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唐时称幽州,五代十国时石敬瑭将其割让给契丹,辽太宗耶律德光升幽州为南京,辽圣宗耶律隆绪改城名为析津府,与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并称为大辽五京。燕京西拥太行,东临沧海,北枕燕山,南俯河朔,乃是山川形胜之地,王气兴旺之所。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墙高三丈,宽一丈五尺,军民近百万,为大辽万里江山第一大城,一国财赋之所在。南京留守位高权重,历来非亲近重臣不受。
魏王耶律淳,是为当今大辽皇帝叔父,身兼南京留守、析津府尹、南京兵马都总管数职,手握南京道下一府九州军政大权,可谓辽国头号地方重臣。耶律淳之父耶律和鲁斡是上一任南京留守,父子二人治燕十余年,深得人心,百姓称耶律和鲁斡为“老燕王”,称耶律淳为“小燕王”。耶律淳为人宽厚谦退,从善如流,因此南京城内官民无不交口称赞,都说燕王可称“仁德”二字。
燕王府位于城南,与南京留守司衙门南北隔街相望,王府规模宏大,乃是先帝亲赐的住宅。可耶律淳爱惜民力,不肯铺张,因此偌大的燕王府门前,就只有孤零零的两名卫士,无论是和街南边站着两队卫兵的南京留守司,还是和街西头卫士成群的皇城大门相比,都未免显得寒酸了一些。
韩青站在王府门前,望着大门上的“魏王府”五个大字,感慨万千。之前韩青也来过几次,然而每次都是跟着爹爹一起登门拜访,只能在名帖上那几行字的最后,才能看见自己的名字——“韩昹携幼子青”。他从未想过自己也能以不是盐铁判官之子的身份来这燕王府,递上自己的名帖。
“不过这老仆去的时间也太长了点……”韩青暗自嘟囔着。燕王府这老仆,起码有七十的年纪了,手脚慢慢腾腾的,刚才接韩青的名帖差点都掉到了地上。可这人自幼便服侍耶律淳一家,现在年纪大了,燕王也不舍得换个年轻一点手脚麻利的。虽然主仆情深值得称道,可有时做起事来是真的慢死人呀。
韩青百无聊赖地等在门前,那两个卫兵目视前方,也不看他一眼,他只好自己默默地数着燕王府大门上的门钉。
等他数到四十七的时候,门终于开了,老仆不见踪影,出来的竟是个年轻的卫士模样的契丹人。那人直着向韩青走过来,低声说道:“盐铁判官韩大人家公子?”韩青连忙拱手道:“正是。”那人点了点头,说道:“韩公子久等,请随我来。”说着,将韩青带进了大门。
进了燕王府,那人在前面走着,步速极快,韩青只好紧跑慢跑,跟在后面。两人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走到了韩青从没未来过的一间小房门前,那人停了脚步,说道:“到了,韩公子请进。”
韩青迟疑了一下,问道:“燕王在里面?”那人丝毫不作声,只是推开了一点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韩青没办法,只好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后脚刚迈进门,那人便在他身后将门关住了。
房间十分狭小,中间仅有一张方桌,几把藤椅,一人端坐在桌前,正是之前见过的耶律大石。韩青走了过去,行了个礼,说道:“见过推官大人。”耶律大石摆了摆手,说道:“前任推官病逝,我不过是奉魏王之令,权领其事,并非朝廷封职。”说罢,他拉出一把藤椅,说道:“韩公子坐下说吧。”
韩青一入座,耶律大石便低声说道:“此间更无旁人,查剌是我心腹,有他看守,大可放心。昨日韩公子说有内情需稍后禀报,究竟是何内情,此时韩公子可一一详叙。”
韩青一听他问起,有些犹豫,便迟疑了一下,大石立刻会意,笑道:“韩公子是不放心我么?魏王此时尚未回京,一应事务,付我全权办理,此乃魏王亲授银牌。”说罢,大石从怀中拿出一块银牌来,递在了韩青身前。
韩青心事被他一语点破,有些尴尬地说道:“不是不是,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并非不放心大人。”
耶律大石一手抓住韩青的肩膀,说道:“韩公子,你今年多大?”
