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瑞委顿地跪在堂中,低头看着地面,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这位老先生,听说是河北有名的神医?”耶律淳问道。
“回大王,小人略通医术,”皇甫瑞低声答道。
“方才老先生为何不同他们三人一起动手呢?”耶律淳笑道。
“小人……”皇甫瑞犹豫了一下,才沉声说道:“小人并不会武功,小人自幼习医术,在大宋略有小名,因此吕大人此次北上,强令小人随行……”
“既然是强令随行,皇甫神医就不必和那些匪人同流合污!”耶律大石打断道,“若是神医肯弃暗投明,大王必定不吝封赏。”
“正是,皇甫先生若是不弃,便可在燕京为医官,本王身体不适,还想要先生瞧瞧。”耶律淳笑着说道,“本王有言在先,只是让先生客座在此,最多一年,一年之后,若是先生欲返宋,本王十里相送,绝不阻拦!”
“皇甫先生留在燕京,可专心钻研医术。本朝虽然偏鄙,但尚有耶律敌鲁之医书十七本,邓延贞之医书二十二本,藏于燕京望海阁中,若是皇甫先生能遍览该卷,想必对先生的医术,也大有裨益。”耶律大石接着说道。
皇甫瑞本来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可耶律大石说完这番话,就见他突然抬起头来,两眼浮现出无数的光芒。
“邓延贞?”
“正是,”耶律大石笑吟吟地看着皇甫瑞。“那,圣水门的所在,神医可知道?”
“领马这种小事,还要大石兄亲自来……”韩青站在马场旁,轻笑道,“派个属下来不就得了么?”
耶律大石脸上带着笑容,似乎毫无目的地四处望着,嘴上却口气严肃地说道:“青弟,你可知为何我选中了你去南朝么?”
“韩青不知。”韩青说道。
“这燕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信得过,”耶律大石叹道,“燕王、王妃、萧僧全、驸马萧旦、耶律宁与耶律燕山兄弟、韩氏一家,还有那几个贴身侍卫。能完全信得过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因此这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难免走漏了消息。”耶律大石所谓韩氏一家,就是韩昹与韩昉兄弟二人,以及他们的五个子女。
“你是怕叛贼察觉到?”韩青低声道。
耶律大石摇了摇头,说道:“并非只是怕叛贼,还有……”他看了看四下无人,才接着说道:“还有陛下的耳目!”
“陛下的……”韩青吃了一惊,说道:“为何怕陛下的耳目?”
耶律大石叹了口气,说道:“青弟,我直把你当自己人,才可说这些。秉心而论,大辽能有今天这步田地,都是谁之过?”
韩青默然,大辽国力强盛之时,威加四海,夷狄无不宾服,可如今四面楚歌,叛乱不断,要说过错,自然是先帝和当今圣上这祖孙两代昏君的过错最大。这在大辽已是公开的秘密,人尽皆知,只是谁也不敢说罢了。
“其实我和大王也不是怕有什么事传到陛下耳中,只是担心陛下身边的小人。”耶律大石说道:“萧奉先这厮,欺上瞒下,搬弄是非的本事,当属天下第一。若是咱们燕京城里有什么不顺眼的,传到了他那里,只怕大王也受不住。”
韩青想起谭其白的小册子,于是说道:“我听南朝人说,南朝传言,天下有四大寇,分别是江南魔教,夏国,咱们大辽,和他们的宰相蔡京,其中蔡京当属第一,比咱们大辽还靠前,正是所谓外敌易防,内贼难制。”
“四大寇么?”耶律大石冷笑道,“那咱们大辽的四大寇,想必便是阻卜、女直、宋国和萧奉先了!”
两人相顾大笑,笑罢却有些无奈,耶律大石看见前方那士卒牵着马回来,笑着叫道:“阿卜,让你挑匹马,怎么要这么久?”
“还不是看大石哥亲自来取马,要挑一匹最好的出来。”那士卒笑道。韩青一看他身旁的这匹马,毛色光耀,骨壮头高,的确是一匹上等好马。
那士卒整顿好了马鞍,说道:“鞍辔、弓箭、骨朵、小斧、锤锥、火刀石、粆袋、马盂,俱已准备停当。大石哥,若是没别的事,我就走了,这几天不是调汉营去辽东么,忙得我这边也是人仰马翻的。”
耶律大石点了点头,和那士卒客套了两句,那士卒翻身上了旁边的一匹马,扬长而去。耶律大石笑道:“这阿卜是内人的一个远房亲戚,原本是在上京牧羊,内人替他在燕京马场谋了个职位,找他来也靠得住。”说罢,他摸了摸这匹马的马头,又说道:“青弟,你骑上这马,立即动身南下去吧。”
韩青一个翻身,跳上了马背,说道:“大石兄,你也忒谨慎了。”
耶律大石笑笑不语,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韩青,韩青接过来,看着这纸,有些不解地说道:“那皇甫瑞,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将这圣水门的所在说出来了呢?”
