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吉和谭其白吃了一惊,谭其白忙问道:“吕大人这话是从何说起?”
吕钟黄一笑,又倒出一杯酒,一口喝尽,长出了一口气,悠悠说道:“三十二年前,我当时还在陕西从军。”
吕钟黄突然说起三十年前之事,谭其白和方吉不知是什么缘由,只好耐心听着。
“那一年我不过二十有余,在高永能将军帐下充步军都头,”吕钟黄抚摸着手中的宝剑,说道:“朝廷有意灭西夏,鄜延经略沈括大人筑永乐城,我随高将军前去守御,不料朝廷派来一个叫徐禧的给事中接管筑城一事。这厮无能,又刚愎自用,不听劝阻。”
“当时永乐城筑成,夏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夏将叶悖麻帅二十万大军前来,那徐禧竟然令我们西军城下迎敌,高将军屡谏不从,只好率我们步军万人城下列阵,来敌西夏骑军。”
“那一日红日当头,夏兵骑军滚滚而来,足有七八万人之多,我部不过一万有余,高将军与都指挥使曲大人率我等死战半日,终于抵敌不住,溃败入城。夏兵将永乐城团团围住,断了水源,城内无水,士卒多半渴死。我那几日,都是靠偷偷饮马血才活过来。”
“徐禧虽然无能,此时也知危机,亲冒矢石,率众守城,可大势已去。夏人蚁附攻来,我军口渴,毫无战力,永乐城破,十万大军尽数死于城内……”
“城破那天,我随高将军在城北巡视,夏兵入城,高将军身中十三枪,死在了城墙上。我口渴已极,枪也握不动,一个夏兵手持铜锤,向我扑来,那夏兵身高不满六尺,瘦弱不堪,若是平日,只怕十个他也未必战得我下,可那时我双手无力,长枪刺到他胸口,竟刺不破他的皮甲。那人以铜锤打中我前心,当时我便昏死了过去。”
“待我醒来时,我已身在夏营,原来竟是做了夏人的俘虏……”
“夏人驱赶我们这些宋俘一路西行,不知走了多少地界,地面的树木越来越少。后来离得大宋远了,看守的夏将也放松了警戒,我便觑着一个机会,逃了出来。”
“逃出夏营,我不敢东向,只得一路北窜,当时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初时只是一片茫茫戈壁,荒无人烟,后来渐渐见了城池,营寨,毡帐。我一打听,原来是到了高昌国。”
“高昌国?”谭其白问道,“是西域的那个高昌国么?”
吕钟黄点了点头,说道:“此高昌国是回鹘人所建,国中回鹘人与汉人杂居。原本败军之将,手下的士卒已阵亡,我就是回了大宋,依律也要处斩,即便法外开恩,也是流刑。而且我属下尽墨,自己被俘,理应自尽殉国,苟且偷生逃到异域,我还有何脸面回大宋?于是我便也在那边住下了,这一住便是二十年。”
“机缘巧合下,我得知那高昌国内有一大雪山,山中有一武林门派广招门徒,我本身好武,在回鹘又无所事事,便去投了那门派,很快便小有所成。那门派功夫奇异,我初尝滋味,自然欣喜,日夜勤学苦练,终于修成一身武功。”
“只是……”吕钟黄摇了摇头,接着讲道,“有一日,我碰到一个大宋来的前辈,那人见了我的功夫,十分诧异,经他点拨之下,我才明白,我练的竟然是邪派武功。”
“这门功夫阴狠可怖,招招杀人,招招致命,我沦落西域已久,自然不觉有异。经这位前辈指点,我幡然悔悟,再加上听他讲大宋现在整军经武,大胜西夏,心中便生了归意。于是我辞了师父师兄,千里跋涉,终于回了大宋。”