韩青答道:“小人尚不满二十。”
“如若韩公子不弃,”耶律大石说道:“不如咱们结拜为义兄弟如何?”
韩青一惊,说道:“这……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大石大笑,说道:“你和那盗贼柳堂能以兄弟相称,和我便不成?”说罢,笑容一敛,叹道:“那柳堂义气深重,虽然是燕南大盗,可从未害过无辜百姓,我也是早有耳闻。按律,其罪当死,可若是他是你的义兄,你是我的义弟,那我和他也算是义兄弟,说不定我去魏王面前求情,还能饶过他一命。”
韩青一听,大喜道:“原来大人是为了救柳兄,那大……大哥在上,受弟弟一拜。”说着,他一推座椅,纳头便拜。耶律大石连忙扶起,“青弟请起,也不都为此事,”他微笑道,“我看青弟一表人才,谈吐之间,气质非凡,不是平庸之人,也确是有意认你这个兄弟。况且,若是我猜的不错,兴许还有求的着青弟的地方。”
韩青说道:“大哥有什么地方用的着弟弟?若是能救得柳兄性命,韩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耶律大石抿了抿嘴,说道:“但愿是我猜的不对,还是青弟先说说你说的内情是什么吧。”
韩青点了点头,坐回了藤椅上,说道:“柳兄原本是宋人,他在乡里与人争执口角,动起手来,误杀了人,因此才流落到咱们辽国为寇。我自幼不爱念书,只喜欢舞枪弄棒,混迹市井,常常惹父亲生气。十五岁时,一日和父亲争吵,我便跑出了城,一路南奔,结果腹中饥饿,又没带钱钞,只好去南边安乐林中打猎。我那时年少,从未独自去过安乐林,走了没多久便失了方向。加上功夫又差,打了半天连个兔子都没打到。又饿又累,差点就昏在了林子里。”
“还好遇到了柳兄,救了我到他们山寨,喂了我吃喝。初时柳兄把我认成了女子,想留我做压寨夫人……”韩青说道这里,不由得有些尴尬。他面容俊秀,皮肤又白,常被人认成女子,闹出过不少笑话。“后来知道我是男人,自觉又羞又愧。我感他救命之恩,于是和他结拜为了义兄弟。”
“后来柳兄出来打猎,常常叫我一起,他还带我结识了南朝来的武林高手,教了我不少武功,虽然功力都不高。”韩青接着讲道:“上个月十五,柳兄突然找到我,说他有一笔大买卖,要我帮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后来才知道竟然是要去宋国。”
“柳兄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宋国有一帮人押着一大笔金珠财宝北来大辽,他眼馋这些宝贝,要我去顶替一个叫方吉的宋国禁军兵士。这方吉是那些人的向导,被柳兄所杀,夺了他的文书,铜牌。我扮成了那方吉,混进了那商队,一打探,才知道他们来大辽,竟然是要与一个燕京城内的奸细接头。”
“什么?”大石惊道,“这奸细是谁?”
韩青摇了摇头,“这人是谁,只有那领队的吕大人知道。此人名叫吕钟黄,是宋国枢密院的官员,而且是宋国圣水门的九天君之一。圣水门是现今宋国江湖中第一大门派,门主之下有九个高手,称‘九天君’。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官半职,因为这圣水门和宋国官府多有合作,共同对付江南的魔教。”
“这次的事,便是宋国皇帝下的圣旨,圣水门来办的。说是宋国皇帝不知怎么认识了燕京城内的一个奸细,多有秘密书信往来。这次宋国皇帝又有书信要送,便是这吕钟黄承旨送书。除此之外,这奸细还联络了一名燕京高官,一同反叛,说若是有朝一日,宋军北伐,兵锋攻到燕京城下,此官便开门献城。因此这一次吕钟黄除了送书之外,还押送了宋国皇帝贿赂那高官的二十万贯金珠。”
大石眉头紧锁,说道:“有一高官反叛……这便是你之前谨慎的原因?”
