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见韩昹到了,纷纷起身见礼,韩昹也一一回礼,见到萧鲁宁时,说道:“贤弟远来,不知皇上安否?听闻贤弟与女直人战时负伤,可有大碍?”
萧鲁宁道:“皇上一切安好,愚弟这些小伤,早已无碍。”说罢,还让韩昹看了看自己的右臂。
韩昹回礼已毕,入座之后,瞟了一眼韩青,说道:“大石先生深夜召见,可是有要事?”
耶律大石说道:“不敢,深夜叨扰韩大人,实是有一事相询。这一位公子——”他指了指韩青,“是令郎否?”
“正是犬子,”韩昹偷偷抹了抹脖子上的汗,说道:“犬子生性顽劣,不通教养,可是惹了什么祸端?”
大石摇了摇手,说道:“并非如此,令郎忠毅果敢,胆略过人,实乃我燕地男儿之荣。不过具体之事,还是由令郎自己来说吧,查剌,铁哥!将门闭紧,若无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外面应声进来两个卫兵,将门重重关上后,守在了门外。
耶律大石看他们关上了门,又说道:“韩青,这一位,是兵马都统耶律宁将军,”他指了指那锦袍人,“这边萧将军,你的母舅、父亲,就不必说了。此时屋内皆是可靠之人,你可将其事一一道来。”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韩青,韩青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说道:“前几年,我在安乐林玩猎,不小心迷了路,被燕南大盗柳堂所救……”
韩青将入宋以来整件事前前后后详细地讲了一遍,讲完时已是夜半时分。众人听了之后,一时都有些回不过来神,尤其是韩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小儿子竟然做出这样的大事来,不仅挑出了一件反叛大案,还手刃了一个宋国枢密院的官员!
耶律大石待韩青讲完,接着说道:“这意欲反叛的官员,在座的几位,绝无可能,可若是风声传了出去,难保不有变,因此诸位需谨言。那宋国皇帝的手书,现今被韩青截获,递在了我手里,还未启封,留待诸位在时一同观看。”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了那封书函,将封口一撕,取出了信件。
耶律大石先看了一眼那书信,霎时眉头紧锁,接着便把信递给了萧僧全,众人站起身来,凑过去一看,只见那书信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五行曲里拐弯的异国文字,无人识得。
萧僧全疑道:“这是什么字?”
耶律大石叹了口气,说道:“此应是朱罗国字。朱罗国便是天竺,宋南之大海再西南,是为海上大国。圣宗时候,有一狮子国曾来贡,那狮子国便在朱罗国旁,文字相近,便是这种文字。”
韩昹笑道:“大石先生果真博学多闻,然而不知国中可有人通晓这朱罗国字?”
耶律大石点了点头,说道:“有一人。”
“是谁?”
“便是前任推官萧大人!”耶律大石苦笑道,“我便是在他那里见到过这字。”这萧大人便是耶律大石的上任,据说精通各部族、藩国文字,此时已经故去。
“这……”
耶律大石叹道:“这种偏远之地的夷文,萧大人也不过是略有涉猎,唯有南朝广、泉、杭之地,兴许能找到通晓之人。这书信并非南朝皇帝手书,写成夷文,也是为了信的内容不至泄露。”他抚着手背,眉头紧锁地说道:“原本还想看这信中是否能找到些线索,没料到竟是这样一封信……”
“大石先生,”那一直沉默的耶律宁突然开口,声音甚是清脆:“在下以为,现今的当务之急,当是弄清楚南朝君臣的心思。虽然他们偷偷摸摸地联系内应,然而是否已决心与我朝开战,还并非定数。我大辽虽说如今不甚太平,可南朝却也不是什么王道乐土。”
耶律大石点头道:“正是,都统与我的心思不谋而合。西北、东北之乱,自有各地镇抚弹压,南朝之事,我等燕京众臣自然不能置之身外。原本魏王在开封也有细作伏着,定期书信来往,途径极为可靠。然而按旧规,每年四、八、十二月初来往通信……”
“也即是说……”
“正是,”耶律大石说道:“此时十二月回来的书信,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此事南朝君臣定然办得十分隐秘,若非刻意探查,只怕找不到什么消息。”
“所以,我们最好再派一名细作潜入南朝,”萧僧全说道,“去探查此事,然后通过那潜伏的细作报信回来。”
“对!”耶律大石说道:“萧将军说的极是,再找一名细作,扮做那吕大人的同路者,手持这封书信,到开封找那送信之人。就说吕大人一行中伏,全军覆没,只剩他孤身逃了出来,不认识这书中文字,也不知道送给谁,只好逃回汴京,等待发落。以此接近与这件事有牵连的宋国大臣,探听消息。此人深入宋境做这件差事,须是一聪明伶俐,机智果敢,忠勇刚毅之人。我思前想后,唯有韩大人的三公子最为合适!”
“什么?”韩昹聚精会神地听着耶律大石说话,没想到最后竟点出了韩青!韩昹头上刚下去的汗又冒了出来,他咽了口口水,说道:“大石先生……可在说笑?我这不肖子,文武不通,只会耍些花拳绣腿,怎堪担此大任?”
