅画是那样的美丽、和谐。这时李怀琴豁然地掉出了一颗眼泪,哭喊了一声“海娃”,像是因为方婧的到来,她的感情有地方释放了似的,随后便大哭不止,眼泪像潮水一般,把整个脸颊全浸湿了。
时间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很慢,很慢,又仿佛静止了。哭声也像永远是那一个音调似的不再变化,房屋里的东西全部安安静静地摆放着,连屋里仅有的两个活人的眼睫毛都像冰冻了似的,连同屋里的一切,连同严小海,连同严小海身边的颜料,一起凝固住了。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村里的两个青年把严勇锋抬了回来。他们几乎同时目睹了严小海的死相,两个青年没有说话,默哀一般地低着头站了一会,似乎是为了减轻这一家人刚刚死掉儿子的悲痛,自觉地离开了。只是那严勇锋,看见儿子死了,似乎早就料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在两个青年刚走出门,便咚的一下瘫坐在了地上,不知道是因为腿伤的缘故,还是因为丧子的悲恸,栽倒之后,便昏睡过去,一动也不动了。严勇锋的家里顿时笼罩着极大的悲伤和哀默之中。
过了几天,严勇锋家的几只鸡在方得寿家院子背后的小杨树林里死了,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一个个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时间渐渐逼近,但是方婧没有去兰州做实习护士。严小海的离去,让她更加沉静。她觉得自己过往的十几年里竟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又常常被生活绑架,扮演着奴隶的角色。因此她想抛掉往日的种种压抑,鼓起勇气过自己的生活。近日里,她开始静下心来写自己与冰龙的故事,也开始写起了对严小海的回忆性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