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姨做了噩梦,当谭丽萍走进我大姨的房间,我大姨还在坐着看着天花板。
“服从命令,上床。”谭丽萍像个班长查岗。
我大姨乖乖地上床,要说真怪了,我姥爷怎么劝大姨都没戏,谭丽萍一来我大姨就乖乖的,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闭上眼睛,睡觉!”
我大姨真就乖乖地闭上眼睛,谭丽萍还给她把被子塞严了,我姥爷从门外看到这一切,放心了。
我姥爷进了书房把窗帘拉上,打开台灯,把手绢里的枪的各种零件倒在写字台上,逐一研究之间的关系。好在之前中志郎拆卸过几次王八盒子,姥爷照葫芦画瓢,走了不少捷径。毕竟是学机械的,每装一件都按照顺序和步骤放着,还在纸上记录着。
半小时,马牌撸子被我姥爷组装起来。弹夹里有子弹,他把子弹退出来数了数,还有六粒,又打开抽屉找到卡尺量子弹的直径。之后,他再次拆除撸子,花了两分钟。再装上,花了三分钟。那天晚上,我姥爷反复拆了N回,直到在三十秒钟之内装好。最后一次,他把台灯关了,摸黑拆下装上,也能在三十秒钟之内完成,至此,勃朗宁在我姥爷手里运用自如了。
熟悉了之后,便是研究零件,互相敲了敲,判断出材质,最后是用游标卡尺测量每一个部件的尺寸,量完一件便在纸上记录。都量好了,开始用脑子记着尺寸大小,然后一把火把纸烧掉。瞧我姥爷了吗,天生干特工的材料。
贾老板说最难的就是来复线的计算,差不多又经过了一小时,来复线的公式算出来了。我姥爷这才长出一口气,他靠在太师椅上,开始策划他的复仇计划,他要亲手枪毙害我大姨和她男朋友的中野太郎,谭丽萍的到来,无疑加快姥爷复仇的时间。
谭丽萍实在太委屈了,早上我姥爷上班走了,她开始伺候大姨的早点,然后给大姨洗澡。大姨折腾了好几天,身上都臭了,谭丽萍研究了好半天才学会我们家锅炉怎么烧。
她把我大姨带进浴盆,我大姨进了舒舒服服的水里,嘴角哇啦哇啦喊着,有了快意。就凭这,我姥爷好意思把谭丽萍退回去?
整个白天,我姥爷都在“督促”汪师傅他们修理机床,他显得很活跃,也显得很为日本人焦急,用现在的话讲,战斗在第一线。其实他是打算用这些机器。
观察好这些,就开始选材了,锋钢、弹簧钢恐怕都得需要,这好办,汪师傅他们正在修床子,有的需要重新做的零件就是这些钢材。
“中志郎君,这几台设备有一些零件得做出来。”我姥爷开始行动了。
“那就请曹总抓紧吧。”中志郎急得火上房了。
“我得到库房去领。”我姥爷不紧不慢。
“要不要我派人帮你拿,或者推车推?”
“派个膀大腰圆的就行了。”
“你,跟曹总去库房,不许累着曹总!”中志郎命令着。
“哈依!”
日本兵懂什么?我姥爷从库房取了材料,便开始亲自在各种床子上操作起来。我姥爷是总调度兼总工程师,谁还会眼对眼地盯着他干活。设备的零件做好,剩下的材料我姥爷就坚壁起来,像枪管,他就趁着日本兵不注意旋了出来,还挑出了来复线。
几天下来,我姥爷把准备工作差不多都做好了,在工人们的眼里他俨然成了狗腿子、铁杆汉奸,这么为日本鬼子卖力气。
下班时分,我姥爷坐上福子的黄包车出了厂门,他的皮包里装了几个手枪的零件,是准备回家在台钳子上操作的,于是皮包显得很沉重。大门口,鬼子的守卫搜查所有中国人的包,哪怕你是中方的科长,唯独不查我姥爷的,我姥爷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工人们看着姥爷的黄包车扬长而去,背后骂着,互相传他今天为小鬼子都累吐血了。现在我理解了,为什么我妈妈找到当年的老工人他们都闭口不答呢,没当着我妈的面骂姥爷就不错了。
福子拉着车出了厂门口,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叨叨,他的叨叨特有意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姥爷说的。每逢这时候,我姥爷都闭着眼睛养神,似听非听的样子,实际上我姥爷是在认真听,因为福子从来不念叨废话。
“先生,这谭女士太厉害了,我看了一白天,她把小姐管得服服帖帖的。”