耶律大石说道:“韩大人不必过谦!青弟只身入宋,手刃敌首,胆识远过常人,又会南朝武功,足以以一当十。再加上他跟随那吕大人多日,已深解其中内情,乃是应这差事的不二人选。”
韩昹听罢楞了一下,才说道,“刚才大石先生为何呼犬子为弟?”
耶律大石一笑,说道:“在下已与青弟结为了义兄弟,自然以兄弟相称。韩大人,国家多难,身为大辽好男儿,自当为国效力,韩家世代忠烈,此时怎可自甘人后?韩大人博学,岂不闻触龙说赵后之事?”
韩昹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分明是笼络之意,青儿年幼,此人以兄弟之情,国家大义相迫,只怕青儿心中已经答应了。”
果然,耶律大石话音刚落,韩青便站起身来,抱拳说道:“韩青顽劣,承蒙大石兄如此器重,着实惭愧。青愿受此任入宋,定然不辱使命!”
耶律大石抚掌笑道:“青弟果然豪杰!韩大人,令郎不坠家风,令人艳羡!昔日文忠王独守孤城,保全燕京,立下大功。青弟若是立功归来,足以和文忠王相俦!”文忠王便是宋太宗北伐时,守燕京的功臣韩德让,韩昹一脉便是韩德让之后。韩德让后来得太后萧燕燕下嫁,做了辽圣宗的继父,在辽国地位极高。耶律大石为了壮韩青之心,说了这番话,可若论功绩地位,韩青即便功成归来,和韩德让也是无论如何不能比的。
“今日之事便议到这里,明日一早,青弟来南京留守司见我,咱们商量一下入宋事宜。”耶律大石接着说道。
从燕王府出来时已是接近丑时,韩昹对萧鲁宁说道:“贤弟今夜去家里歇息吧?”
萧鲁宁谢道:“就不叨扰了,明日一早,我便要回广平淀复命,今夜就在驿馆将就将就。”说罢,他看了一眼韩青,又对韩昹说道:“大石先生既然对青儿青眼有加,大兄不妨就放手一试。青儿此次南下,虽说凶险,然而却是为国效命,大辽勇士,岂可有畏难之心?况且青儿从小聪明伶俐,机敏过人,考虑事情,比紫儿和纨儿都周全的多,大兄还是不必过于担忧。”
韩昹点了点头,两人道别,韩青跟着父亲上了回家的马车。一路上,韩昹一言不发,木然地看着窗外,韩青不禁惴惴,不知父亲在作何打算。
到家下了车,韩昹说道:“青儿,你困了吗?”
“回爹爹,还不曾困。”韩青小心地说道。
“那你随我来。”说罢,韩昹脚不停步,直奔书房,韩青紧跟在身后。两人进了书房,韩昹往正座上一坐,示意韩青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韩青座下,两眼偷偷瞄父亲的脸色,却见他仍旧一脸木然。
两人闷坐了许久,韩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青儿,你为何要答应耶律大石,揽这份差事?”
韩青默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吭,韩昹站起身来,走到韩青身后,扶着他的肩膀,说道:“青儿,你不肯跟爹爹说么?是了,你们兄弟三人,你娘和你最亲,若是你娘还在,你必定会跟她说。”
韩昹一提韩青的母亲萧氏,算是点中了他的死穴,韩青顿时鼻子泛酸,他马上吸了吸气,定神说道:“爹爹,我怎么不肯跟爹爹说?爹爹你还记得二哥从军走的时候,你跟他说的话么?”韩青也站了起来,看着韩昹说道:“那一****对二哥说,咱们韩家,世代为大辽忠臣,韩家子弟,生来就是大辽的勇士。二哥从军西北,战场之上,绝不可畏畏缩缩,落于人后,免得丢了韩家的人。”
韩昹点了点头,这一番话确是他对韩纨所说,韩青接着说道:“孩儿之所以答应大石兄,不过是因为他说的话有道理。我跟着吕钟黄有近半个月,其中细情,只有我最熟稔,这差事唯有我最适合。孩儿这番去南朝,又偷学了不少武功,若是到了开封,情况有变,也足以自保。这差事不为名利,而是为了抓出叛贼,抵御宋兵,保我燕地周全,乃是大功,孩儿怎可因为所谓的“凶险”,便推脱掉?若是如此,孩儿怎么算得上韩家子弟?怎么对得起韩家历代祖宗?”
韩青一股脑地说了个痛快,可说完后却有些后怕,他偷偷地瞧着韩昹的脸色,只见韩昹脸上阴晴不定,脸色变了又变,终于长叹一声,抚着案几说道:“青儿,列祖列宗若是听到你这一番话,九泉之下,只怕也甚是欣慰。”
韩青听完,心中大喜,说道:“这么说,爹爹是同意我去了?”