“我翻过重重大漠,到了青唐吐蕃的地界,竟看见了大宋禁军,我惊喜之下,一打听,原来竟是童太尉和小王将军复了青唐。人生二十年,大宋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官家也换了两个。现在的官家开疆拓土,正是用人之时,我若是找寻旧友,兴许还能重回禁军做军官。可我兵败不死,反而逃亡多年,已无颜再去见昔日同袍,于是也学那位前辈,云游四方。”
“那一日,我在江宁府外,正在一座山岗上歇息,遇见了一伙强人抢劫一队客商。那客商有十几个人,骡马成群,可那伙贼人竟有四五十人之众,就如同今日的情形一般。路见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当时我已有多日未曾练功,正觉技痒,于是趁那群自贼人不备,先杀了那贼人的首领,见了血腥,杀性更起,举手间便将那四十余人屠戮殆尽。”
“我救了那几个客商,他们自然对我感恩戴德,不过我杀人太速,也将他们吓得不轻,不太敢同我说话,草草收拾了东西就走了。我心满意足,正要离开,不料从路旁的树上竟跳下来一个人。”
“此人便是我后来的三师兄,郑磬玄。”
“原来郑兄早已发现这群歹人,只是我先动了手,他就在旁观战。他见我转瞬间连杀四十人,惊诧万分,于是想出来结识一番。我见他突然跳出来,以为是贼人的同伙,于是不由分说,上去就和郑兄动了手,不料一动上手,却发觉郑兄功力,丝毫不在我之下。”
“我们斗了有二三百合,不分胜负,我问起郑兄的来历,这才知道生了误会。郑兄惜我武艺,于是将我引荐给了师尊。”
“就是你们圣水门的李门主?”方吉问道。
“正是,”吕钟黄点了点头,“我从不知天下竟有师尊这般的人物,当时一见师尊的身手,震惊之下,立刻拜服。师尊让我演了一遍武功,又问了我来历。知道我原是禁军军官,便同意了收我为四弟子。”
“然而此时楚兄站了出来。楚兄便是我二师兄,”吕钟黄想到这里,笑了笑,说道:“楚兄为人正直,他见我用的都是阴狠毒辣的邪派武功,极力反对收我入派,说是会败坏了圣水门的名声。”
“师尊被楚兄说动,也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大师兄替我解了围。大师兄说我虽然误入歧途,但身世可悯,只要肯从今往后,不再用这门邪派功夫,便是改邪归正,师尊就可收我为徒,我当时已有悔练邪功之心,便同意了。”
“于是大师兄用了一道‘镇魔符’,那是清水化药,以内力封入我心肺经络,使我再也用不得这门邪术,若是强行冲破符封,便有性命之虞,按大师兄的话说,符封一破,至多十日必死。”
“封了我的邪功,我的武功自然不能再与郑兄相比,只怕连刚入门的二代弟子也战不过,然而师尊仍让我排在他座下第四,还安排了大师兄从新教我武功。”
“大师兄谆谆教诲之下,我从头练起,因为有内力的底子在,再加上大师兄倾心相授,我那几年进步神速,很快便有了之前的五成之力。不仅如此,大师兄还替我打通了关节,将我之前的战败逃亡之事改成了守城有功,给我谋了一个官位。”
“我每日练功不缀,逐渐能独当一面,也和魔教高手交了几次手,替门派立了不少功劳,再加上大师兄提携,官位越做越高,渐渐便有些刚愎自用。这次北上,是今上亲下的圣旨,大师兄安排下来,原本是三师兄和我一同北上,可他正逢丧妻,我便要独自出行,叫他好好安排丧事。三师兄以为,我们对辽境一无所知,怕我独自北上太过冒险,可我自恃功高,却觉得三师兄迂腐懦弱,唉!天意如此,若是三师兄在,我也不至于坠入姜岑匹夫的奸计中,令二十万贯国财毁于贼手!”