韩青低头道:“正是如此,不知此人是谁,不敢声张。燕京城中,唯有燕王可信,因此初时我直想着先向燕王禀报。”
大石摇了摇头,说道:“我并无他意,但依我看来,此叛臣应是汉人,决不可能是契丹人。”他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接着说道:“若是契丹人、奚人意欲反叛,只会去刺杀陛下,绝不会想要献城给宋国,因此此叛臣必然是汉人或渤海人。”
韩青点了点头,说道:“大哥言之有理。”韩青父亲韩昹虽然是汉人,可他母亲萧氏却是契丹人,因此韩青也是半个汉人,半个契丹人。大石说的虽然不中听,但确实是辽国的常情。
“然而消息仍不能传出去,”大石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说着:“这些人一进到国内,便被柳堂所劫杀了么?那吕钟黄为何后来又能杀伤他们这么多人?我今日看他尸身,骨血发黑,不似人类,又是怎么一回事?”
韩青于是便把进入辽境之后发生的事一一说给了耶律大石,大石默默听完,坐到了藤椅上沉思了一会儿,叹道:“果然与我所料不远。唉!如今国事艰难,陛下宠信奸佞,政事不兴,人心思变,若真有一日宋兵北上,城里意欲献城的,只怕不止一人!今日检查尸身时,那吕钟黄身上并未见到什么书信,想必已经被青弟先行取走了?”
韩青点点头,从怀中拿出那封书函,说道:“就在这里,我还没拆封。”
耶律大石接过书函,说道:“青弟,你为何不去考功名,或去从军?”
韩青笑了笑,说道:“我家中大哥做了官,二哥从了军,就我不成器,让大石兄笑话了。”
耶律大石摆了摆手,说道:“人各有志,不能一概论之。不管读书还是从军,都是为了报效家国。青弟,我前面说兴许有求于你,其实并非是我,而是现今国家有难,不知青弟是否愿意以身许国,替陛下和燕王分忧?”
韩青愣住了,慌忙说道:“自然愿意,只是我一介平民,有什么本事能为燕王分忧呢?”
耶律大石说道:“你知道今天谁来了燕京?”
“谁?”
“萧鲁宁!”
“舅舅?”韩青惊道,“他不是在东京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你可知生女直叛乱一事?”
“听人说起过。”
“上个月,他随都统萧嗣先帅兵平叛,却被女直人在出河店杀得大败,他也在此役中受伤。此次陛下派他来南京传旨,是要调两万汉兵去东京道边防。女直人此次叛乱,声势甚大,只怕不能轻易镇压。前几天西北路招讨司有使臣过来借调钱粮,说是阻卜人也有叛乱的迹象。”耶律大石叹了口气,说道:“这时节真是四面楚歌,陛下却还是依旧每日和萧奉先饮酒围猎,现如今若是宋国再来插上一脚,这局面真不知如何收拾。”他抚了抚手中的文书,看着韩青说道:“事到如今,关键之事,便是要弄清楚宋国君臣的心思,辽宋两国和好百年,若非不得已,决计不能轻开战端,想必宋国君臣也心知。只是宋人对我燕云之地觊觎已久,最近又听说宋国皇帝在西边用兵,打下了几千里河湟之地。若是宋国皇帝意求开拓,也难保不会趁火打劫。因此我的意思,须有一得力之人,到宋国去打探消息。”
韩青惊道:“大哥的意思是……”