“当时那三个贼人大闹留守司的时候,我就瞧到这皇甫瑞缩在房间一角,一动不动,两不相帮,便知此人并非和那些人铁板一块。再加上之前审问,得知此人是个郎中。”耶律大石笑道,“对于这些学医术的人来说,提起‘邓延贞’三个字,他们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韩青孤陋寡闻了,这邓延贞是……”
“是兴宗皇帝时的名医,”耶律大石说道,“邓延贞留下的医书,极精深,非医术大家不能解,乃是医家至宝。燕王肯让那皇甫瑞看一眼邓延贞的医书,对他来说,乃是天大的福分,他还有什么犹豫的?”
皇甫瑞那人么?韩青仔细回忆了这几天相处的时候,皇甫瑞的情形,似乎确实是对医术痴迷的样子,但总觉得他为人忠正,这么快便变节到了耶律淳手下,似乎总觉得有些轻易了。
韩青将那张纸细细看了几遍,将皇甫瑞所写圣水门总舵的地点记在了心里,然后将那白纸一扬,右掌“呼”地拍出,一道风刃急速地掠过,将那白纸撕了个粉碎。
耶律大石点了点头,又低声说道:“青弟,你切记,燕王在汴京的细作藏在小甜水巷刘家果子铺,店主刘全便是。你见了刘全,只需说一句‘来买九大王的果子’,他若是回你‘九大王的果子卖得罄尽’,你便回他‘大王的果子没有,王妃的果子可有一个尝尝也无妨’。切记此暗语,到了汴京,尽你所能打探南朝君臣的意图,之后将此事前前后后都报予刘全,刘全自有办法将消息传回燕京。之后你可见机行事,或是留在汴京,或是返回燕京,全凭你自己。青弟,大任在身,切莫大意!”
韩青一抱拳,说道:“大石兄放心,韩家世代忠烈,青以身许国,定然不辱使命!”
耶律大石也一抱拳,不再言语。韩青拨转马头,正要离去,忽地猛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回头问道:“大石兄!我忘了一件事,我那兄弟……柳堂,他在何处?”
耶律大石笑道:“此人通缉多年,罪大恶极,原本应当斩首示众,可念在青弟面子上,加上我一力求情,燕王网开一面,已经赦了他死罪。”
“啊?”韩青惊道,“难道也是发配宁州了?”
“没去宁州,燕王将他赶到了南朝去,”耶律大石说道,“此人生在南朝,幼时流落大辽,长在易州,然而终究是南朝汉人。燕王赦了他死罪,让他二选其一,要么被驱逐到南朝,永不入境,要么去西北充军五年,期满便可回燕京。他选了去南朝,于是燕王就派兵把他送走了。至于他那些喽啰,大多充军辽东了。”
“……”韩青默然,柳堂做山寨寨主惯了,让他充军,定然是不肯,他去了宋国,只怕在那边又干了老本行也未可知,兴许在宋国做山大王还更舒服些。
“对了,那些珠宝……”韩青突然想到吕钟黄还押了二十万贯金珠来,应该是同柳堂的喽啰们一道,被萧僧全缴了。耶律大石又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燕王已经派人将这些珠宝护送出了城,照燕王的意思,要放到西北去。”
“这是为何?”韩青不解道。
“这些财宝,若是送给陛下,只怕没多久就被那几个奸臣挥霍一空了。若是留在燕京,时候久了,难保不被人发现,告到陛下那里……”耶律大石摇了摇头,“因此燕王决定既不给陛下,也不自己留着,而是藏到西北偏僻之处,若是有朝一日,国有危难,再去取这些财宝救急。”
“燕王远虑,常人所不能及。”韩青叹道。
冬日天寒,街上也没几个行人,辞别了耶律大石,韩青纵马疾奔,没多久就从城北的马场到了城南。眼看前面便是城门,忽听得有人喊道:“阿青!阿青!”韩青连忙勒住了马,回头一看,那人眉清目秀,肤白如雪,头戴销金幞头,身穿一套墨蓝官袍,手中还抱着一卷公文,竟是自己的长兄韩紫。韩青连忙翻身下马,迎了过去。
“紫哥!你怎么出来了?”韩青一脸欣喜地叫道。
“趁着送这东西的工夫,来看看你。”韩紫摇了摇手中的公文,笑道,“我听大石先生的侍卫说你跟他去马场领马去了,我想了想,你估计领完马之后要从这边走,因此先在这里等你。”他看了看四周,走进韩青的身边低声说道:“我听爹爹说了,你要去南朝干大事?嘿嘿,阿青,你终于出息啦。”
韩青笑道:“紫哥,你是专程过来取笑我的么?”