吕钟黄叹罢,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方吉听他说完,脸色变了变,说道:“吕大人,那你之前说性命不足十日,意思是……”
吕钟黄点了点头,说道:“方才我与那姜岑对掌,中他诡计,竟然险些被他打死。我那时候已毫无还手之力,万念俱灰,只得强行破了大师兄的镇魔符……”
“啊?”谭其白惊道。
“我以真气冲破符封,邪功喷涌而出,瞬间便将那姜岑制住,不料此时竟有人出手相助,击伤了那姜岑。若是他早出手一刻,我便不必出此下策,可为时已晚。”
“我一见姜岑受重伤,立刻以全身功力压制邪力,以求镇魔符不发动,保住性命,那魔教逆贼们退去,我反而大感庆幸。当时李顺扶我上车时,我全身的功力皆在与邪功相搏,简直走路的力气也无。”
“难怪看你面色极差,吕大人。”方吉说道。
“我用尽力气去压制,可终是无用,邪功遍涌全身,随之镇魔符发动,我立刻功力尽散,全身麻痹,动弹不得。起初我还以为就要立死,不过时候一长,我却发现镇魔符之力正渐渐退去,邪功正在逐渐恢复。”吕钟黄叹道:“若是晚些遇到这些贼人,我功力全复,他们只怕一个都活不到明日。可那些贼人偷袭之时,我身子还在麻痹中,身上的功力只怕不到一成,只得命李顺护我强行突围。不过李顺说他不通地理,于是救了方将军你同我突围,他自己去断后。”
方吉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吕大人,你若是此刻快马回汴京,只怕用不了十日,若是叫你大师兄从新下镇魔符,会不会能救了性命?”
“我也不知,只是大师兄命我十五日之前必须送到,我若是跑回汴京,不是耽误了大事?我使命未完,先跑回京,怎么见大师兄?为国效力,原应置生死于度外,三十年前在永乐城,我便该死了,只是上天开恩,又赐了我三十年阳寿,我未能死于沙场,今日若死于国事,也是人生大幸,哈哈!”吕钟黄又饮了一杯酒,放声笑道。
吕钟黄手中酒一杯接着一杯,酒瓶中的酒很快便见了底,吕钟黄将那切肉的宝剑横在膝上,抚摸着剑身,凄然道:“还记得那一****与高永能将军在城下列阵时,夏兵漫山遍野而来,声势震天,士卒多有惧意。夏兵近时,高将军突然手持长槊,帅五十牙兵冲在了阵前。他厮杀之时,放声而歌,歌声传遍三军,人人振奋。我当时只觉得浑身上下用不完的力气,冲锋时毫不惧死。”
“唉!可从正午战至黄昏,最后还是寡不敌众,败回了城内。入夜城上守城时候,我回想高将军所唱之歌,心中颇不是滋味。”
“永乐城一败,十万军民死于城内,永乐城新筑,士卒家人多在陕西内地。家属亲眷,犹在倚门望归,却不知心中思念之人,已是城头白骨!”
吕钟黄一拍剑身,高声唱道:“我随将军战西疆,将军战死我还乡,还乡忽闻将军唤,再裹征袍赴沙场。”
歌声直透入云,在深夜的林中格外响亮,方吉正听着,突然一个俯身,趴在了地上,谭其白低声问道:“方兄弟,你这是……”
方吉伸手捂住了谭其白的嘴,再听了一会儿,说道:“有人来了!”
谭其白刚要说什么,忽然也隐隐听到了马蹄声,方吉低声说道:“定是贼人听到了大人的歌声,循着声音来了。”谭其白抬头看着吕钟黄,说道:“吕大人似乎没听到。”
吕钟黄依旧一手拍剑,一手执杯,高声而歌,谭其白低声道:“吕大人自知命不久矣,是不是心绪已乱……”方吉摇了摇头,说道:“吕大人应该早就听见了,他……他似乎是恢复了功力。”
马蹄声越来越近,约莫有三四十匹马踏在地面上,隆隆作响。吕钟黄突然将宝剑一把抓起,嘴中接着唱道:
“北却匈奴十八载,匈奴已灭家何在,五十三年如一梦,青血成灰洒边塞!”
