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走到花坛前,李明拉住杨小容,站了下来。
陈蕊埋着头,独自到了门边,缓缓地将木门打开了。经过清洗和整理,屋子并不显得零乱。
陈蕊拧亮了电灯,回头望着李明和杨小容:“进来吧,愣着干啥?”
然后去电视柜旁,接通了音响的电源。放进牒片,音乐的旋律和忧郁的歌声仿佛倾倒的盆水,立刻在屋子里四处流淌:“‘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举杯祝愿,好人都一生平安;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
陈蕊止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她张开双臂,迎着和杨小容携手而入的李明,潸然地微笑着说道:“大哥,我俩跳一曲舞好吗?”扭头又对杨小容,“妹妹千万别介意,我只想跳一跳舞……”
杨小容强装出满不在乎的高兴模样:“跳吧,只要姐快乐,妹也就快乐了!”她推了彷徨不定的李明一把,“去吧,陪姐跳舞呀!”自己坐到沙发上,取过一本杂志胡乱翻看。
李明稍迟疑,轻轻地搂住了陈蕊的腰,他说:“我不是很会跳,望能理解!”
陈蕊点头。随着音乐哀怨节奏的跌宕起伏,她的情感慢慢地涌起了波澜,珍珠般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过脸颊,滴落在她和李明的胸襟上。她的右手本来是搭在李明的肩头上的,却不知不觉地移到了李明的胸前,无意识地抚摸着李明警服上的钮扣。她说:“大哥,再过几天是我的生日,22岁了,你能来祝福我生日快乐吗?过完生日,我就回学校去……这一去,怕是很难得见面了,我要把精力放到学习上,家里的母亲有哥照料,咱就好好的读书吧!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军可吞吴。大哥,我发誓一定要做一流的律师,一定要做一流的法律工作者,为天下受冤屈的人伸张正义,为我们国家的法制建设最大限度地尽到一个公民的责任……”
“署假也不回来吗?”
陈蕊摇头。
“你哥回来了,所有的痛苦和灾难都成为了过去……忘掉昨天,明天会无比美好。回来吧,我们一起去湖里游泳,一起去岛子上玩,年三十晚上你不是还唱《友谊地久天长》吗?是呀,‘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我们为了正义的事业,孱弱无力的双手曾经是那样紧紧地相握。如今,我们终于盼来了光明,终于盼来了新时代充满希望和活力的曙光,我们的手不能松开,真的……大哥虽然文化不高,张大嘴巴也唠嗑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大哥心里有一杆称,一头称着法律,一头称着良心和道德……回来吧,大哥等你!”
陈蕊依然摇头。
音乐完了,陈蕊去选放了另一些歌曲。她展开笑颜,唤杨小容:“妹,你俩玩吧,我去收拾哥的书房,哥回来了,第一要呆的地方没准就是书房了。”
她转身进了陈涛的卧室。
李明和杨小容面面相觑。
半晌,杨小容醒悟过来,吐一吐舌头,伸出手指头朝李明羞脸。
李明的脸顿时红得像红葡萄似的。他装做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管自个儿去拿起牒片观看。
一会儿,陈蕊又出来了。她一扫先前脸上的阴霾,落落大方地说道:“哟,看我忘的,午饭就在这儿吃吧,我去买一点菜回来!”
杨小容听出了陈蕊话里的弦外之音,赶紧说:“不去麻烦,我和李明回家去吃,昨天做的饭菜还剩着呢!”
“你就和我们一块儿过去吃吧!”李明趁机插话。
陈蕊含笑地摆了摆手:“不去了,啥也不想吃,只想一个人呆着……嗨,热闹有热闹的好处,独处有独处的快乐。朱自清老先生说得好啊,——且让我受用这无边的宁静吧!宁静也是需要有人用‘心’才能去受用的……”
杨小容放下杂志,起身去挽住了李明的手臂:“走,咱们回去,让姐一个人静一静,整天跟在姐的身边,人家烦不烦呀!”