耶律大石抿嘴一笑,说道:“不错,正是如此。青弟你孤身一人潜入宋境扮做向导,又在关键之时刺杀武功高强的吕钟黄,足见你机警心细,胆略过人,而且你会南朝的武功,还会说南音汉话,你们韩家世代忠烈,我和燕王也信得过,因此这差事,你去自然是最佳。”大石身子往后一靠,看着手中的书函封皮,语速飞快说道:“不错,唯有你去最合适。你见过吕钟黄一行人,若是仍旧扮做逃过一劫的向导,去开封轻易便能与负责此事的官员说上话,甚至说不定还能见到宰执和皇帝。是了,若是再能骗到这奸细的回书,那就更妙,长线勾鱼,将这些叛臣一网而尽。”说着,他突然站起身来,说道:“此事不忙,咱们先看看这信中说的什么,青弟你随我来。”
韩青跟着耶律大石出了这小屋,又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来到了一间大堂。堂中灯火通明,摆着不少宽桌大椅,韩青抬眼看去,堂上坐着三个人,左边一人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身穿锦袍,外披软甲,正在低头自顾自地喝茶。右边上首坐着昨日见过的南京兵马副都总管萧僧全,下首便是他的母舅,曾前去讨伐女直的行营副都统萧鲁宁。萧鲁宁正与萧僧全说这话,突然见韩青跟着耶律大石进来,不由得一愣。
耶律大石命韩青在末位坐了,然后自己往正中位上一站,用契丹话说道:“让几位久等,魏王未能归来,南京诸事,已托付在下全权办理。萧将军远来辛苦,然而国事紧急,咱们就不说那些繁文缛节了,我听闻陛下圣旨要调南京汉兵两万,不知女直战事究竟如何,为何要远来南京调兵?”
萧鲁宁起身行了一礼,说道:“在下斗胆,请问阁下可是耶律大石?久闻阁下大名,然而听闻阁下并无一官半职,怎可代替魏王处分国家大事?魏王人在何处,为何迟迟未来?呃……”他伸手一指韩青,“我这外甥,记得也并无官职,为何在此旁听?”
萧僧全在旁说道:“这位大石先生,是魏王心腹,足可信任,前任南京留守推官萧大人病逝,此时大石先生已被魏王命为权知留守推官事,魏王出外围猎时身体微恙,正在行营中休养,因此未能回京,一应大小事务,全是大石先生代办,萧将军放心便是。”
耶律大石接道:“正是如此,而这位韩公子……”他顿了一顿,喊道:“查剌!”门外的卫士应道:“在!”大石吩咐道:“拿我的名帖,去请三司副使、盐铁判官韩大人过来。”
那卫士应声而去。萧鲁宁又是一愣,说道:“这,叫韩昹来是做什么?”
耶律大石笑道:“我另有安排,萧将军,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萧鲁宁满腹狐疑,按理说,他携天子圣旨而来,商议调兵一事,应在南京留守司衙门面见魏王,此时却被叫到了王府私邸,和魏王的一个心腹谈论,真是让他摸不着头脑。若非老成持重的萧僧全将军在旁,他简直要拂袖而去,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耶律大石说起了调兵事宜。
耶律大石和萧鲁宁商议了一会儿,便安排清楚了调兵的前后细节,萧鲁宁见他对燕京城各处兵马了如指掌,调哪几营的兵马,调出去之后空出的军营谁来驻守,负责出征的将领安排,调配起来井井有条,不由得也有些佩服,心道怪不得燕王让此人代理大小事务,果然是个人才。
两人定下来细节之后,耶律大石便向萧鲁宁打听女直边防的情形,萧鲁宁正说着,就见外面一个中年人急匆匆地赶了进来,正是韩青的父亲韩昹。
韩昹一见韩青在座,也楞了一下,头上立刻冒出了一头汗,“这孩子一个月没见回家,正不知去何处疯玩去了,没想到竟然在魏王府。大王亲信深夜召见,难道是这孩子闯了弥天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