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马原本就有些瘦弱,载了方吉和谭其白,更是不堪重负,没过多久便被吕钟黄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谭其白急道:“方兄弟,吕大人走远了,怎么办?”
方吉一个翻身下了马,耳朵贴地又听了一会儿,说道:“听见了,在那边,走!”两人慢慢地骑着瘦马,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总算跟上了吕钟黄。
方吉等人已经出了密林,来到了一片广阔的空地上,吕钟黄正站在那里,左手扼着一个人的咽喉,正是那灰衣首领,那人喉咙“嗬嗬”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吕钟黄一手扼着他,一手指向旁边的几个贼人,说道:“我的货物、车马在哪里?如若不说,我便扼死他!”
此刻四周遍地都是黑衣贼人的尸体,那几个还活着的贼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你不杀他,我说与你。”
吕钟黄喊道:“一炷香之内,将我的货物、车马带过来,我便饶了他性命,否则——”他手上一用力,那人面色霎时通红,手脚一起挣扎了起来。旁边的黑衣贼人连忙叫道:“你别动,别动,我这就去叫人送来货物。”
吕钟黄点了点头,那人骑上马,绝尘而去。方吉扶着谭其白坐在了地上,说道:“谭兄,我过去看看。”他走到吕钟黄身后,贴着耳朵悄声说道:“吕大人,这些贼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吕钟黄不作声,方吉看了一眼那被他抓住的灰衣人,说道:“这人似乎是贼人首领,吕大人准备杀了他么?”
吕钟黄低声说道:“那是自然。”
方吉点了点头,一抬手,从腰间拔出一把青绿色的短匕,说道:“吕大人宁可身死异国,也要为国尽忠,我敬佩万分,因此也想效法大人,请大人见谅。”说罢,他手一伸,将这短匕狠狠地插进了吕钟黄后心!
吕钟黄毫无防备,匕首既快又狠,正扎在他心口。吕钟黄大叫一声,放开了那灰衣人,右手向后一抓,方吉早有准备,身子一翻,避开了这一击,左手抓住那匕首,用力向外一拔,鲜血刹那间喷涌而出。吕钟黄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双眼圆瞪,又惊又怒,吼道:“你!你!”
方吉作了个揖,说道:“吕大人,恕在下无礼,只是各为其主,在下不得不为此下作之事,还请吕大人见谅。”
吕钟黄愣了一下,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在下不是方吉,更不是和大人的心腹爱将,在下姓韩名青,大辽南京人士。我乃大辽子民,自然对大辽尽忠。吕大人意欲勾结大辽叛臣,想向大宋进献燕云之地,在下自然要阻拦,吕大人不会介意吧?”
“韩青?”
“韩青?”谭其白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说道:“方兄弟,你……你在说什么?”
韩青轻轻一跃,跳到了谭其白身后,轻声说道:“谭兄,谢你救命之恩,传功之德。你之前说,为国尽忠,有些事也顾不得了,不是么?”
谭其白脸色骤变,回头刚要开口,韩青左手抓着他肩膀,右手在他颈后重重一击,谭其白只觉得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韩青放下谭其白,走到吕钟黄身旁,吕钟黄此刻双目呆滞,望着前方。韩青说道:“吕大人赤心报国,不顾身家性命,令人钦佩,你死之后,我自然会在大辽将你安葬立碑,四时祭祀。”说罢,手一用力,对着吕钟黄额头一掌劈下。
就在此刻,吕钟黄右手一抬,一把攥住了韩青的手腕,韩青用力去拔,却不能拔动分毫,霎时慌了神。吕钟黄缓缓站起身来,沉声说道:“韩公子,老夫愧对皇上,愧对师尊,愧对大宋,已是铸成大错,死固不足惜,然而老夫若是不能拖上你一同共赴黄泉,那便是错上加错了!”