李明隐约的也感觉出了陈蕊的心情不太好,因此,想了想,说道:“那我和小容就回去了,下午值完班,该我休3天假,我和小容回城里,陪陪父母……”
“行,去吧,代问大伯大妈好!”陈蕊爽快地回答着,伸出手,递到李明和杨小容胸前,分别握了握。
把李明和杨小容送出门,返回屋子里,陈蕊将木门紧闭了,跑进陈涛的卧室,也不管床铺是否干净,扑到被子上,双手捂面,失声痛哭。
哭了好一阵,就像闷热的天空下过一场暴雨,骤然间云消雾散,心胸豁然开朗。她抹去泪痕,起身到客厅。音响正放《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听到歌声,就想起了哥哥陈涛,想起儿时快乐美好的时光,她高举双臂,跟着歌声又唱又跳,当唱到“要把那些强盗豺狼全都埋葬”时,两只拳头紧握,仿佛真要赤膊上阵和人打架似的,居然咬牙切齿,深邃而坚定的目光一动不动地逼视着窗外……
93
来来去去的跑,不方便,陈蕊便把母亲接到了镇上来。
她将所有的被褥都拆洗了,换上崭新的,然后又去街上买回了几盆鲜花,放置在窗台边和客厅的茶几上。
有一盆水仙,雪白的球茎抽出青葱翠绿的碧叶;碧叶如纤纤素手,簇拥着嫩白渐至鹅黄带绿的花茎;在花茎的顶端,再伞状地开放出米白色的花朵……各个部位的颜色搭配简直是巧夺天工,恰到好处。浓一点,俗透;淡一点,又显得柔弱。她见过的水仙花不少,然而真正能使她流连忘返并唏嘘不已的,也许仅此一盆。因此,她宠爱有加,竟专门去门市为水仙挑选了一只高质地的黑色陶瓷盆。黑亮亮的盆,清粼粼的水,朵朵花儿绽放在碧叶丛中,那份清雅,那份淡定,那份从容,那份超然,仿佛远离尘嚣的春雨,无声而细致地滋润着她干渴的心扉,让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了大自然从未有过的温馨和灵性。
她哼起歌儿来。
轻快的歌声传进母亲的耳朵里,把母亲惊动了。母亲忙着拾缀衣柜里的衣服,听见歌声,抱着一大摞衣服站到了门边:“女,好久没有听见你高兴地唱歌了……来,这是你嫂子和星儿的衣服,抱到外面去烧了,免得你哥回来看见了心里难受。”
陈蕊回头,灿然一笑:“妈,放着吧,等哥回来了自个儿处理……”
“等啥呢,妈做主,烧了,眼不见心不烦,人死如灯灭……那冤死的娘儿俩,滚远点吧,天朝地府任由走,就是不准回来投涛儿的梦。涛儿受罪受够了,要是娘儿俩有良心呀,就把魂魄附了衣服,一柱青烟飞上天去;要是没有良心,就回来留个声现个影什么的;哼,老娘的菜刀磨快了,认不得谁是咱儿媳妇,谁又是咱小孙女……去吧,女,去烧了就赶紧绕着圈子跑回来,记住,千万别回头……”
陈蕊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得双手捂住肚子缓不过气来:“妈唉,你别逗我行吗?看你那迷神迷鬼的模样,好像人死了真有魂魄似的……”
“你不懂!”母亲板着面孔厉声喝道,“年轻人懂个啥?……去不去?你不去娘就去了!”
“难为你,妈,让我来,你那么大年纪了,送鬼送神的事还是我来吧!我呀,要送就送远点,把嫂子和星儿娘儿俩一个送到美国去,一个送到英国去……”
“送那么远干嘛?”
“留学呀,拿博士文凭,回国来好打官司……反正外国的月亮比咱中国的圆,死鬼出国走一遭,沾点洋气,嘿嘿,妈,回来后就是不一样呢!”