韩昹嘴角一撇,说道:“若是不同意,刚才在燕王府,我会不作声么?”他一边走到书架旁,从书架上抽出一幅画轴,一边说道:“你还七八岁时,那时你娘还活着,曾有一南朝来的云游道士,替你看过相。”
“那道士看过之后,脸色又喜又惊,你娘亲问他结果如何,他说:‘你面目清俊,仿如女童,此男生女相,若非大富大贵,便是大凶大险,亦或两者兼有之。’我寻思这几句话,自古大富大贵之人,常伴大凶大险,也是必然之理。你大哥学文,二哥习武,都已有出路。你最受你娘亲疼爱,她对我说,宁可你别大富大贵,只要不要大凶大险便好。因此你从小即便不爱念书,到处呼朋唤友,游玩终日,我也没强求过你。”
“原本我以为,你只知玩耍,胸无大志,胸中无大志,便不会去求富贵,亦不会去惹凶险。”韩昹笑道:“原本我以为,你身无长物,担不起大任,见了今日之事,才知道为父实在错的太远。大石先生此人,乃是人中龙凤,他看重的人,总是不会错。你此去南朝,定要用心查探,到了汴京那锦绣之地,万不能放浪形骸,有辱使命。若是真揪出那叛贼,立了大功,我当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祭祀三日,以告诸位在天之灵!”
韩青喜道:“是!有爹爹这句话,孩儿一定用心!”
韩昹点了点头:“为父还有几件事要你记住。”
“爹爹请讲,孩儿谨记。”
“你认得这是什么么?”韩昹打开了手中的卷轴,是一副画。画上是守城的情形,一个全装贯甲的将军,坐在城头,左手持剑,剑下是一个女子的尸身。将军四周都是士兵,可每个士兵都是甲胄不齐,身体瘦弱。城外是成片的骑军,兵马齐整,杀气腾腾。韩青读书不多,认不得这画卷,便说道:“孩儿不知。”
韩昹指着那将军,说道:“此画是南朝的人画的,作者已不详。这画的是安史之乱时,张巡守睢阳的事。张巡是中唐名将,安史之乱起,叛军南下,兵临睢阳。睢阳乃是江淮门户,睢阳若破,江淮皆休。张巡死守睢阳数月,叛军不能下,最终粮绝兵尽,殉国而死。青儿,你可知我让你看这幅画意义何在?”
韩青不解其意,韩昹说道:“你深入南朝,举目无亲,若是遇到了变故,有性命之虞时,你当如何?”
韩青慨然道:“好男儿,绝不畏死!”
韩昹摇了摇头,说道:“若是如此,你还是不去的好。”他合住了画卷,说道:“青儿,你记住为父的话,死固然可怕,可死却是世上最容易的一件事,临事一死,最为轻松。张巡守睢阳之时,粮食吃尽,士卒无粮,张巡亲自杀自己的小妾,当做军粮使用。城中军士纷纷效仿,杀人以食,今日想起这件事,你觉得该如何评断?”
“食人之肉,为禽兽行。”韩青黯然说道。
“不错。同类相食乃禽兽之行。可张巡为何要做这件事?他难道不知千载之下,骂名可畏?”
韩青似乎有些明白父亲要说什么,他机敏过人,触类旁通,已经有所查悟。韩昹接着说道:“正是,食人之事,骂名千载。我之前说了,临事一死,最为轻松。张巡并非求生,他早已知自己必死,最后城破之日,他也是大骂叛贼,以身殉国。既然早晚必死,他若是在粮尽之日,带兵杀出城去战死沙场,不但青史留名,还免去了食人之事,岂不两全其美?”
“可他没有,因为他深知若是睢阳一破,叛军长驱直入,南下江淮。以叛军平日之行,必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则江淮富庶之地千万百姓,都要饱受战乱之苦。江淮一乱,赋税不能进京,皇帝无钱,更是无力平叛。张巡若是弃了睢阳,他上不能报君恩,下愧对江淮百姓,因此他不能轻身一死,他只能守下去,守到不能守为止。宁可至名节于不顾,宁可杀人而食,也得坚守下去。”
“这世上最难之事,便是“责任”二字。轻身赴死,简单至极,可留下一堆后事要别人来替你了结,便是至‘责任’二字于不顾。青儿,你孤身入宋,定要记住,国事为上,便是你的责任。若是为了自己忠义之名,为了自己的名节,死固然轻易,可误了国事,便是大罪!记得!宁可愧对自己,也不可愧对国家!”
韩青身子一凛,沉声说道:“孩儿记得了。”
韩昹点点头,叹道:“你年纪究竟还小,我只是担心若是宋人对你有些小恩小惠,你一时心软,误了大事。况且你平日儿女之事纷纷乱乱,纠缠不清,到了宋国,南国佳人更是温软如玉,私情坏公事,自古皆有,为父怕你也过不了这一关。”
韩青听父亲说到这件事上,脸不禁一红,他平日里在坊间确是和不少女子来来往往,可都是嬉笑玩耍之事,从未有什么深交。只是他生得俊俏,此时年近二十,又不曾娶妻,因此传闻不断,自然有一些飘到了父亲耳中。韩青连忙说道:“父亲莫要听闲人说话,孩儿男女之事上绝不曾有什么乱来。此次南下,孩儿定然将父亲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绝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