福子这一叨叨,首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对谭丽萍印象不错,这很重要,我姥爷一向认可福子的判断,这家伙别看文化不高,看人挺准的。别看他轻描淡写这么一句话,我姥爷在谭丽萍的问题上就得掂量掂量。
福子刚要继续说,贾师傅向我姥爷招手,实际上他早已等在大门外。
“福子停一下,帮我买包烟。”这是我姥爷和福子的默契,福子知道自己该避开了。
福子停下,到远处一个铺子买烟去了。
“贾师傅,这个谭女士是你什么人?”我姥爷上来就发话了。
“人家给我介绍的,怎么啦?不合适?”贾师傅有点紧张,他从我姥爷的话里听出他不大满意。
“你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听说干过护士,后来医院搬大后方去了,她舍不得离开天津就辞职了。曹总,要是不合适我再给您找?”贾师傅知道我姥爷的重要性,为了我姥爷,他能让钟老板换八个人。
我姥爷看见福子买烟回来,小声对贾师傅说:“先这样吧,明天见。”
福子拉车走了,贾师傅看着他们远去,他要向钟老板汇报一下。
“曹先生,那个鬼子军官叫中野太郎,是车站巡逻队小队长。”
显然福子已经派自己的哥们儿去查过了。
“噢。”我姥爷闭着眼哼了一声。
谈话就此打住,福子知道不该多说了,只管拉车,但他相信我姥爷已经听进去了。我姥爷不可能在仆人面前对这样的事儿表态的,福子都习惯了。
我姥爷到家后,桌子上摆好了饭菜,做得很精致,我大姨已经规规矩矩坐好,像幼儿园中班的孩子一样。我姥爷看着我大姨梳洗后的整洁干净,有点惊奇,但没表态,然后坐下准备吃饭。
“洗手去。”谭丽萍声音不大,但很严厉。
我姥爷愣了一下,之后居然也乖乖地洗手去了。我姥爷洗手回来后坐下,谭丽萍对我姥爷和我大姨命令:“现在吃饭!”
我大姨竟然拿起碗筷吃了起来,我姥爷也跟着吃,像幼儿园中班里又多了个男生。
“不知道对不对你的口味。”谭丽萍这才转换了角色,由老师变成用人。
我姥爷夹着红烧肉尝了一下,很满意,又夹了别的菜吃,很好吃,最后开始大吃起来。谭丽萍得意地在心里笑,我姥爷的举动完全证明她做的饭菜合口,于是吃着吃着竟自笑了起来。
我姥爷闷头吃着,听见笑声,抬头看见谭丽萍傻笑,有点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谭丽萍笑得更厉害了,我姥爷更加郁闷,觉得谭丽萍简直有病。这哪像八路军军官,整个疯人院跑出来的。
吃完饭,谭丽萍洗碗的时候,我姥爷赶紧回到书房,关窗户,拉上帘,打开台灯。书房很暗,但灯光下却很明亮,他戴上眼镜,每一个零件仔细看,还对着灯泡看枪管,来复线清清楚楚。他把谭丽萍的马牌撸子拆下来,两个枪管一左一右对照着,满意,然后把谭丽萍手枪里的子弹取出来,往自己的枪管里一放,子弹穿了过来,再往谭丽萍的手枪枪管里放,一模一样。姥爷也不笑,之后,每个零件对照着谭丽萍手枪的零件,他带回来的就是毛坯,还没加工,今后要做的就是如何加工好。
有了敲门声。
“谁?”我姥爷紧张地问。
“先生,是我。”谭丽萍回答。
“请到客厅等一下。”
我姥爷把谭丽萍的手枪藏好,把自己的毛坯件包起来放在隐蔽处,再回头看看,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这才出门。
我姥爷到了客厅的时候,谭丽萍已经等在那儿了。
“曹先生,我想跟您谈一谈。”
“是我女儿的事儿吗?”我姥爷还是把女儿的事儿放在第一位。
“不,是有关你前途的事儿。”别忘了,谭丽萍是有使命的。
“我的前途你就别操心了。”我姥爷心想倒是你为自己的前途操点心吧。
“曹先生……”
“你是不是想让我换了你?”姥爷烦死了,干脆来个果断的。
“没有商量余地?”谭丽萍小声问。
“没有。”斩钉截铁。
“……那……曹先生,我想请假出去一会儿。”
“请便。”
谭丽萍走了,我姥爷看着她的背影,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开除吧,很难找到这么合适管理女儿的人了;不开除吧,真怕给自己惹麻烦,更重要的是没完没了总劝自己去什么根据地,好像除了根据地别的地方的人就不会打鬼子似的。
我姥爷决定再观察两天,要是不合适,只能忍痛割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