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荣把姑丈和杖毙联系到一起听着挺恶毒,但绝非蓄意诅咒。因为这位姑丈年轻时的确在大明朝廷的廷杖下结结实实地走过一遭,也的确险些丧了性命。
先帝隆庆二年春,时任吏科给事中的姑丈上疏进谏,劝诫隆庆帝勿沉迷酒色,流离后宫,宜当洗心革面,勤于政务,以扫除嘉靖年间天子懒政怠政所带来的种种积弊。话虽正理,所谏之事也无一不属实,只是措辞上过于直白,触了隆庆爷的逆鳞,被责以廷杖。
国朝创立至今,因直谏犯上而被当众扒裤子打屁股的言官可谓如过江之鲫,为此丢掉性命的也不乏其人。嘉靖年间更是创下一百五十余官员同时午门受刑的盛况。只是,掌刑者多为皇帝亲军之一的锦衣卫,除非皇帝下了狠心非要置人于死地,锦衣卫通常不会下死手,免得开罪大明朝的文官集团。若是受刑者体弱吃不住打一命呜呼,那也只好自认倒霉。
偏生德荣的女婿命薄,当日掌刑的虽是锦衣卫,却还有内廷的宦官监刑。监杖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滕祥,恰好与姑丈素有仇隙,加之姑丈在奏疏中也提到“间有一二内臣,专作威福,肆为无忌”,更开罪了这帮没卵子的阴狠之辈。结果,这一顿廷杖将姑丈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死去活来,臀股处千疮百孔,血肉模糊,没一块好肉。幸有同乡挺身而出,替他挡住要害,最后竟奇迹般得以生还,却已是家破人亡,前程尽毁。夫人郑氏误信讹言,以为丈夫被杖毙,万念俱灰之下以头触柱而死。姑丈拖着病残之躯,埋葬了爱妻,回老家蛰居去了。
当今圣上继位后,姑丈复出,却又因政见有异为性格冷傲,作风强势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所不喜,仕途仍不顺畅,被发配到南都做了个闲官。张居正死后,今上拨乱反正,开始大批起复先前被张居正打压而郁郁不得志的官员,以示笼络之意,姑丈这才苦尽甘来,官运亨通起来。就在娶袁锦的当年,姑丈做上了左副都御史,后升任工部尚书加太子少保,去年调任户部尚书,成为执掌国朝财政及民政大权的中枢要员。姑丈今年五十四岁,离理论上的致仕时间尚有十六年,再安安稳稳干上两三年,或许他日入阁做首辅亦未可知。德荣当初的不喜逐渐褪去,倒是多了几分巴结的意思。
与姑丈的步步高升相随而来的还有别的忧虑。大凡妾室,所恃者无外乎青春美色,然女子韶华易逝,一旦人老珠黄,失宠乃至被更年轻貌美的后来者居上的命运几乎是必然的。若能趁着年轻为夫家生下个麟儿,就算真的一朝失宠,下半生好歹还有个依靠。袁锦嫁过去已有六年,却毫无动静,实在急煞了德荣。如今,德荣在南方的家业尽毁,此番上京投亲,多少有些寄人篱下的苍凉意味。不甚成才的小舅子,肚皮不争气的如夫人,再多出个白吃饭不干活的老泰山大人,真不晓得要被这个官居二品的贤女婿如何鄙夷呢。
德荣在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自顾生着闷气。突然,马车速度放缓,慢行了片刻,只听得袁绣“吁”的一声,终于停了下来。
车门竹帘一掀,袁绣探头进来。他有一张与父亲一般白皙,稍略显胖的圆脸,没有蓄须,一副低眉顺目的表情,身上穿着一件绣着牡丹团花纹案的藕色宁绸直缀。
“阿爹,下车歇息片刻,进点茶水解解乏。”
德荣此番北上,从松江府乘船走海路,本是贪图快捷,不想晕船晕得厉害。好容易捱到天津卫,袁绣亲自来迎接,再换乘马车前往京师。晕船的症状尚未消退,加上陆路亦少不了颠簸,德荣仍感眩晕乏力。听袁绣这般说,德荣如遇大赦一般,忙不迭地下了车。
马车停驻在一处路边茶摊前面。这茶摊是背靠着一株大桑树搭了一个棚子,约莫两丈见方,摆了十几副方桌条凳。袁绣找了个当风口的位置,搀扶德荣坐下。早有伙计上来,从肩上取下抹布,将茶桌麻利地擦了一遍,然后毕恭毕敬地交手而立。
“上两碗八宝茶!”袁绣开了口,换上了一口纯正的北京官话。
“好嘞!”伙计转身离去,拖着长长的夸张腔调向后厨招呼:“两碗八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