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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一场春雨,天变得格外的蓝。大堤上种植的碧桃、山茶和杜绢,都竟相开放了。红的、紫的、白的……各式各样的花朵点缀在万绿丛中,远远望去,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陈涛是由县局派车去接回来的。县委人事任免的文件下发了,一切就像罗中华告诉李明的那样,韩跃进升任局长,罗中华升任政委,刘玉明升任副局长,徐大虎免除所有职务后调政法委做“巡视员”,保留正处级待遇。接陈涛,按说应是局长或者政委亲自去,但考虑到新年伊始,各项工作急待开展,因此,便委托政治处余主任专程跑一趟。杨帆得到消息后,也跟着余主任一块儿到了滨江。
一大早,李明就跑到了陈涛住处。
吃过早饭,陈蕊拿着扫把打扫门前的院坝,见李明兴冲冲的赶来,好奇地问道:“大哥,啥喜事?看你满面春风的模样,定是有什么喜事吧!”
李明拖过陈蕊手中的扫把:“我来帮你扫,你去收拾屋子,你哥要回来了,知道吗?”
“何时?”陈蕊怔怔地盯着李明。
“今天!局里派车接去了,指导员……哦,政委叫我来捎个信,让你们做好接待的准备。你哥回来了,来探视的人肯定不少,因此,政委叫多烧点开水……”
“小李,你刚才说啥?”陈涛的母亲出现在门边。她手里捧着陈蕊换下来的粉红色毛衣,正打算拿到厨房里去浆洗。
“大妈,陈所长要回来了!”李明跨到陈涛母亲跟前,激动地说道。
陈涛的母亲傻了眼似的,木偶般愣着,许久,才回过神来。只见她扔掉毛衣,蹒跚着脚步回客厅,取出一只篮子,递给陈蕊:“女,去采一篮子花回来,放到你哥的书桌上……”
“哪儿去采?”陈蕊问。
“堤坝上呀,那么多花你采得完吗?”
“妈,堤坝上的花不准采……”
“不准采就偷!”
“妈,你不是说偷花不好吗?哥不喜欢偷的花……再说……”
“再说再说,再说啥?你哥命都差点交给了政府,难道政府连一点花还舍不得给你哥?去,要钱老娘给,要命老娘赔,我就不信采点花也犯得了多大的法……”
“大妈”,见母女俩争执不下,李明解围,“这样吧,派出所花坛里种得有花,我去采一些过来,你看行不?”
陈涛的母亲想了想:“行,去吧!”
李明放下扫把,接过了篮子。
陈蕊拦在李明身前:“大哥,我陪你一起去,你不知道哥喜欢啥花呢!”
“知道,夏天,他喜欢茉莉花和白兰花,秋天他喜欢紫薇花和野菊花,冬天他喜欢腊梅,春天他喜欢山茶花……派出所院坝里的花都是他种下的,我和他相处了几年,别的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花,喜欢听什么音乐,甚至喜欢读什么样的书我还是清楚的。走吧,山茶花开得正是时候,去采一大篓回来……”
李明在前面走,陈蕊紧跟在后面。轻盈的脚步,窕佻的身影,使陈蕊彰显出了少女的娇柔和妩媚。
“大哥,大后天是我的生日,想好了吗,送我什么礼物?”边走,陈蕊边问。
“没有!”李明摇头。
“大哥说话不算数,记得你说过要送我礼物的……”
李明站下来:“我没说过吧?”
“你马上许一个愿不就等于说过了吗……”
李明被陈蕊**的面容逗乐了,他笑道:“小妹真逗!好,大后天送你礼物,祝你生日快乐……不过送什么好呢?”
“随便吧,只要是大哥送的,我就高兴!”
“当真?”
“当真呀!”
李明拍着脑袋琢磨:“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吧!”
“放了署假一定回来!”
