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其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法将韩青挣脱,若是能让他和韩青拉开距离,仅用回风脚就可以让韩青近不了身,然而此刻被韩青贴上,却是无可奈何。
韩青所学武功,除了最近谭其白传授的回风术,便是幼时拜燕东沧海派学得的一套“沧海伏龙掌”,听起来威风得很,实际上就是少林罗汉拳加了一些变招而已。这沧海派创始人以前是少林派俗家弟子,因在中原杀了人,逃窜到了塞北,靠着一点少林派的功夫,创了这么一个门派,将四五成功力的罗汉拳改成了所谓“沧海伏龙掌”,在燕地大肆收徒。到韩青入门时,沧海派已经传了四代,这一代掌门将这沧海伏龙掌做了不少改进,倒也像模像样,成了实力不俗的一套掌法。韩青天资聪颖,没多久便将这伏龙掌练得精熟,然而终究不是什么上乘武功。
韩青二哥韩纨自幼习武,不但弓马娴熟,精通兵法,还练得一手相扑的本事。宋辽两国,都喜相扑,宋国相扑偏缠斗,辽国偏格斗,各有所长,韩纨初时练的宋手,后来又练辽手,可说是集两家之长。兄弟三人被韩纨影响,都练了一些相扑的手段,韩青因为练过内功,渐渐地比两个哥哥都强了不少。此时他使劲浑身解数缠住谭其白,让谭其白有力使不出,迫得他满面通红,焦急万分。
此时战分三团,大堂门口,宗严大师手持刀、链站在门前,挡住了所有黑甲卫士,虽然喊杀声已经传遍了整个留守司,外边闻讯赶来的卫士越来越多,可这厅堂只是留守司的一个偏厅,入口狭窄,被宗严一人据守,急切难以攻进。大堂正中,谭其白被韩青缠在地上,动弹不得。大堂内里,耶律淳早已躲到了后屋,耶律宁、耶律大石、斡里剌三人围着蔺先生缠斗,蔺先生以一敌三,尚有余力,耶律宁与耶律大石用的都是军旅中步战的刀法,在蔺先生舞得如同雷霆一般威势逼人的铁锏面前,丝毫派不上用场,若不是斡里剌死命相搏,让蔺先生不得不有所忌惮,只怕耶律宁二人早已命丧锏下了。
就在这三处战团杀声不断,刀剑飞舞的时候,韩青无意间向后一看,只见在蔺先生等四人漫天挥舞的兵刃后面,身着红衫的萧普贤女独自端坐在正中,血红的唇角微微向上翘着,双目半张,漠然地看着耶律宁三人,仿佛这一切都发生在遥远的天边,自己置身事外,可以冷眼旁观一般。韩青看到萧普贤女好整以暇的样子,不由得愣了一愣,这一下的工夫,谭其白突然猛地一用力,上半身挣脱了韩青的束缚,左手穿过腋下,向着身后就是一掌。韩青一侧头,避开这一道风刃,左手掐颈,右手拦腰,一个转身,又把谭其白摔在了地上,谭其白尚未反抗,韩青右手顶在谭其白腰上,四个手指一震,一道风刃顺着谭其白前胸飞了上来,正打在谭其白脸侧,风刃划过,鲜血迸出,浸得谭其白耳上通红。谭其白大怒道:“卑鄙无耻的小人,还有脸用我家的掌法!”韩青一个扭身,将谭其白转了个面,压在了地上,身子顶着谭其白的脊背,轻轻说道:“谭兄,各为其主,你为大宋,我为大辽,不是合理平常么?”谭其白气极,喊道:“你骗我传你家传秘术,还敢说不无耻!”韩青苦笑道:“谭兄,那可是你自己非要教我的,我推脱不过,只好学了,难道你不记得了?再说,你们千里迢迢,勾结我国的叛贼,难道就光明正大么?”谭其白不答话,只是侧着头,对着韩青怒目而视,韩青低下头去,悄悄说道:“谭兄,你们在这里大闹,意图刺杀燕王,已是犯了死罪,咱们宋辽两国世代和好,你对我还有救命之恩,于公于私,我都该救你。若是你肯就地投降,我向燕王求情赦你无罪,好么?”