韩青右手一翻,使出一招“银蛇盘树”,竟将右手从吕钟黄手中脱了出来,吕钟黄一愣,左手变掌为拳,击向韩青面颊,韩青情知自己决不能抵敌吕钟黄的拳势,急忙向后跳去,吕钟黄一击不中,身子一晃,瞬时跟上了韩青,他身子腾在空中,右手从上至下,劈了下来。
这一下迅如雷电,若不看他背后,谁也瞧不出这是身受重伤的人,韩青身子尚未站稳,吕钟黄右掌已到,韩青情急之下,只好左右手向上架起,准备接这一掌。
韩青原以为这一掌下来,以吕钟黄之前出掌的威势,他不死也得重伤,可吕钟黄右掌迅猛一击,打在了他双臂上,韩青虽然剧痛彻骨,可却强行接下了这一掌,并未有什么内伤。
“吕大人不行了!”韩青心中喜道。后心血流如注,常人早已毙命,吕钟黄虽然功力奇高,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韩青一看,周围的贼人早已吓得四散逃窜,只剩下灰衣首领还坐在那里,韩青怕吕钟黄再去伤他,大喊道:“柳兄!快跑!”那灰衣人愣了愣,一个翻身,跳了起来,爬上身旁的一匹白马,疾驰而去。
韩青再看看身前的吕钟黄,情知他已必死,只是强行续命,最后一搏,意欲拉上自己一同死罢了。吕钟黄攻势已与他杀贼人时不可同日而语,可其功力仍旧远在韩青之上,他双掌纷飞,每一击都如同铜锤一般,力道沉重,韩青不敢强行对敌,只得连躲带闪,边打边撤。
韩青若是一心逃跑,找一匹马远离此地,绝不是难事,可他却记挂着吕钟黄说的“有一封书函,要送给燕京城中一人”,若是拿不到这封书函,就不知吕钟黄要联络的人是谁,更不知燕京城中,哪位高官要背叛大辽,因此韩青一心要拖到吕钟黄力竭而死。
“嘭!”
又中了一掌。两人斗了约有一刻,韩青右肩,小腹,左臂已经先后中了三掌,幸好伤势尚可,可若是斗将下去,只怕尚未拖到吕钟黄力竭,自己真要先死在他手里了。韩青焦急之下,掌法不稳,右肩再中了一掌,这一下力量极大,一掌击中,韩青眼前一黑,差点就昏了过去。他心思一转,左右手一错,一道风刃飞出,击向了吕钟黄小腹。这一招正是谭其白所授“回风掌”第二式,原本一掌出去,应是威势极大,风刃似利刀,无坚不摧。吕钟黄见风刃来势极快,左掌向下一压,可没想到这一道风刃只是虚张声势,打在自己掌上,如同微风一般。原来韩青仅是听谭其白口述秘诀,自己尚未练过,更不用说贯通其中精髓,这一下不过是吓阻吕钟黄罢了。他借着吕钟黄出掌的契机,跳到旁边的无人马上,夺路而去。
吕钟黄见韩青逃跑,运起轻功,几步便追到了韩青马后,韩青尚未知晓,他已伸手拽住了马尾。那马吃痛,四蹄在地上乱刨,韩青大惊失色,他瞄到马鞍上挂着一袋箭,急忙抽出一支,向后扎去。
“呃!”
吕钟黄一声嘶吼,放开了马尾,韩青收回手,回头一看,吕钟黄喉咙上正插着一支箭,他再看着手里的箭,奇道:“这……这箭是哪来的……”
“青哥儿,你可有事?”
韩青忽然听到有人唤自己,忙朝着声音望过去,竟然是那灰衣男子又回来了,旁边还带着一个身穿盔甲的骑兵!那骑兵手持一把长弓,想必刚才吕钟黄喉上一箭就是他射的。
“柳兄,你怎么回来了!”韩青话音未落,就见那个骑兵拔出一只小犀角号,放到嘴边,“呜呜”地吹了起来。
“自然是来救你!”那灰衣人喊道。
吕钟黄中了这一箭,却仍旧不死,他拔出那箭矢,瞄准那人,“呼”地扔了过去。那人正在吹号,突然见那支箭冲着自己急速地飞了回来,他反应神速,身子一侧,滑下了马,箭支从马后颈处直穿而过,带出来一缕脑浆,那马应声倒毙,摔在了地下。
那士卒脸色煞白,坐在地上呆若木鸡,吕钟黄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他抬起右掌,刚要对着那人的胸口拍下去,却听得空中“呜呜”作响,霎时间,四周到处都响起了号角声。吕钟黄四下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四面八方出现了无数的顶盔贯甲,长弓硬弩的契丹骑兵。
这些契丹骑兵足足有二三百人,吕钟黄拔出喉上的箭,脚步一动,冲着一个骑兵冲了过去。那些契丹人从未见过这喉咙中箭还能动的如此之快的人,再加上吕钟黄通体漆黑,如同鬼魅一般,这些百战之余的契丹骑兵们也有些惧怕。其中为首的一个将校模样的契丹人见了吕钟黄冲过来,大喊了几句契丹话,身后两个传令兵立刻摇了摇手中的旗子,二百多名契丹骑兵立刻井然有序地动了起来。吕钟黄冲向哪边,哪边的骑士们就纵马后撤,四下分散,其余方向的骑士们立刻聚在一起,马匹川流不息,纵横交错,在吕钟黄四周跑动,骑士们拉弓不停,无数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向吕钟黄,吕钟黄初时还能挡下八成,可他功力越来越弱,身上的箭矢也越中越多,脚下也渐渐迟缓了下来。
