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袁德荣投亲
午时刚过,烈日当空,酷暑裹挟着滚滚热浪肆无忌惮地考晒世间万物。蝉儿有气无力,有一搭没一搭地嘶鸣,路边的柳条慵懒地耷拉下来,一动也不动。偶尔吹过一阵风,在空气中泛起一阵涟漪,也是热气袭人。这是万历十九年的霜月,虽说业已入秋,秋老虎之酷烈却更甚炎夏。哪怕什么也不干,静坐上片刻也会汗出如浆。倘若身在繁华的大都会,从路边摊贩手里叫上一碗冰镇酸梅汤,那便是炎炎酷暑中最难得的享受了。
大约自万历九年起,国朝的气候就有些失常。夏季太热,冬季又太冷。长年与土地打交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对此感受最深刻。这十年来,风灾、雨灾、旱灾乃至地震就没见断过,可谓深受荼毒。大灾过境,难免要家破人亡,就算大难不死侥幸活下来也终不免背井离乡做个流民了。
正坐在马车里拼命摇着纸扇取凉的袁德荣来自南省,是个绸缎商人。虽非农人,对反常的气候亦有切肤之痛。
袁德荣年近五旬,矮胖身材,油亮肥白的胖脸上一双小眼睛显得格外有神,蓄着须。此刻,他业已褪去那身上好杭缎面料的宝蓝色直缀,只穿着一件白色贴里,胸口处湿了一大片,净是油汗。这个富态的中年男人只感到心口发烧悸动,太阳穴有些酸胀,这比因汗水贴着衣服和皮肤而产生的异物感更令他感到不舒服。
袁德荣害的是心病。就在一个月前,他还是南直隶苏州府有头有脸的富商大贾。六月三十日,来自海上的一场大风灾席卷了苏州和松江两府,袁德荣一夜之间家业尽毁,沦落成不值一名的穷光蛋,两个小妾也不幸死难。在这之前,长江下游也屡屡闹过风灾、雨灾,但每一次袁德荣都能有惊无险地度过,不曾想这次却是结结实实地栽上了一回。
“这遭瘟的贼老天!”德荣恶狠狠大声唾骂,说的是吴地方言。
隔着竹制的车门帘,从车夫位置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和德荣一般,说的也是苏州话。
“阿爹,莫再骂了。天燥热得紧,侬莫气坏了身子。”
不说还好,这一说德荣更加心急火燎。他也不答话,只顾死命摇晃着纸扇。听到车厢里那赌气般的摇扇声,负责赶车的袁绣摇摇头,苦笑一声,也不敢再开口说话,免得又惹急了自家老子。
袁绣是德荣的独子,四年前将袁家的绸缎铺子开到了京城。虽说在京师开个分号在南直隶、浙江的商人圈子里实属稀松平常,算不得什么新闻,但以袁家的财力,还是有够勉强。圈内同仁提起袁家的京城分号,几乎是众口一词。
“还不是袁大戆头女儿嫁得好?没那个姑丈,袁家生意还想做到京师去?”
袁家被同行们用羡慕嫉妒恨的口吻谈论的这桩婚姻缔结于六年前。德荣的独女袁锦当时身在京师,在自家娘舅开的绸缎铺子里做事,熟悉行情,好准备在京师开分号。后来由这位娘舅做媒,嫁给了一位在工部任职的京官。
起初,德荣有些不高兴。因为袁锦嫁过去是给人做妾室,并非正房,甚至还是三房。试问,哪家父母生养女儿,会希望送给别人家做小?夫家若是皇室宗亲或达官显贵自当别论。到底还是攀龙附凤之心盖过了骨肉亲情,德荣应下了这门亲事。最让德荣感到尴尬的是,姑丈年龄比他自己这个岳父大人还大上将近六、七岁。若是见了面,真不知该以翁婿相称,还是称兄道弟?碍于这些缘故,德荣除了当年出席过女儿的婚礼,就再未上京看望过女儿,省得和姑丈见了面彼此都不自在。
德荣不喜这桩姻缘还有一重缘故,那便是这位姑丈性格过于耿直。在德荣看来,这种人能活到五十岁居然还没被杖毙实属侥幸,此类以道德清流自居的狷介之辈在官场注定很难混出什么名堂来。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女儿婚后才从熟悉京师官场的他人口中打听到的,奈何木已成舟,德荣悔之晚矣。唯求这厮能真心实意善待爱女,完全不指望托他的荫护惠及自家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