谭其白一言不发,但韩青明显觉得手下的压力小了许多,他知道是谭其白略有动摇,连忙接着说道:“谭兄,这里是南京留守司衙门,外边层层叠叠都是士兵,你们就算此时杀了我们几个人,难道还能逃得出去么?我知道谭兄常怀忠义之心,然而请谭兄自己思量,即便你们今天杀了我,杀了几位将军,杀了燕王,可日后我家皇上追究起来,一封国书送到汴京,你们大宋的皇帝会怎么说?难道他会承认你们是他派过来的么?你们的皇帝此刻绝对不敢贸然和我们大辽开战,那么在大宋朝廷的文书上,你们只能是流寇,是贼人,越境劫掠,刺杀大辽亲王,你们的家眷,父母、儿女、兄弟姐妹,都要问罪。难道你以身殉国之后,就为了这个结果么?”
韩青此时臂上鲜血流个不停,已渐渐有些乏力,心中十分慌乱,只怕谭其白再和他斗上一会儿,就会耗尽他的力气。他一面假装若无其事,使出吃奶的力气按着谭其白,一面言辞恳切地劝说道:“谭兄,大宋若是要取燕云,应当先撕毁澶渊盟书,再遣一上将,提兵北上,在燕京城下与大辽铁骑一决胜负,此乃堂堂正正,大国之法。而不是勾结叛贼,耍这些阴暗的手段,你说是么?谭兄大好年华,难道就要为这见不得人的事,葬送在这燕京城里?”
一番言语之后,韩青提心吊胆地看着谭其白的脸色,生怕他不吃这一套,暴起发难。可谭其白听了这番话,脸色渐渐由红转白,似乎已经被韩青说动了。韩青心中大喜,接着悄悄地说道:“那两人尚在死战,谭兄此时若是立刻降我,只怕会落人口实,因此只要谭兄不动,我便不动,咱们静观其变。”韩青说罢,谭其白果然一动不动,仿佛被韩青制住一般,韩青暗叫侥幸,松了手上的力道,故作平淡地说道:“谭兄真是明事理,我一定保谭兄无罪。”
就在韩青和谭其白悄声言语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正是南京兵马副总管萧僧全。他在外面用契丹话大声呵斥了几句,门外乱哄哄的士兵瞬间静了下来,门口几个正在和宗严大师缠斗的黑甲卫士也突然一齐退到了门外。宗严一见他们后退,自己便向前迫了一步,他脚步一立稳,刚要举刀,只听得萧僧全大声喊道:“弓箭手准备!”宗严不懂契丹话,不知他喊的什么,毫无防备。萧僧全话音未落,只见门前的黑甲卫士突然齐刷刷地蹲了下来,宗严一愣,这些卫士身后站了密密麻麻又十分齐整的三排弓箭手,有蹲有站,所有人都已经拉开了弓弦,箭头直指他前心。宗严大叫不好,刚想躲闪,萧僧全一声大喝:“放箭!”刹那间,众弓箭手一齐松弦,数十支利箭如流星般飞进了厅门,宗严大师避无可避,万箭攒心,立时死在了堂前。
宗严大师一死,黑甲卫士们一拥而入,蔺先生此时锏打耶律宁,脚踢耶律大石,三人中已经打伤了两人,正要抖擞精神,取斡里剌的性命,可没想到局势瞬息万变,宗严大师竟然横死箭下。他转头看了一眼冲进来的黑甲卫士,情知不妙,一声大喝,提起铁锏冲着斡里剌猛地砸了过去,斡里剌见他这一招来势凶猛,不敢用短剑格挡,身子一歪,向旁边闪了一步,躲开了这一击。按之前的套路,他这一招打完,定要回身抽锏去打耶律宁或大石,因此两人都严守门户,不敢松懈,不料蔺先生一锏逼开斡里剌,也不回身,向前一跃,一把按住了坐在后面的萧普贤女,手拿铁锏架在她的头上,大叫道:“哪个再动一步试试?”