歌罢,他右手一抬,宝剑忽地向身后飞了出去。
此时贼人们已经冲到了十丈之内,宝剑去如流星,直直插入了冲在最前的贼人的咽喉,那人身子一晃,摔下了马。贼人们一见此情景,一声唿哨,瞬间分成了几队,各自搭起长弓,箭矢如雨般射了过来。方吉运起回风掌前三式,将射向他和谭其白的箭矢尽数挡了下来,谭其白赞道:“方兄弟,你真是天分极佳,这三招你用的精熟了。”
那边吕钟黄依旧端坐,马贼们弓箭不停,眼见箭矢就要扎在他身上,只见他双手一拍地,身子忽地不见了踪影。马贼们面面相觑,连忙望向四周找寻,却听得一声长啸,一个贼人的马背上刹那间多了一个人,正是吕钟黄。他左手成爪,冲着那贼人背心一抓,“喀拉”一声,手竟然从那人的心口穿身而过。旁边的马贼看着这人胸口突然伸出一只手,手中还抓着那人的心脏,不由得都惊叫了起来。
“吕大人!”方吉也吓了一跳,喃喃地说道:“吕大人这招好狠辣……”
吕钟黄将手缓缓抽了出来,哼了一声,抬手将那人的心脏甩了出去。旁边的贼人见一个红乎乎的东西向自己飞了过来,连忙偏头躲闪,可他眼前一花,吕钟黄已经跳到了他面前,左右手一合,抓住了他的两颊。那人已是魂飞魄散,失声叫道:“饶命!”可那个“命”字尚未出口,吕钟黄双手一扭,那人的头已经被扭得反了过来,后脑勺对在了前面。
他举手间连杀两人,而且死相皆异常可怖,马贼们大骇,纷纷逃向四周。其中一身着灰衣的大汉似乎是他们的头领,只听他连喊了几声,原本乱成一团的马贼瞬间便整列成队,围着吕钟黄绕开了圈子。马贼们一边跑,一边对着吕钟黄射箭,吕钟黄丝毫不惧,他就地一滚,避开了箭矢,身子一动,又飞到了一人的面前,抬手一掌,“噗”地一声,那掌击在马颈上,竟将那盗匪连人带马生生击成了两段。接着他伸手接过来死人的弓箭,拉开弓,对着旁边的马贼就是一箭,箭上带着内劲,瞬间便将那贼人扎了个透心凉。箭矢穿过那人的身子,去势丝毫不减,又将那人身后的人穿死,连着穿死了三四人,才停在了最后一人身内。
吕钟黄将弓一扔,身子一晃,又到一人身前,那人已是极其恐惧,抓着手中的长枪对着吕钟黄乱戳,吕钟黄一拉马头,身子腾空而起,凌空一脚,将那人的头颅从身子上踢了下来,头颅飞出去,像石弹一般轰向了另一人,那人来不及躲闪,被那头颅砸进自己的胸膛,死在了马上。
吕钟黄此时如同鬼魅,须发皆张,面色铁青,双目漆黑,他推开无头死尸,坐在了马上,一拉缰绳,冲向了另一队人,那八九个马贼看见吕钟黄冲过来,急忙四下逃窜。吕钟黄追上一人,左手抓着那人脖颈,右手握住那人右臂,猛地一扯,将那人的右臂活活撕了下来。他以这手臂为武器,骑马追上另一人,将这手臂向着那人后脑一抽,手臂如同软鞭,将那人的头骨击得粉碎。旁边一人似乎是这人的兄弟,见了这情景,放声大哭,手持长刀向吕钟黄砍了过来。吕钟黄抛下血淋淋的手臂,身子一侧躲开了这一刀,左手抓住那人手腕,右手一拧,夺下了长刀,接着身子一跃,跳在了那人肩上,右手一送,长刀直直地没进了那人头顶,只剩了刀柄在外,那人闷哼一声,倒下了马。
不过一刻的时间,林中已成了人间地狱,地上到处是惨死的马贼,尚活着的人也已毫无战心。那灰衣首领又是几声呼喊,马贼们合兵一处,仓皇逃窜而走。吕钟黄不依不饶,骑着贼人的马,追了出去。方吉连忙拉过来一匹马,叫道:“谭兄,我们过去看看!”谭其白跟着方吉上了马,两人也向着吕钟黄的背影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