“这怪物还在动!不要停!”那将校用契丹话大喊着。吕钟黄身上不断中箭,双目渐渐退了黑色,皮肤也变回了淡黄,他深出一口气,背上一松,身上的无数伤口霎时间喷出了一滩滩鲜血。契丹骑士们一看他不动了,随着那将校一声令下,一齐放下了弓箭。
“契丹人弓马如此娴熟,我大宋兵马何时……”
吕钟黄望着四周奔驰的契丹骑兵,膝下一软,跪在了地上,此刻他浑身插满了箭矢,如同校场的靶子一般。他右手颤颤巍巍地伸进怀中,缓缓地掏出了一封沾了不少血迹的书信。
那是!韩青一见这书信,身子一动,跳到了吕钟黄身前,右手一伸,就去夺那书信,不料吕钟黄跪在地上,突然头一昂,左手“呼”地一掌,迎面拍出。韩青急忙躲闪,这一掌擦着他右颊拍过,韩青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他双手一齐出掌,准备挡吕钟黄后招,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下一掌出来。韩青低头一看,吕钟黄左手伸在空中,双目黯淡无光,已是死了。
“吕大人……”
韩青伸出手去,将吕钟黄的双眼抚闭了,“吕大人,各为其主,你休要怪我。”说罢,他将那书信拿了过来,收入了怀中。
“这位小哥儿,”那将校模样的人骑着马走了过来,用契丹话说道:“你是柳堂的弟弟?”
韩青看了一眼那灰衣人,也用契丹话说道:“是,请问阁下是?”
那将校转头对旁边的士兵嘀咕了一会儿,几个士兵就去把吕钟黄的尸身与昏倒的谭其白搬上了马,他接着转回头来说道:“走吧,跟我去见将军。”说罢,旁边的士卒签过来一匹马,韩青跨了上去,跟在了那将校身后。
那灰衣首领柳堂也骑着马,慢慢靠了过来,对韩青说道:“你身子可有受伤?”韩青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柳大哥,你从哪搬来的这救兵,这些人是谁?”
“我当时骑着马乱跑,正不知去哪找人救你,恰好撞到这一队人,我与他们的将军说了情形,他们便派了一个小队过来救你。”柳堂也低声说道。
韩青看了看四周骑士的盔甲,说道:“这些是宫分军!他们怎么会来救我这布衣平民?”
柳堂摇了摇头,苦笑道:“你没听那人都叫我柳堂了么?”
韩青大吃一惊,低声急道:“柳兄,难道你向他们主将自首?”
柳堂点了点头,说道:“我自承身份,他们自然不敢轻视,我又说这边有宋国来的大盗,在和我兄弟缠斗,他们就派人来了。”
韩青默然,一行人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韩青望着前方,突然发现晨雾散处,出现了一大队契丹骑兵,足有一千余人。他和柳堂跟着那小校走到了那群骑兵旁边,只见层层兵马围绕处,一群鲜衣亮甲的精锐骑士簇拥着一个人。此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腰圆膀阔,体壮如牛,人马俱披重铠,头戴一顶金额银盔,腰间悬着一口宝剑,身后两名牙兵捧着一杆长柄大斧。那小校见了他,滚鞍下马,行礼道:“将军,柳堂兄弟已带到。另有宋人一名,宋人尸体一具。”旁边的士卒将吕钟黄与谭其白放在了地上,谭其白依旧昏迷着。
韩青与柳堂也连忙下马,跪在地上行礼道:“参见将军。”
那人看了看韩青,开口用汉话说道:“你是柳堂的兄弟?”
韩青依旧低着头,也用汉话说道:“小人姓韩,是柳兄的结拜义弟。”
那将军听他开口,突然说道:“咦?你抬起头来。”韩青昂起头,那人仔细打量了一番韩青,回头说道:“先生,你看此人是否有些面熟?”
那人身后转出一文官模样的人,韩青一看这人,二十八九年纪,骑一匹高头大马,头戴鎏金软帽,身穿淡黄柔袍,软甲扞腰,外披一件紫裘大氅,凤目龙准,威风凛凛。韩青一见此人,也觉得有些面熟。那人看了看韩青,眉头皱了皱,用汉话说道:“这位小哥儿怎么称呼,哪里人士?令尊是何人?”
韩青拱手道:“小人姓韩名青,家住燕京城里,家父是南京三司副使兼盐铁判官韩昹。”
“啊?”两人对视了一眼,那将军说道,“你是韩孔目?”