“自然不是,”韩紫叹了口气,说道:“我是专程替爹爹来送你的,爹爹自己想来送你,却死要撑着面子。”
“就跟纨哥去西北之前一样。”韩青笑道。
“是呀,阿纨走了之后,爹爹三四天都吃不下饭。可阿纨出城之前,想见爹爹一面,爹爹却派人训斥他儿女情长,”韩紫撇了撇嘴,“别看爹爹平日里一副威严的样子,实际上自从娘走了之后,爹爹不知道有多疼你们俩。”
“不疼你么?”韩青笑道。兄弟二人闲话了一会儿,韩紫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布袋,说道:“这里是些金银,你拿去使用,到了南朝,千万要小心行事,若是见势不妙,就跑回来。”
韩青也从腰间拿出一个金边口袋,说道:“大石先生已替我准备好了,足够花销了。”
韩紫打开那口袋一看,里面装着不少碎金银块,还有大把的宋国铜钱,笑道:“青弟,没想到你这一趟还能发笔小财,不错不错。”
韩青知道韩紫平日里就是这副德行,因此也不和他说笑,收起金银,说道:“紫哥,你在家好好照顾爹爹,我和纨哥都在外面,家中只剩你了,爹爹若是还经常头昏……对了!”他突然想起皇甫瑞被燕王留在了燕京,“燕王那里,来了一个神医,医术高明的很,你不如哪天带爹爹去他那里看看。”
“你放心吧,”韩紫嬉笑道:“倒不如多注意你自己,南朝遍地都是水一般的小娘子,别待在温柔乡里不舍得回来。”
两人说笑了一阵,韩青看天色不早,翻身上了马,说道:“紫哥,我走了。”
“阿青,保命第一,不行就回来。”韩紫轻声道。
韩青点了点头,一甩马鞭,冲了出去。
出了城门,韩青沿着官道一路疾驰,那马卒阿卜选的这匹马果然脚力惊人,不到黄昏,韩青便已到了边境处。宋辽边境原本应是岗哨连绵,戒备森严,可承平日久,百年无战事,宋国的边防也松弛了许多。韩青轻易便混进了宋境,他交游甚广,能说一口地道的雄州官话,因此扮成宋国百姓,丝毫不见破绽。自雄州一路南下,免不了风餐露宿,虽说宋国号称富庶,可韩青走了两三天的路程,看到的却是一片破败的景象。荒野连绵,民生凋敝,广阔的河北平原上,到处都是干涸的水塘和废弃的村庄。
雄州南面的地理,韩青就不太熟悉了,靠着问路,在第四天的当午,韩青已经来到了磁州地界。按照之前听说的路途,到了磁州,便是已经走了一半了,磁州东侧,是宋国的北京大名府。宋有四京,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北京大名,南京应天。大名自唐末起便一直是河北重镇,民风尚武,到了宋代时,为了防备契丹,在大名驻扎了近十万禁军,之前韩青也听过大名府的威名,据说城池规模与燕京不相上下,可这次去汴京,并不路过大名,因此也无缘得见了。
走了这些天,韩青也有些疲倦,可这附近荒郊野岭,一个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过路的乡民,一打听却得知最近的市镇在东边五十里外,韩青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调转马头,向东去了。
走到了傍晚时分,终于见到了一个集市,韩青转了一会儿,发现整个集市上就只有一家客栈,看上去十分破旧,可出门在外,也顾不了这么多,韩青只求能找个地方好好洗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虽说韩青也不是吃不得苦的公子哥儿,可他天**洁,这些天都睡在野外,身上早就脏得不成样子了。
到了这客栈门口,早有一个小厮出来牵马,韩青将缰绳递给了他,自己迈步进了客栈。一进去,才发现这客栈外面虽破,里面却打理得干干净净的,韩青不由得心生喜欢。这客栈前面是酒楼,住宿的房间都在后院,韩青进门时,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来往的旅客,和一些赶路的公差。韩青挑了一个靠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店小二拿着一壶水,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问道:“这位客官几个人一行?是吃饭还是住店?”
韩青问了问住店的价格,和燕京差不多,于是点了几个菜,开了一间上房。那小二记完了韩青点的菜名,说道:“客官,咱们这小店,店小利薄,做的又都是路上的生意,来往的客人天南地北的都有,因此咱们都是先结账,后吃饭,您看……”
韩青立刻会意,连忙翻出钱袋,伸手一摸,才发现袋子中只剩了金银,这一路上吃喝,已经花光了铜钱。韩青笑道:“店家,我这里只有银子,没有钱,店家给换一换如何?”
那小二点点头,说道:“客官别是大银便好,小块银两咱们找的开。”
“都是些碎银。”韩青从袋子中摸出一块,递给了小二,小二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叫道:“这……客官,这是金子啊。”
韩青一看,那小二两指之间,夹着金闪闪的一块黄金,原来耶律大石给他的这一袋钱里,金银掺杂,此时天黑灯暗,韩青未曾看清,竟是拿错了。店小二这一声叫喊,虽说声音不大,可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块黄金闪闪放光,引得不少人侧目。韩青急忙将那黄金劈手夺回,笑道:“你这里灯光昏暗,我拿错了。”说罢,从袋子里又拿了一块碎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