众人一见王妃被擒,连忙止住脚步,不敢再动,斡里剌脸色惨白,颤声叫道:“都别动手!别放箭!莫伤了王妃!”蔺先生听不懂契丹话,但也知道斡里剌是怕了自己,哈哈大笑,说道:“契丹狗贼,你们也有今日!你!”他指着耶律宁,“让他们都放下兵刃,再去给我找一匹快马,送我平平安安出城,否则,我砸了这小妮子!”耶律宁和耶律大石对视一眼,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蔺先生一手持锏,另一手指着耶律宁,门户大开,一直默不作声的萧普贤女突然从袖中摸索出一把细簪,趁蔺先生不备,一下扎进了蔺先生的腋下肋间。蔺先生正志得意满地指着耶律宁,突然被萧普贤女偷袭了这么一手,肋间剧痛,心中大怒,抬起铁锏狠狠地砸了下去。萧普贤女早有准备,铁锏还未落下,她身子一缩,双腿蜷起向后一滚,躲开了这一锏,铁锏下落,将萧普贤女坐的胡床击得粉碎。
斡里剌与耶律二人见横生变故,连忙抽刀向前,蔺先生提起铁锏,左右横扫,逼得几人不敢靠近,外面的弓箭手已经拉弓搭箭,瞄准了蔺先生,只是怕误伤,不敢动手。蔺先生作困兽之斗,愈发凶狠,铁锏舞得水泼不进,黑甲卫士们一时也没什么办法。
滚到墙边的萧普贤女见蔺先生依旧在强撑,她趁人不备,从墙上拔起了刚才插进壁中的斡里剌的那把长刀,双脚一蹬,身子高高跃起,将长刀对着蔺先生后颈狠狠刺了下去。蔺先生虽说被萧普贤女刺了一簪,可依旧以为她不过一个弱女子,对她毫无防备。可他身为一个宋国人,不知契丹女人习武实属平常,皇后王妃,多有精擅骑射者。辽圣宗时,齐王妃萧胡辇率三万宫卫骑军,远征西域,拓地千里,筑可敦城,移两万军民驻守,功业流传,四方传唱。萧普贤女虽然贵为王妃,可也是出身将门,耍刀弄枪,自然不在话下。这一刀势大力沉,从蔺先生颈骨缝中直直穿了进去,蔺先生中了这一刀,话都不曾说一句,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萧普贤女抚去溅到脸上的鲜血,对着堂下轻轻一笑,说道:“将军成群,卫士无数,还弄到我亲自动手,真是厉害的紧。”斡里剌和耶律大石、耶律宁听罢,满面羞惭,连忙跪到了地上,沉声说道:“王妃恕罪。”站在门外的萧僧全和诸黑甲卫士、弓箭手也跟着一齐跪倒,齐声喊道:“王妃恕罪!”萧普贤女一脚踢开蔺先生的尸身,往还完好的半个胡床上一坐,冲斡里剌笑道:“还等什么呢?去扶燕王出来啊。”她声音虽然又糯又软,轻飘飘的,可传到斡里剌耳朵里,却犹如利剑一般刺耳。斡里剌连忙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后堂。
等斡里剌扶着耶律淳走出来的时候,萧僧全已经带着侍卫将尸体抬了出去,可还未来得及清扫,堂中到处都是血迹。韩青押着谭其白,站在堂中,谭其白低着头,一言不发。耶律淳坐到胡床上的时候,卫士们才在大堂角落里发现了缩成一团的神医皇甫瑞,也把他押了过来。
耶律淳虽然体弱多病,可他并非懦弱之人,也曾亲自带过兵马,因此虽然堂中人人带伤,地上处处是血,可他丝毫不以为意,契丹君臣尚武,皆是如此。耶律淳先安抚了众卫士,赦了他们护卫不力之罪,然后传令所有人不得泄露今日之事,并将死去的两个人说成了大盗柳堂余党。
耶律大石走上去,对着耶律淳耳语了几句,耶律淳笑道:“我早已知晓了。”耶律大石点了点头,退回了人群,耶律淳看着韩青,说道:“韩公子身手不凡,独自擒下此人,可记头功。”韩青施礼道:“正要与大王说此事,小人……小人求大王开恩,放过此人。”
耶律淳眉头一皱,说道:“这是为何?”