韩青说道:“小人行三,长兄便是将军所说,盐铁司茶案孔目韩紫,二兄韩纨,在西北路招讨使涅里古大人账下从军。小人是白身,并无官职。”
那文官模样的人点了点头,说道:“在下耶律大石,现权知南京留守推官事,这一位是南京兵马副都总管萧将军。”那将军点了点头,说道:“在下萧僧全。既然是韩大人的公子,请起来说话。”
韩青又行了一礼,站起了身来,那耶律大石说道:“今年重九,魏王设宴,我与萧将军曾跟韩公子有一面之缘,不料今日在此重逢。”韩青这才想起来重阳时随父亲与大哥去魏王府赴宴,曾见过这两人。耶律大石接着说道:“我同萧将军随魏王围猎,因事先行回京,却在此撞到了闻名遐迩的柳堂柳大王,初时他自承其名,我等还以为有诈,幸好军中有人识得他面容。”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双目炯炯,盯着柳堂,口气渐渐严厉起来:“柳大王称霸燕南七载有余,官军几次进剿不能制,今日为何自投罗网?韩公子与此等盗匪头目称兄道弟,有何内情?”
那柳堂被大石盯着,只觉得犹如千斤重担压在自己身上,不觉地咽了口口水,说道:“小人上个月听在南朝的兄弟报信说,有人押着大批珠宝北上,似乎是要来大辽。我意欲劫了这批宝贝,只是还听说押送的人似乎身手都不简单,于是便想派一个兄弟去南朝先探探虚实。那雄州知州手下有一叫方吉的亲兵之前与我有些交情,我便亲自过境去找他,没料到找到他时,恰巧那知州传令过来要他去给那些押送货物的人做向导,我便开口要他与我一同做这一趟买卖,事成之后分他成。可那方吉狮子大开口,分成越要越多,还要我先付他一千贯定钱,我与他口角,一时激愤,将他杀了。”
“杀他之时,我已有些后悔。后来我看那封知州手令,才发现这里留了个空档。知州要他两日后去与那吕大人——便是那押送之人——相见,那吕大人并未见过方吉,兴许能做些手脚。我手中有方吉的腰牌,公文,衣物,找人假扮方吉并不是难事,只是这差事需得是一聪明精干,八面玲珑之人才做得来。思来想去,唯有我这义弟最是合适。因此我便求青弟帮忙,青弟在我苦求之下,才不得已帮我做了这差事。”
柳堂一五一十交代了经过,除了最后所谓苦求之下不实之外,其余俱是实情,韩青当初听说此事,可是一口应承下来的。
大石听完,疑道:“你刚才说那人叫吕大人,是南朝官员?”
韩青一听,忙道:“此事尚有内情,此处人多口杂,且容韩青稍后向大人禀报。”
大石和萧僧全对视一眼,说道:“那之后呢?你不是要劫那珠宝么?怎么落得如此境地?珠宝何在?”
柳堂接着说道:“这些人一入境,我便接到了青弟的讯号,因此在安乐林埋伏,将那押送之人杀了大半,夺了货物,只跑了这吕大人。我带了三十多个兄弟去追,可没想到尽数死于这吕大人之手。”
“一人杀三十余人?”大石惊道。
“禀大人,此人似乎有邪术,方才我们去擒他时,也费了不少周章。”之前救韩青那小校禀道。
大石瞧了瞧地上躺着吕钟黄尸体,又问道:“那财货现在在何处?”
柳堂迟疑了一下,咬了咬牙,说道:“还在安乐林,有我的兄弟守着。”
萧僧全听罢,对着那小校使了个眼色,那小校说道:“柳堂,你随我去将财货押来。”
柳堂点了点头,大石笑道:“柳大王,你在燕南一带作恶多时,理应处斩,只是你为了救你青弟,情愿自投罗网,来请我们这些救兵,义气可嘉。兴许魏王看在这些财宝,和你自首的份上,能饶你不死。至于韩公子——”他看着韩青,说道:“此时已是天明,韩公子可回家好好休憩。今晚魏王回京,戌时还请韩公子到王府一坐。撒葛,你收了财货后,也押到王府。”
那小校拳击前胸,说道:“尊令。”说罢,他便带着一队骑士,压着柳堂,去安乐林取那几大车财宝了。
“韩公子,咱们走吧?”
韩青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跟在了大石身后。萧僧全一声令下,契丹骑士们一齐转身,离开了此地。此时已是天明时分,骑士们排着队列行进,马蹄攒动,路上到处充满了铁甲摩擦发出的“咣咣”声。
“回家了。”韩青望着前方,远处天地相接处,已经隐隐出现了燕京城的轮廓,在清晨的雾气中似有似无,恍如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