“嚼舌头的,看妈不把你的嘴巴子撕烂!”明白陈蕊是在和自己取乐后,母亲也跟着笑了。她把衣服扔给陈蕊,转身又回陈涛的卧室。
陈蕊抱起衣服,揣上火柴,出门,绕过花坛,到湖边扔垃圾处。她蹲下身子, 一件一件的烧。随着青烟的袅袅升起,她的思绪又翻滚起来。有几件衣服是她给星儿买的,看见衣服,如见其人。星儿童稚的笑声,星儿天真活泼的笑容,都一齐涌进她的脑海。烧完了,她迟迟不肯离开。她直起身子,走到湖水边,迎着扑面而来的湖风,眯缝着双眼,尽情地向远处眺望。
初春的太阳,暖暖地照耀着湖面,照耀着一座座静寂的孤岛。旅游淡季,湖里几乎没有一个游人。然而,唯其如此,她才感到长仁湖是那般格外的美丽和迷人。就仿佛家里新置的水仙,独守着宁静,便独守住了情愫的飘逸和心绪的沉稳。
她沿着水岸线漫步。过了浴滨沙滩,是几墩大礁石。礁石高耸,兀然屹立,夏天,攀到礁石顶上去玩的人颇多,到了冬天,由于风大寒冷,就极少有人上去了。
站了一会儿,她毅然爬了上去。
盘腿坐在光溜溜的石头上,任情感四处飞扬,她的眼前又出现了杨教授的身影。船儿劈开波涛时激起的浪花似乎并未消失,二胡奏响时荡起的优美旋律似乎也并未淡尽……她感激杨教授对她的关爱、支持和帮助,同时,她也羡慕杨教授渊博的知识和坦荡的胸怀。一个人,有金钱有地位固然重要,但真正最重要最能受人尊重的,或许只是人品和内涵。如果没有人品,没有高尚的人格内涵,再多的钱,再高的地位,都是不可能使一个人有血有肉地站立起来,而受到他人心悦诚服和出自内心的敬佩与尊重的。她敬重杨教授,首先是因为杨教授的人品,其次,是因为杨教授的学识,至于杨教授的金钱和地位,她甚至丝毫也不曾考虑过!
从小岛凫出的船儿,拉响汽笛,缓缓地停靠在沙滩尽头的岸边。
那儿有一个小码头。连接码头的公路弯弯曲曲地在平坦起伏的田畴间盘绕。青青的麦苗儿,迎风摇曳;油菜花儿开放了,金灿灿的,一片连着一片;间或有一两株樱花树,孑然地傲立着,也赶了趟儿,将绚丽的花朵缀满枝头……
望见油菜花和樱花,陈蕊心里陡然亮堂起来。她喜欢油菜花孕满泥土气息的清香,喜欢樱花携满春的气息的芬芳。城里不知季节变化,尚未呆在真正的都市,竟然匆匆忙忙的就把春天的来临疏忽了,要不是偶尔来到湖边,怕是杂乱无章的脚步也会毫无知觉地把明媚的春光一并踩碎吧!
她跑到田野里,采摘了大把的油菜花抱在怀里。兴致勃勃回家,母亲已做好了饭菜等候在桌前。
“妈,你看,花儿好漂亮!”她奔进屋,将花束举到头顶上。
母亲瞪她一眼,责备道:“女,你去采油菜花干啥,那是人家辛辛苦苦种的……”
“妈,就采了几枝……”
“几枝就不是钱吗?吃饭了……乡下长大的孩子,咋稀奇油菜花了,我看你多半是读了书就忘了本!往年你爸种的油菜还少吗,每年春节油菜都开花,你何时稀罕了?女,要学你哥,你哥是绝不会去乱采别人地里的油菜花的……”
“妈,往年读书读得头昏脑胀,一心想着的就是高考,哪里有闲心去关心什么油菜花不油菜花的呀!”陈蕊去找了一个玻璃瓶子出来,洗净,盛上水,将油菜花**了瓶子里,“妈,要是哥回来花儿还开着就好了,哥也特喜欢油菜花呢!”
“你哥啥花都喜欢,可他从不乱采!”母亲嘟咙着,取出了碗筷。
“妈,你咋老是要说哥好呢,难道我不好么?手背手心都是肉,别重男轻女哟!”
“重男轻女?”
“是呀!”
“手背和手心没区别吗?手背是向外的,手心是向内的,区别大着呢!嫁出去的女,泼出门的水,女儿长大了,是夫家的人;儿子不但不嫁出去,反倒还要弄个媳妇进屋来,哪点不好?”
“妈,你封建,我不理你了!”
“你不理算了,反正涛儿要回来了,有涛儿守着,妈怕啥?”抬头看见陈蕊沉下了脸来,于是改口道,“女,生气了?妈是逗你的,妈在和女儿寻开心呢!”
陈蕊笑容绽露:“我还不是在逗妈妈寻开心呀!”
奔过去,搂住母亲的脖子,乘母亲不备,在母亲的额头上猛地亲吻了一下,然后仰头,甩出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