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沈小哥这厮真是个人精儿,几句乡音就能和对方搭上腔,三言两语下来,倒像与倭寇本就是极好的老朋友。倭寇们打着哈哈,嬉皮笑脸与沈小哥鬼话歪缠,竟完全没起疑心。
如此这般,三人连蒙带混挪到了城门口。城门口人更少,不过三五个把门的,但都没有守在门口,而是在附近闲聊。透过门洞,可以看到城外空荡荡的,显然倭寇觉得大局已定,没有必要再多驻兵在城门了。
三人略略松了口气,正感要逃出生天之际,变故出现了。“吗嘚。”一声深沉有力的低喝,一只汗毛浓密的粗壮胳臂突然拦住去路。三人俱是一惊,只得定住脚步。
拦住去路的是个体格粗壮的矮汉,一件粗劣的皮甲被紧实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皮甲下穿着花色鲜艳的短衣短裤,打着绑腿,腰间左右挎着长短两把倭刀。再往脸上看,三人更是心慌肉跳,矮汉容貌丑陋,古铜色的脸蓄着钢针般叉张的短须,戴着一顶浅锥形的头盔。
沈小哥心头一颤,暗呼不好,拦住去路的偏偏是个真倭。
真倭在倭寇中人数不多,却多是些武艺精强,悍不畏死的亡命徒,沈小哥几场败仗吃下来,对真倭略有了解。莫看真倭善战,终究是无根基的外来户,在大明的土地上就是瞎子、聋子,没有内贼引路,便寸步难行。正因如此,常常会出现战时真倭浴血冲杀在前,战后假倭抢入城掠夺贵重战利品,再拿些廉价物事糊弄真倭的奇景。在战场上,真倭是强者;在战场外,却又是弱者。
这厮拦路所为何事?莫不是自己的乔装现了破绽?沈小哥努力按捺住心中的焦虑,定住心神,细细端详那真倭的一举一动。他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与对方动手。但见那真倭目中无他,两只绿豆眼只骨碌碌地围着陆青转悠,好似嗅到鱼腥的猫儿一般。
沈小哥何等机灵的人,只消两眼就看穿了对方用意。这真倭八成是个龙阳癖,见陆青年少白皙生得俊俏,怕是动了欲火,起了戏弄的邪念。沈小哥在白马庙战败时为逃命曾绕着敌营夜行,见识过这档子事,断袖之好在真倭当中似乎没什么忌讳。若果真这样,事情反倒好办了,沈小哥自认有办法劝走这厮。
陆蓝不比沈小哥乖觉见识广,见那真倭目光一味在弟弟身上巡睃,只道行迹败露,又担心弟弟安危,心绪瞬间紊乱如麻,惊惧之下,脑子有些拎不清轻重了。突然,他暴跳起来,手中利刃猛地招呼过去。
真倭不防有此,怎奈陆蓝手生,没拿捏好距离,这一刀只划伤了真倭左肩,对方有甲衣遮挡,入肉甚浅,只留了道血口子。
那真倭反应极快,咬牙忍痛,竟哼都不哼一声,右手从腰间迅速拔出左侧的长刀,朝陆蓝拦腰就是一刀!
血雾四溅,陆蓝甚至连惨叫都没有,原地摇晃两下身子,便颓然倒地,眼见不活了。电石火光,事发短短一瞬间,沈小哥完全来不及阻止事态发生,眼睁睁看着同袍死于敌手。
说时迟,那时快,沈小哥先发制人,猛地绰起红缨枪向前狠狠一刺。一寸长一寸强,真倭不及躲避,被刺中腹部。这一枪沈小哥虽然施了全力,但姿势不正,没用上腰力,竟没能将对方搠翻在地。
真倭退后两步,随即做了个骇人的动作,长刀一挥,将扎在身上的枪杆削断,沈小哥但觉手上一轻,只剩了半截断杆。
完了,空手!
