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梦寒此时也跟到近前。她见李乾昭一身武艺,生的仪容不俗,且纵论世事、出口成章,不免抬头多看了几眼,心下颇有些把他当作巨眼英豪、红尘知己的意思。
李乾昭方才触景生情,想到此次下江南时运艰难,心下有些心乱如麻,又想到田仲臣和田梦寒在此已久,恐怕引起别人警觉,便劝两人及早回去。
田梦寒心中虽有不舍,但她天性柔弱,不敢表露出来,当下便急急拉着田仲臣往家赶。
田仲臣到了家中,已是酉牌时分。
田家大院已掌灯。
从外头看,田家大院门口的两只大石狮子静悄悄地,一如以往的威严。正门之上,悬着一块匾,匾上大书“田府”二个大字。
田仲臣只觉得今日气氛异样的压抑,已没心思看那门口。到了门前,他仿佛已经看到田文治威严的面容,心里直打战,只好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敢多说一句话。
进得前厅,是一个紫檀屏风。转过屏风,便到了正厅大院。正面有三间大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则是厢房。
田仲臣匆匆上了台阶,进了正厅。正厅上方高挂着一副对联,今日看起来分外醒目: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对联上方高悬一块大匾,龙飞凤舞地镌刻着四个大字“耕读世家”。
堂前背立着一人,白衫罩身,身材甚是清瘦,正借着那八仙桌上的烛光,抬头仰望那块“耕读世家”的牌匾。等到田仲臣进了正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看模样已似五十开外,甫一说话,下巴上的几缕白须竟不由自主抖动起来:“你,你,死在外面还有脸回来?”
田仲臣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爹,孩儿知错了。”
那位老人果然正是小墩子之父田文治。田文治一脸怒气,右手手指指着小墩子道:“你与我说来听听,你这几日学了哪些功课?”
田仲臣嗫嚅道:“学了……学了……《大学》。”
田文治冷笑道:“哦,你倒学到了《大学》,我依稀记得前日韩先生教你到‘瞻彼淇澳,绿竹猗猗’。后面几句,想必这几****已经滚瓜烂熟了,背于为父来听听如何?”
田仲臣满脸通红,嗫嚅道:“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如……”他这几日几番折腾,哪里还有心思记得后面的“如琢如磨”,一时之间,嘴里那个“如”子吞吞吐吐半天。
田文治怒不可遏,从桌上拿起一把戒尺,朝桌上重重拍下,“啪”地一声,吓得田仲臣浑身一抖。田文治喝道:“亏你日日到韩先生那里学习四书五经,却原来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先前,你还像个模样,坐在家里看书习字;可这几日,你整日不肯呆在家里,而是在外淘气异常,如此似你这般不读书识事,我田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田仲臣把头深深地埋到地面之上,低声道:“爹,孩儿知错了。”
话音未落,就听得“啪”地一下,那田文治的戒尺已然狠狠地打在田仲臣背上,直痛得他“啊呀”一声惨叫:“爹,别打了,别打了,我痛啊!”
田文治悲愤交加,手中戒尺发了疯似地,朝着田仲臣背上、屁股上打去。田仲臣则满地乱爬,口中惨叫连连,那声音叫人听了撕心裂肺。
田梦寒引了田仲臣到家以后,就到了后堂。此时闻听正厅田仲臣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心里大为不忍。
及至到了正厅,见田仲臣浑身伤痕,不比往常。
她心里哪里还忍得住,赶忙跑到田文治面前,一把跪倒,双手紧紧地拉住他的双手,哭喊道:“爹,别打了,你这样打下去,你就打死我吧!”
田梦寒素来乖巧懂事,在田文治的心中,这女儿好似他的宝贝背心一般。
当下,田文治见田梦寒跪在面前,想到儿女的种种烂漫,那戒尺停在半空,半晌落不下来,两行清泪瞬时淌了下来:“我田文治,原是教子有方的,只是仲臣我儿若再不思进取,就要玷辱田家的门楣了!”