“在安乐林时,小人被南朝魔教之人偷袭,是这位谭公子舍身相救,小人才得以活命,因此谭公子对小人有救命之恩。”韩青说道:“况且方才并非小人独自将他擒下,而是小人向谭公子保证,若是不抵抗,则燕王定能赦谭公子不死,谭公子深明大义,自愿被小人制住。”韩青一边说,一边跪了下来,拜道:“求大王网开一面!”
“原来如此,”耶律淳想了一想,和耶律大石对视了一眼,说道:“此人意欲刺杀本王,按律该如何处置?”
耶律大石说道:“当斩。”
耶律淳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是自愿归降,不曾反抗,可恕死罪。”
韩青大喜,再拜道:“谢大王开恩!”
“免此人死罪,”耶律淳慢悠悠地说道:“改为宁州充军。”
宁州地在上京东北,乃是极寒蛮荒之地,韩青一听耶律淳要将谭其白充军宁州,顿时愣在了原地,谭其白虽然不知宁州在何处,但看旁人的表情,也知道并非好山水。韩青还要说些什么,却见耶律淳瞪了他一眼,高声道:“耶律宁?”耶律宁应声而出,耶律淳令道:“你速将此人压往地牢,明日一早,调四十名汉兵,押送此人至宁州。”
“遵令!”耶律宁带着两个卫士,过来押谭其白,谭其白此时大为悔恨,当时他若是死力拼杀,说不定还有胜机,可他听了韩青的话,放弃了挣扎,现在宗严和蔺先生都已死,他自己还要被发配边远军州。军士押上他时,他狠狠地瞪着韩青,仿佛要把眼睛瞪出血来,韩青知道谭其白现在定然极恨自己,想要再开口求情,却见耶律大石在拼命向他打眼色,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
谭其白刚被押走,耶律大石就命令士兵们关住了大门,只留下了几个最初就在门里的黑甲卫士。门一闭,耶律大石就对韩青说道:“青弟,你是要替他求情么?”
韩青默不作声,耶律淳喝了一口茶,沉声说道:“韩青,你心里想的若是要替他求情,嗯……只怕将来到了南朝,要耽误大事!”
耶律大石接着说道:“大王已经赦了他的死罪,若是再开恩,你是要放他回南朝么?你去南朝做细作,就不怕他揭露你的身份么?此次与你一同北上的吕钟黄一行人,一个都不能放回南朝,否则秘密泄露,你便有杀身之祸。死你一人也就罢了,耽误了正事,抓不出叛贼,你可担当的起?”
耶律淳又说道:“韩青,你身负重任,绝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因私废公,你可明白?”
韩青低声道:“小人明白,是小人一时糊涂,大王恕罪。”
“将他发配宁州,他就是武艺高强,从宁州逃了出来,也不能从那极北之地跑回南朝。”耶律淳笑道,“厮杀过后,还是得说正事,咱们刚才说到……”
“说到青弟南下,怎么找那圣水门的所在。”耶律大石说道。
“嗯……圣水门的所在,”耶律淳看着一直不作声的神医皇甫瑞,轻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