沈小哥慌了神,脑子有些发懵,这一愣神,腹部受了对方狠狠一踹,整个人向后倒退七八步远,仰面朝天重重跌倒。
沈小哥强忍腰背触地的疼痛,像一把折尺那样一节一节地从地上坐起。一抬头,吓了个魂飞魄散。但见那真倭两眼翻白,高举着倭刀,一步一步缓缓朝自己移来,腹部创口处鲜血顺着断枪汩汩流下,滴洒在地上形成暗红色的星星点点。那厮喘着粗气,嘶嘶有声,其状狰狞犹如鬼魅附体。
沈小哥惊怖不已,想爬起来逃命,却发现身子发软,竟一下也动弹不得,仿佛被对方施了定身术。真倭步步前挪,嘶吼声越来越大,沈小哥吓得浑身冷汗涔涔,眼睁睁等着对方利刃加颈。
“噗通!”遭受重创的真倭在离沈小哥两步的距离止步,向后仰面跌翻。沈小哥看到陆青浑身颤抖,双手紧握着一根不知从哪摸来的粗树枝。也不晓得这少年几时偷摸到真倭背后,给了一闷棍,救了沈小哥一命。
“沈哥儿。”陆青丢掉树枝,过来搀扶沈小哥。
先前是吓怕了才挪不动身子,真倭一死,杀气消散,沈小哥手脚随即又能如常活动了。他爬起身,警觉地环顾四下,却惊奇地发现把门的那些倭寇竟完全没注意到城门这边发生的事情,不禁暗呼了一声侥幸。
此时,陆青跪伏在战死的兄长尸身上,捂着嘴巴泫然而泣。沈小哥虽不忍心,却怕他哭出声,引来敌人。“阿青,阿青。”他上前攀住陆青双肩要扶他起身。陆青不肯,但听得喉间凝咽,呜呜有声,那极力压抑的悲痛似是再难抑制,有要嚎啕大哭之势。
“阿青。”沈小哥慌忙上前捂住陆青嘴巴,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莫让你哥哥白死,快随我逃命,陆家还要靠你续香火呢。”陆青被捂着嘴巴,说不出话,只是发出含糊的呜呜声,无意识地连连点头,泪水溅洒在沈小哥的手上。沈小哥抱着陆青,感同身受,从陆青身体的剧烈颤抖感受到他内心莫大的痛苦。据他所知,陆家兄弟父母均已亡故,如今折了陆蓝,就剩下陆青孤苦伶仃一个人过活,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必定是痛彻心扉的痛苦。
过了好一会儿,陆青身子终于不抖了,情绪似是平复下来,只是一个劲地抽泣。沈小哥放开他,也不多话,抱着他的双肩扶他起来。沈小哥觉得此时再多安慰的话语也是苍白无力,倒不如不说。
“拿着。”沈小哥从地上拾起一柄腰刀,递给陆青,自己拿了那真倭的长刀。“走!”他拽着陆青,头也不回地朝城门口走去。陆青犹如行尸走肉般,两脚发飘,一脸木然地跟着他走,时不时回头望一眼陆蓝的尸身。
不多时,两人的身形渐渐隐没在城门门洞的阴影里。
天已放明,天色却还是灰蒙蒙、阴沉沉的。城门外,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和郁郁葱葱的山林,经雨水冲刷现出鲜明的轮廓,晨起的鸟儿欢快地鸣叫,显示出勃勃生气。城内却是一片死寂,各处上空腾起十数股烟柱,夹杂着死人的血腥味和物料燃烧后的焦臭味,似乎在无声控诉着昨夜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种种暴虐和惨烈。城里城外,地狱乐土,只在一门之隔。
○1小旗,是明代卫所兵制中最基层的单位,一小旗辖十人,头目亦称小旗。五小旗为一总旗,两总旗为一百户所,十百户所为一千户所,五千户所为一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