田仲臣满脸泪花,哭道:“孩儿……孩儿……一定……一定……不会……辱没田家门楣的……”
毕竟,是自己的爱子。田文治见田仲臣如此模样,那手中的戒尺,“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了。
他见田仲臣浑身伤痕,心下大为不忍,又不好意思立马放下脸面,一时便踌躇在那里。
忽听家人飞报:韩先生来了。田文治便赶紧整理衣冠,扶起田梦寒、田仲臣,往外迎去。
此时田家大院大门已开,从门外匆匆走进来一人,正是韩先生。但见他三十多岁年纪,生的眉清目秀,举止优雅,虽是敝巾旧服,却也有一种英武之气。只见他进来施礼道:“问过田老爷。”
田文治忙还了一礼道:“先生大驾光临,田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韩先生道:“你我如兄弟一般,不必拘礼。”
田文治忙道:“且请先生到厅内略坐。”
韩先生应了一声,便跟随田文治,进入正厅。宾主二人分主次坐定,那田梦寒、田仲臣立在田文治身后,不敢吱声。韩先生看了看田梦寒、田仲臣,又看了看田文治,低声道:“晚生乃常造之客,就不和老爷客气了。”
韩先生接着道:“令公子资质过人,只是在下疏于管教,反致老爷常常施以拳脚。晚生每日忆及此事,无不汗颜。今日晚生斗胆相求,请老爷今后切莫再行这荼毒爱子之事。若是要打,还请打晚生吧。”
他这一席话,说的有礼有节,把田文治一下子说得愣在哪里,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半晌,田文治叹道:“方今朝廷无力,内有地方奸党,外有强寇犯边,田某忧心如焚,只是一心想把犬子造就成国家可用之才,上不负皇恩,下不负百姓。”
韩先生正色道:“国家之事,如病入膏肓,需用温火,缓缓驱除邪毒,加之调之膳食,养成正气,岂可急火攻心,以一人而救天下于水火乎?
“这……”
田文治一时语塞。
韩先生见状,忙站起来拱手道:“老爷对晚生谆谆告诫,一再嘱咐晚生要以情、以能、以忠、以仁、以义感化此地幼童,晚生时刻铭记在心。今日之后,请老爷再莫乱动肝气。”
田文治见韩先生站了起来,心里也过意不去,暗道:人家毕竟是为了劝阻你毒打儿子的事而来,不好轻易驳了这个面子。再说,韩先生是此地的教书翘楚,肚子里文韬武略,还是颇有一套本事的。
想到这里,田文治也站了起来,一把挽住韩先生道:“先生莫要如此,为了犬子,倒得罪起先生来了。田某就依先生便是,快请坐下。”
韩先生微笑地看了一下田梦寒和田仲臣,然后再次就座,忽然严肃起来,对着田文治道:“下面倒是晚生的正题了,只因关系甚大。今有一句话,要和老爷讲,且请老爷屏退左右。”
田文治看了韩先生的面色,心头一凛,心道:韩先生,从来也没如此神色啊?难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想到这里,他赶紧赶紧让田梦寒、小墩子及家人全部退了,并顺手关起了正厅两扇松木做的花格木门,对韩先生道:“不知先生有何要事相告?”
韩先生看了看关起的门,叹道:“今日下午,晚生到窑头镇去,偶遇两个旧友,说道窑头镇今日发生一件大事,不知哪里来了个草头班子,演了一出黄巢《反长安》,惹得那长兴县县令大人震怒,命那雷冲都头前来捉拿戏班一众。孰料那个草头班子甚是了得,几番折腾,竟然全部脱逃而去。”
田文治听了叹道:“时事艰辛,如今百姓的日子委实一天比一天难过,但我辈蒙皇上隆恩,大丈夫自当相时而动报效朝廷,切不可以下犯上行那趋吉避凶之事,枉负了君子之誉。”
韩先生看了看田文治,那眼神中似有另一种话说,接着道:“外头还道,说是那草头班子方春和西夏国一品堂指挥使李乾昭里应外合、沆瀣一气,密谋组织人马联络睦州方腊,意欲夺取江南。”
田文治听了此话大惊:“还有……还有这等事?睦州方腊不是行将告破了吗?怎么还有谁敢逆天行事?”