陈蕊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地面,慢慢地,眼里有了泪水,她抬起头来,瞧着李明:“大哥,我说出的话是收不回的,署假我不回来了,而且以后也很少回来,我要读书……大哥,能送我一张照片吗,最好是你穿警服的。你的友谊,你的关爱,你的呵护,我带走了,我会牢牢地记住在我最孤独最危难的时候,有一位好大哥,无私地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大哥,一个人的一生可能会遇到很多的朋友,但真正能与你共渡难关的朋友实在是不多的……过完生**就起程了,家里的母亲和哥哥,希望你能多关照。我哥经历了这一次磨难,心灵肯定会蒙上阴影。或许,他依然坚强;或许,他从此一蹶不振;但无论怎样,你都要体量他的处境和痛苦,该宽容的时候要宽容,该忍让的时候要忍让,如果再用一个身心健全的人民警察的标准来严格地苛求他的一言一行,至少我认为是不人道的……是呀,走过泥泞山道的人,哪怕到了一马平川的阳光大道上,仍免不了要时时的提心吊胆,生怕脚底下踩着了石头……当然,我也会常写信回来,鼓励哥振作起精神,忘记过去,向前看,向着明天和未来看,把目光放到人生的尽头,放到我们曾孜孜不倦地追求过的正义的事业上来,不过,更多的希望我是寄托在了你的身上,因为你是他的同事,是他的战友,你不但要和他朝夕相处,而且你们完全还有可能有朝一日生死与共……警察是一个艰辛的职业,谁也不敢担保自己没有职业的风险,多一个真诚的同事和战友,关键时刻就多了一份安全……大哥,小容对你那么好,你要善待她,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明埋头默默地倾听着,等陈蕊说完了,他才把头抬了起来。他说:“可能大哥在某些地方伤害了你,但我曾对你说过,我是无意的……你有非常非常美好的前途,你比不得咱,做了小民警,什么理想,什么事业,都在紧张而繁忙的奔波劳累中化为了泡影,老百姓能安居乐业,辖区治安秩序能持续稳定,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和快乐;而你呢,进了大学,有了一个好的起点,你的前程就无法估量了……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时代,需要有一大批有良心,有道德,有责任感,同时又具有丰富学识的知识分子来为我们的改革开放把脉,来为我们国家的法制建设铺陈出新并指点迷津,无疑,大哥期待着的是你将来能成为这一群体中的一分子……”
“好,大哥,不说了,咱们去采花吧,记住一定要送我礼物!”陈蕊打断了李明的话,微笑着,从李明手中取过篮子,朝前挪开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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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缓慢地驶到黄桷兰树下,停住了。
陈涛走下车来,站在花坛旁,痴痴地仰头向着树冠凝望。经过严冬的浸逼,椭圆形的树叶依然碧绿。他把目光移到廊檐处,房门大开,屋子里亮着灯,明净的窗台上几盆鲜花艳丽夺目。
他走过去,俯视着如火般燃烧的山茶花,爱怜地凑近鼻孔嗅了嗅:“妈!”
他朝屋子里呼唤,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答。
他诧异地迈步进屋,然而,刚跨过门楣,身后就传来了母亲的呼声。
“涛儿,娘在这儿呢!”
回头,母亲被陈蕊搀扶着,雕塑似的立在警车后面。
“妈!”陈涛疾步如飞,跑上前,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脖项,“妈,我回来了!”泪水仿佛决堤的江河,势不可挡地冲破情感的防线,汩汩地在瘦削而略显苍桑和疲惫的脸上纵横。
“妈,我回来了!”他又重复道。
母亲抚起陈涛的头,端详,泪水涟涟,她伸出手,用掌心抹去了陈涛脸上的泪水:“妈以为你要先到派出所,所以和女来派出所里等你……”
“妈,这儿才是我的家呀!我只想回家……”放开母亲,转身打量着陈蕊,“妹,还好吗?哥回来了!”
“哥……”陈蕊扑进陈涛的怀里,泣不成声。
“好妹妹,别哭,哥回来了,哥活着呢!”他使尽浑身力气,拦腰将陈蕊高高抱起,转着圈儿,一边转,一边扯开喉咙大声唱道,“‘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要靠你,要靠我……’”
“哥!”陈蕊捂住了陈涛的嘴,“你哪来心情唱歌呀?”
陈涛放下陈蕊,笑容满面,他走到警车前,对仍旧坐在车里的杨帆和政治处的余主任说:“你们回去吧,我到家了!”
杨帆和余主任这才推开车门下车来。
余主任抓住陈涛的手:“休息一段时间,陪陪你母亲,过两天我和罗政委来看你!”
“不用了,你们谁也不要来看我……”
“陈所长,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个人的行为毕竟不能完全代表组织!既然回来了,就安下心来,仍旧挑起所长的重担,维护好一方的稳定。杨帆去北京读书,马天成被抓,罗中华指导员又做了政委,长仁湖派出所目前是群龙无首呀……”
“你想说的就这吗?……余主任,感谢你的信任!所长嘛,我不当了,真的不当了,你们打死我我也不当了!”陈涛把目光移到杨帆身上,“何时走?”
杨帆说:“后天滨江直达北京的火车。”
“读几年?”
“3年!”
陈涛伸出手,和杨帆握了握:“祝你学业有成!”然后举起手臂,朝他们挥动:“你们回城里去吧,我不远送了!”双手抚住母亲和陈蕊的背,转身上台阶,进屋子。
余主任是40多岁的中年人,从事政工工作多年,他了解陈涛此时的心情,因此,叫驾驶员取下陈涛的行李,拿去交给陈涛的母亲,随后和杨帆坐回到了车上。
陈蕊去厨房兑了一盆热水出来,端进客厅:“哥,洗一洗脸!”
“好!”陈涛脱下面衣,挽起衣袖,“妹,要开学了吧?”
陈蕊点头:“过了生日走……哥,我还担心在我走之前你不能回来呢!”
陈涛哈哈大笑:“我也以为不能回来呀!……妹,机会难得,好好读书吧!”
“是的,你回来了,妈妈由你照顾,我就把精力集中到学习上。哥,我想考杨教授的研究生。认识杨教授吗?你的事情全靠他帮忙呀,要是没有他帮忙,哥怕是早晚要做冤死鬼的吧!”
“他来看过我,还专门给看守所所长打了招呼,有他关照,我少吃了不少苦呢!妹,杨教授知识渊博,人品好,你考他的研究生哥一百个赞同!”洗完脸,陈涛把水端进厨房去倒。
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做晚饭,她嘱咐陈涛:“涛儿,陪你妹妹多聊聊,过两天她就走了!”
“妈,我知道!”
回到客厅,陈蕊去取出了陈涛的小提琴:“哥,好久没听你拉琴,拉一曲吧!”
“拉啥?”
“你想拉啥就拉啥!”
陈涛接过小提琴,试了试,找不到感觉,于是放下。他说:“妹,久了不拉,生疏了,还是谈谈你未来的打算吧!”
“没打算,读书呗……对了,记得许莉吗?她陪我来看过你!”
“许庭长的女儿?”
“是呀,我下午打电话问她几时走,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和她爸一块儿走。她爸调到滨江市中院去了……她还说,务必要来采访你,把你的经历写成一本书,让读者看到在法制不健全的时代,做一个普通公民有时付出的代价是非常惨重的!”
“她也要写书?”
“是呀,她学的专业是新闻。”
“我是说她爸就是写书的。做庭长,是职业;写书,是爱好!”
“是吗,咋没听她说过?”
“我和她爸认识,恐怕就源于读了她爸写的关于刑事侦查和刑事诉讼方面的书。不过她爸写的不是文学作品……其实我才该静下心来写点书,探讨我们公安工作的得与失……”
“那你写吧,哥,你又不是写不出来!”
陈涛陷入沉思。他说:“在牢里,我就反反复复的思考过,我们公安工作,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在迎接挑战的时刻,我们有许多的经验教训可以总结。政治处余主任要我仍做所长,为什么我不答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固然是原因,但不是主要的原因,真正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就此静下心来,反思我们警察在变革时期的地位和作用。警察这支队伍,紧缺的不是一个或者两个派出所所长,而是无数个能深层次高水平地站到客观公正的立场上来探讨我们公安工作法制化建设的理论人才。发生在我身上的个案,粗看,是由于徐大虎和马天成一手遮天造成;细想,还另有一只手无时无刻不在主宰着我的命运。事实上徐大虎和马天成最终都成为了这一只手的牺牲品。如果我们的执法体系是完善的,如果我们执法的监督机制是健全的,那么,徐大虎和马天成即便想落到今天的下场,也万万不可能……所以,我不但不怨他们,甚至,经历过此劫难,我反倒是对他们充满了感激。我感激他们让我明白了建立健全的社会法制体系,是我们生活在新时期的每一个公民不可推卸的责任。妹,你不要以为哥是在讲什么大道理,哥死里逃生,别无所求,唯此一桩心愿,耿耿于怀,始终不忍舍弃呀!”
“写吧,哥,写好了我给杨教授看,杨教授写的书可多了!”
陈涛点头:“我会写的,妹,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读到哥写的书!”
尾 声
罗中华来找陈涛谈过两次话,要陈涛继续任长仁湖派出所所长,陈涛都没有答应。陈涛谈出了自己的打算,想留在派出所里做一名普通民警,以便腾出时间来写一部关于公安法制建设方面的书。罗中华尊重了陈涛的选择。最后,改由李明任所长,周兰任指导员。
陈蕊生日那天,许莉专程从城里赶来给陈蕊祝生。吃过午饭,在大堤上闲逛,踏着初春的暖阳,眺望着烟波浩渺的湖水,她对陈涛说:“大哥,我要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