韩先生摇了摇头,道:“老爷只知其一、未解其二,方腊虽是在我朝大军之下土崩瓦解,但其残余俱是本地势力,擒得了头擒不光贼啊。今日窑头镇风墙上到处都零乱贴着悬赏捉人的告示,每张告示上都写着李乾昭、方春的来历,所犯的恶行,以及悬赏的花红数目,而且,还有……”
田文治见韩先生看着自己,看得心里毛毛地,忙道:“还有什么?先生但请讲无妨.。”
韩先生缓缓道:“那告示上说道,附近有五个少年,受李乾昭蒙蔽,对抗长兴县府,着附近左右及早告官。晚生看那告示的五个少年画像,却是倒抽一口冷气啊——”
田文治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忙道:“先生,你这一说,莫不是小儿仲臣也在此列乎?”
韩先生抬起头,看着田文治道:“老爷,依晚生看来,那五位少年不是别人,恰似石翂天、朱鄯、田令弘、白世杰,还有……还有仲臣……”
田文治全身瘫坐在官帽椅子上,长叹一口气,道:“如仲臣我儿也在县府通缉之列,岂不是成了待罪之身,还谈何进士及第、光宗耀祖?”
韩先生忙过去扶起田文治,笑道:“老爷不必如此惊慌。依晚生愚见,此事里面却是大有蹊跷。”
田文治一听,精神一振,忙拉住韩先生的手道:“先生,先生,请讲。”
韩先生坐了下来,呷了一口田文治为他泡的义兴红茶,吐去一口茶叶残渣,道:“草头班子方春和西夏国一品堂指挥使李乾昭如何勾结到一处,此事本身就值得推敲。我等姑且不论,单说令公子仲臣与李乾昭纠结一起,就难以说通。
晚生听得,是‘淮南三霸’乱云刀宋坚超所说,是李乾昭得到五个少年相助,失了‘淮南三霸’另外两霸万鹏、刁三的性命。如是,这其中破绽重重。其一,李乾昭身为西夏一品堂指挥使,一品堂高手如云,李乾昭既贵为指挥使,武艺肯定不同常人,何须要五个少年相助?其二,令公子仲臣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手无缚鸡之力,即使加上和他关系甚好的几个,也难以撼动一个普通大汉,于李乾昭又有何用?其三,仲臣等人,素来只在窑头镇范围之内活动,与西夏国隔着千山万水,与李乾昭素昧平生,又何以相助?晚生斗胆妄言,宋坚超自家没甚本事,怕难以交差,胡乱编排些名目,以图瞒过长兴县府。”
田文治苦道:“先生所言无一句不是道理,但若县府来人,不问青红皂白,田某又到哪里去说理去?唉——”
韩先生笑道:“老爷,你何苦自家哀怨起来哪?晚生还没说完呢?宋坚超虽咬定五个少年,但他那画像画得又是模糊,怎知就是仲臣他们五个人呢?再者,他们一行五人,牵扯到田家沟族老多少人等,哪家肯拱手认罪呢?”
田文治听了,眼中慢慢露出一丝微笑,道:“先生的意思是,我等来个死不承认。对,田某是本村的族长,又是这里的里正,管他谁来,田某只推说不知道。”
韩先生又道:“晚生心意,老爷已经尽领。此间关键,只是宋坚超认得仲臣他们,晚生还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田文治此刻已对韩先生感恩戴德,忙道:“先生请讲,先生请讲。”
韩先生道:“依晚生愚见,今夜晚生带仲臣及石翂天他们,连夜到外地避避风声。你只推说,仲臣已于数月之前,到外地读书去了,其余一概不知,可好?”
田文治听了大为感动,站了起来,道:“先生再造之恩,容田某他日报答,请受田某一拜。”
韩先生见状,赶紧扶起田文治道:“老爷不可,快起来。你我当速当行事。”
就在这时,就听一个家人急匆匆来报:“老爷,不好了,县府来人啦。”